人物:薛晴岚 男 95岁
1922年农历10月17日出生。
原“国民革命军第9军新编24师后勤辎重营。运输兵。
现住郴州市苏仙区柿竹园矿区职工宿舍
采集人:人世老枪。图片:易红太
经历九死一生的抗战老兵薛晴岚,虽然年事已高,但生活依然能够自理,只是听力下降得很厉害,说话需要对着老人的耳朵大声的喊。【采访手记】
即便是夏日。回溯老人的经历,依然会让你从心里感到寒意。窗外暮春已过,初夏的阳光已然猛烈,但内心涌出的却是不断的寒凉。没有一点温热。
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不仅是两个国家和民族的分界线,于个体,同样是天堂与地狱的岔路口。
如果没有被抓丁,如果没有被日本人俘虏,哪怕是战死在洛阳城里,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回望历史,有时如梦境一般,一个小人物在时代的洪流里,那被裹挟的命运,真实与假设难辨真伪,清晰与模糊交替出现。
正如黑塞所说:“命运的底蕴,是由其他人看不见的经验所组成,切割和决裂会再度愈合,会痊愈且被遗忘。然而隐秘的深处,它依然存在,继续淌血”。
2017年的冬天,笔者采访完后,与老人合影。“汪精卫一句话,我就差点死在了日本。”
我到郴州几十年了,但我不会说郴州话。因为我是河南人,我老家在河南省固始县六区(解放后叫郭陆滩)九龙乡罗家坊队。我父母亲都是农民。
我以前也不叫这个名字,我生下来时,我父亲按家族的辈分,以“泽”字辈为我取名薛泽新。意思是希望我能过上新的生活。6岁时家里让我读私塾,在私塾先生的劝导下,先生为我取了现在的名字—薛晴岚。意思是天晴景清,山岚蒸腾。也是很美好的意思。后来我去了日本,才知道这两个字在日语里是暴风雨的意思。说来也怪,我这一生真的就像是在暴风雨中浮浮沉沉,而且还都跟日本人有关,有些时候,命这个东西你不信都不行啊。
我是家里的长子,家里很穷,读了一年半,家里就供不起了,我就去给地主放牛,有时候还要帮家里捡牛粪。1940年9月24日,这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天还刚刚亮,我提着一个筐出门拾粪,刚到村口突然上来几个人一把抓住我,说是征丁,不容我跟家里人说一声,几个人就把我扭住朝乡公所带,我知道这是抓壮丁怕得要死,但挣不过他们。到了乡公所一看,抓了好几十个,他们就把我们一个连着一个的用绳子捆着要押往县里。我父亲听说我被抓走了,急忙卖掉了家里仅有的一头小毛驴就赶往乡公所,央求着要赎回我,结果钱被他们拿走了,人也没有放回去。走的时候,我父亲哭得死去活来,一头栽倒在沟里,我看见他在沟里挣扎,但是我全身被绑住了,那真是欲哭无泪阿。
从乡公所到潢川师管区再到正阳一路步行。1941年1月,走到河南正阳,我们被交给了国民党第九军暂编24师,我被安排到后勤辎重营当运输兵,说是说运输兵,其实也没有车,就是天天挑担行军,那时听说第九军的长官叫裴昌会。跟我一直在一起的老乡有很多,记得的就有刘成凡、薛泽祥、墙保山、周金水、。后来就跟随部队坐着牛车到了河南的孟津,结果我又得了一场急病,当时人已休克,口吐白沫将大半个脸捂住了,奄奄一息,据老乡们说,当时上级命令他们用一个破席将我卷起,准备丢弃在野地里,搭帮炊事员也是我的同乡,给我灌了一点热水,加上黄河边微风一吹,第二天我又慢慢苏醒了,这才留下了一条命。随后继续跟着部队坐船过了黄河,船是木制的,一艘只坐十几二十人。我们驻扎在一个叫柿饼村的地方,休整了个把月。
1941年3、4月间,日本鬼子开始进犯中原,部队开拔至中条山一带,镇守在河南济源。中条山,沟壑纵横,山峦起伏,关隘重叠,地形十分险要,是南进北上的重要卡口。大概5月间,日军大规模进军中条山地区,战斗很激烈,我那时是肩扛手提的运输兵,每天不停地背扛肩挑军用物质往返中条山,太行山一带,往战场上送弹药粮草,那时很艰苦,老百姓把自家的一点救命粮都藏了起来,部队征粮很困难,经常是吃不饱饭,只好吃那些病死的耕牛和瘟鸡,个个吃了拉肚子。
日本鬼子装备比我们强,来势很凶猛,我们边打边撤,后来上面又要我们新编第24师,负责守封门口一线,封门口是日军西进的必经之路,日军势在必夺。攻击极其惨烈。打了二三天,死了好多人,日本人的战车和火炮太猛了,最后我们没守住,跟着我们就退到了济源山地,最后被日本人逼到了黄河边。打了几天游击后,军部命令我们由小渡口和官阳渡口南渡,渡黄河时,水流非常急,敌人天上地上炮弹一个劲地向黄河里炸,那个木船又小,战友被冲走,被炸死的不知道有多少,都说黄河水是黄的,但尸体把水都染成了红色。那个惨状你们想都想不到。幸存下来的人全部到了河南洛阳一个叫老古堆的村庄集结,在这里才摆脱了日军的追击,部队边休息边整训。
