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板栗树,很高,盖过屋顶。秋风起,板栗熟了,刺球长成滚圆,有的裂开了口,露出紫色的果实,在枝头摇晃,偶尔有几颗板栗“啪啪”掉在地上。几个小孩,缩头缩脑,远远地盯着树上,假装不经意地经过。
王婆正在忙着喂猪,喂鸡,口里哼着小曲,过了一会,只见她穿戴整齐,挎了个篮子,里面有个袋子,鼓鼓的。她关上木门,叮当搭上锁,扭头看见几个小孩,犹疑了一下,手伸进袋子里,抓了几个板栗,递给小孩:别再来我家捡板栗,没有了。
小孩揣着板栗,手紧紧地捂着口袋,蹦蹦跳跳回家去。到家,“咔嚓”对半咬开,剥皮,扔入嘴中,嚼得嘎嘣脆。“又去王婆家了?她卖板栗的钱都是留给儿子娶媳妇的呢。”
王婆守寡多年,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前些天,亲戚给她家儿子根生说了一门亲事,就等过彩礼,商量订婚结婚的日子。
春天,板栗树开花了,毛茸茸的,挂满枝头,如一个鹅黄色的发套,蜜蜂一直围着嗡嗡不停,一阵风,茸花洒在酒席桌上,到处都是。
终于把儿媳妇菜花娶进门了,好不热闹,鞭炮噼噼啪啪,响彻小村庄。客人个个离去,新人喜气洋洋,王婆满脸笑意,坐在椅子上,明显疲惫,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门口的板栗树在微风下摇晃,渐渐地,一个个小刺球在枝叶间时隐时现,让人不禁欢愉起来,过些天,板栗就会熟了。春天真是播种的好季节,菜花的肚子也鼓起来,她用手扶着腰,经常在树下转悠,突然特别馋板栗,可惜,不是时节。
根生回来了,菜花迎上去,抓着根生的手放在肚子上,根生笑呵呵地搂着菜花,王婆鼻子里哼了一声。
晨曦,屋里传来呕吐声、安抚声、责骂声,还有叮叮咣咣桌椅板凳碰撞声。“怀个孩子,哪有这么娇气?”王婆嘟嘟囔囔。“妈,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根生的声音。“难道不是?我怀你的时候,吐到天昏地暗,还不是要去挣工分。你看看你,什么活都是自己做,把她惯得好吃懒做!”“谁好吃懒做?谁好吃懒做?地不是我扫的,鸡不是我喂的?你说!”一个声音跳出来。
争吵,自从儿子结婚,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在他们家是常事。
好多回,王婆都跑到邻居家,拉着哭诉:“知人知面不知心,没结婚时,还客客气气。结了婚,就变了,天天粘在儿子身上撒娇,早上也是睡懒觉。尤其是怀孕后,脾气见长,撒泼打滚,天天顶撞我。连妈都不叫,我辛辛苦苦扯拉根生这么大,本想能享些福,没想到找这么一个货色,我命苦啊!”
邻居劝慰她:“俩口子刚结婚,肯定亲密一些,很正常。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说两句。”
根生也跑到邻居家投诉:“婶子,我妈也真是,天天看我媳妇不顺眼,嫌她地没扫干净,嫌她鸡没喂好,指桑骂槐的。你帮我劝她两句,不要整天来挑毛病。”
邻居安抚他:“你妈也不容易,你爸去世得早,拉扯你们不易,现在你成了亲,多些体谅她,让你媳妇也别老去顶撞她。”
菜花也气鼓鼓地跑过来:“婶子啊,婆婆整天跑到外面说我这,说我那,我其实也是有苦难言啊。她天天像盯小偷一样看我,我多夹一筷子菜,她都会说,她儿子在外面这么辛苦,应该多吃一些。整天疑神疑鬼,一会说柜子里的糖少了一块,一会说口袋里的钱不见了,都是家里人,只有我一个是外人,说的还不是我。”
几次三番,邻居远远地看见他们家里几个,赶紧绕道。王婆迎上去,还未开口,邻居一拍脑袋:“哎呀,我家男人让我赶紧送东西过去,我先走了!”然后溜之大吉,王婆只有自言自语:“她啊,整天就只盯着那些东西,想独吞……”
后来,他们一家三口又去轮流去了隔壁李奶奶家,各自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再后来,全村子里的人都被找遍了,他们家的鸡零狗碎,不再是秘密。由当初的诉委屈,变成了不断地指责,最后是对骂,甚至婆媳间大打出手,一屋子的鸡飞狗跳。
树上的板栗越结越少,不知道是不是听吵架太多,树也会心情不好,结不出果子来。
孩子出生了,是个孙子。王婆自然是宠着,把孙子抱在怀里,她把板栗放在嘴里嚼碎,再吐出来,喂在孙子的嘴里。刚好菜花从外面回来,看见了,只觉得恶心,一把抱起儿子,大声喊着:“吐掉,吐掉,脏!”孩子不听,菜花把手指伸进孩子的嘴里,抠了出来,孩子哇哇大哭。
王婆气得全身发抖,指着菜花大骂:“嫌我脏,我儿子还不是我这样一口口喂大的!”菜花一言不发,抱着孩子进屋子,王婆一个人在外面哭天喊地。
王婆对着孩子,不停地叨叨:“孙子啊,以后你千万别找你妈这样的女人当老婆 ,她好吃懒做,不孝顺,你爸可真是倒霉。”菜花搂着孩子:“你奶奶小气又计较,是个神经病,你别理她。”
村子里的人终于对这一家唯恐避之不及,当满屋子的吵声响起,人们都摇头,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走开了。只有小孩们还会眼巴巴地望着板栗树成熟的果子,大人们发现了,会把小孩牵回家:别去他们家,赶集时,我们买。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孩子长大了,上初中了,对外出打工多年,不太回家的根生打了一个电话:“我受够了她们两个女人,我要去学校寄宿。”
板栗又熟了,孩子背着书包被褥走了。王婆拿起竹竿,敲打着树上板栗,板栗的刺球一个个砸下来,她用砖头砸开刺球,小心翼翼拨出板栗。王婆神情恍惚,想孙子,又想儿子:“我命苦啊,最亲的人都不在身边。”
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王婆中风了,说话不利落,手脚也不利落,但还能自理。她唉声叹气,拄着拐杖,摸索着下床,抖抖嗦嗦走进厨房。
厨房,土筑的灶台,灶里,几根干柴正在燃,一口黑锅,红红的火苗,舔着锅底,有些得意。锅里,正在炖煮着排骨板栗汤,香气扑鼻。王婆盛了一碗,慢慢吃,慢慢喝,浑浊的眼泪滴在汤里,溅出一圈小水纹。
根生不在家,菜花也出门了,王婆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瓶子,拧开瓶盖,犹豫着。
再去儿子的房间看看吧!算是给他作个告别。她蹒跚着,推开房门,自从菜花进门,不断争吵,她从未进过这个房间。她四处巡视,老泪纵横,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马上,就可以解脱了。
忽然,她一怔,梳妆台下,有一个瓶子,和她的一模一样,上面有两个清晰的字“农药”,菜花也给自己准备了一瓶。“何苦啊,我们这是何苦?”王婆放声大哭。
一年后,板栗又熟了,结了很多。王婆坐在树下椅子上,招呼菜花休息会。菜花给她端来一碗板栗汤,轻轻吹着说:“妈,多喝点,板栗有营养!”
根生和儿子在一旁,一个在看书,一个在劈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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