根据中条山战役而创作的油画作品,这是整个中国抗战史上,国军损失最大的一次会战。1942年春天,我和老乡刘成凡等7、8人与部队走散了。就想干脆回家算了,也是命背,恰巧碰到了国民党第15军的人,硬说我们是逃兵。当时军队对逃兵的处罚是相当厉害的,送回原部队我们肯定会被枪毙,我们只好表示愿意呆在15军。就这样,我们几个人又被编入了国民党第15军64师191团,我被安排到了通讯连,随部队在洛阳,济源那一带活动。
1943年下半年到1944年上半年,我们部队基本上是打游击,一下打到这里,一下打到那里,睡觉的时候都很少,周围到处都是日本军队,也不敢睡。后来上级要我们固守洛阳,我们在洛阳西工区一片挖了许多隐蔽工事,当时我们的长官叫武庭麟,他是河南人,副军长是洛阳人,加上官兵多为豫西人。因此,我们这支军队的士气相当高,毕竟是保卫自已的家乡阿。当时由于我们的兵力很少,所以军部把整个阵地划分为西工、邙岭、城厢3个阵地加以固守。
洛阳保卫战时,向洛阳前进的日军分队。战斗一打响,日本人的战车就呼啦啦压过来,子弹像雨点般扫射,我们就利用邙岭的梯田斜坡、挖防坦克壕,在防坦克壕附近埋地雷。但日本人的火力太猛了,实在抵挡不了,我们就跟鬼子拼刺刀,就这样也打了蛮久。开始说有援军,结果一直等不到,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撤退到了城里。战斗开始时,我们就在洛阳城外绕城挖了7、8米宽深的城壕,灌满了水,形成一圈护城河,城内街巷也挖有2米多深的壕沟,沟边堆上麻袋,沙土砖石等堆有1米多高,就这样也抵不住日本鬼子从天上地上狂轰滥炸,整个战壕填满了尸体。那时讲要与洛阳共存亡,我们就用一柄长枪,几颗手榴弹,躲在墙根,小巷和上屋顶打击敌人,最后日本人冲进了城里,整个城破败不堪,指挥也联系不上,都各自为战,但大家都没有逃跑,硬是在与敌人血拼,那个场面,至今想都不敢想,惨不忍睹。后来要我们退到城外集合,我们是踩着遍地尸体夺路突围的,结果没跑得掉,最后被日本人俘虏了。那一天我也记得很清楚,是1944年5月25日。
被俘后,日本鬼子用枪把我们押到一个操场,后又押到西工营房,据说当时是准备将我们全部枪毙的,只是因为听了汪精卫的建议,说日本人都出来打仗了,国内没有劳动力,不如把这些俘虏押回日本做苦工。被日本人采纳了,所以才没枪毙我们。
1944年6月,我们这批被俘的人被押到了日本设在石家庄的训练所受训。训练所被铁丝网围着,四周有持枪人把守。我们受着训诫和操练,吃的是包谷高粱,吃什么屙什么,闹肚子的特别多;喝的是阴沟里的水,沟边爬满小蛆虫;头上衣服内全是虱子,跳蚤臭虫,没事时我们就在阳光下捏虱子,全身总是奇痒难忍,在训练所天天可见马车往外拉死人。有一天,我见潲水桶里有日本人吃剩下的白面馒头,躲着去捞,结果被发现,日本兵上来对着我的脑袋就是一枪托,差点被打死。那过的就是非人的生活。有时候想还不如在战场被打死还好些。
1944年7月,日本人把我们这些战俘里身体比较健壮的人,挑出了300人,由北平押上火车,送到青岛。后来将这300名战俘用轮船送往了日本。我们这30来人跟他们不同,我们是从天津塘沽坐的火轮,坐了5、6天到了日本,有的在坐火轮的中途死了,就直接被丢进了海里。我们下船后,全部要走进一间小屋子,衣服全部脱光用锅蒸消毒,人过关用药水消毒,连小便也要消毒,消毒完后才能套上衣服。然后坐火车到了日本的长崎。在长崎的一个大山里,我们负责打一条引水山洞,用于建水力发电厂。每天推着小轱辘马(车)运石块和工地物质。
劳工的日子非常辛苦,作业环境非常恶劣不说,人身安全更是毫无保障。我们住在工地边用竹木搭建的工棚里,吃的粗糙的像糠一样的东西,穿的都是自己用破麻袋做的衣服和破席子做的鞋,每天工作10多个小时。有次,几个工友上山摘桃子,被日本监工发现一顿好打。劳工常常都会有人不知道怎么就死了。我亲眼见过一位工友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好几天直到死都没有人送他去医治。我右手的无名指被洞顶石块砸断仍要忍痛劳作。
1945年9月,日本无条件投降,劳工伙伴们听到消息后都非常兴奋。月底,我们就坐火轮踏上了回国的路。回来后,我又去了傅作义的部队,还是当运输兵,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就都有车开了。北平和平解放后,我加入了解放军,1950年10月25日,我所在的部队着中国人民志愿军5032部队番号参战入朝。我在后勤运输连任汽车司机,后任班长。我们是第一批从东北长甸过鸭绿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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