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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簌簌地飘着,连续几天气温持续下降,人们窝在家里,不敢出门。村里屠夫家冰凉的铁图钉赤条条地挂着,案板上空空如也。屠夫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猪肉也不卖了,不愿赚这须掏命的辛苦钱。冷风灌入行人们的脖颈,刮得人们的脸颊、耳朵、手背通红通红,清鼻涕刚揩掉,又冒了出来。
县里一些学校对教育的管理非常人性化,领导们怕冻伤孩子们或是发生安全事故,连寒假考试也取消了。
在县城机械厂上班的黄宏良下班后,蹬腿启动那辆猩红色的男式摩托去县城中学接儿子回家,儿子小雨的学校今天放寒假。倏忽,一阵头昏,恶心袭卷着宏良,宏良没太在意,心想可能是最近机械厂趁年终赶生产,每日加班加点太累、睡眠不足的缘故。宏良生得肩宽膀圆,高大魁梧,强壮矫健。虽渐入中年,却是一年到头,也不用跑一次医院的。
宏良到儿子的学校把儿子的凉席、被褥、装衣服的大布袋捆成一把,用粗大的黑皮带绑在尾箱前载着儿子回到了县城的新家。刚想启动摩托车再去儿子的学校把儿子零零碎碎的生活用品带回家,脑袋像被一条毒蛇用尖利的牙齿死死咬住,不松口。
宏良的妻子宋玉梨见丈夫举起双手捂着脑袋,咬紧牙关,痛苦不堪的样子,忙柔声劝慰:“先别去了,天这么冷,路又滑。小雨的东西没什么要紧的,看你的样子很痛苦,要不赶快去医院瞧瞧。”玉梨边说边慌忙地往卧室里跑。
卧室的床头柜里锁着钱,玉梨扭开锁,抽出钱,薄薄的一沓,玉梨拧开手指,嘴里轻轻地吐出声音“十、二十、三十……”
一共两千元,包括银行卡里的一千元,整个家当也就统统在这儿了。今年三月份玉梨和宏良刚还完在县城买的房子的银行贷款,家里根本存不了什么钱,何况家里接二连三地状况不断。
玉梨在县城的一家宾馆做服务员,工资每月也就一千七八百块。宏良在县农机厂上班,工资比玉梨是多一点儿,也就四千多的样子,辛苦打拼八年,终于还完了银行的钱,刚想要轻松地缓口气,却又得来父亲罹患肝癌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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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县医院检查出肝部布满了小球的那一天,玉梨的哥哥国华摆甩着肥胖的手掌,叹着粗气对玉梨说:“玉梨,爸得了这么一重病,没得救了,我身上没钱。钱的事,你看你和宏良能不能想想办法。”国华转过肥胖的身躯,甩了甩头,“不过,我觉得咱爸反正是没救了,也不必把那冤枉钱花在医院里。”
陪同一起去医院的宏良搓搓沁汗的手心,在一旁表态:“哥,医治咱爸的钱,我和玉梨两口子先想想办法。你看要不要送去长沙XY医院复查一下,去的话,我和玉梨两口子马上请假,陪同前去省医院。”
这时的父亲是被蒙在鼓里的,只是感觉得胸口常常隐隐作痛,并未意识到自己即将大难临头,性命不保。六十不到的身材颀长,瘦削的父亲,摇晃着神气不足的头颅,喃喃地说:“都回家去吧,我看没什么重病,用不着跑那么远去省城治病。”
当即魁梧的宏良扶着岳父的手臂,一行人回到岳父在农村山巅之上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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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家里的玉梨和衣躺在床上默默地淌眼泪,心想着父母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四年前,母亲刚过完五十二岁生日就撇手走了,父亲紧接着又得了这么一恶病。更大的苦难总是躲藏在漆黑的旮旯犄角里等候着玉梨,可此时的宏良和玉梨是不知不觉的。宏良匆忙地做好饭菜,在厨房里喊:“玉梨,吃饭了。”
玉梨一心在悲痛里面沉沦,耳朵被满腔的伤痛填满,堵塞,宏良的话像周围流通的空气,轻飘飘地,根本就感觉不到。直到哥哥的女儿妍妍轻轻推了推玉梨的身子,玉梨才缓过神来。
哥哥的女儿妍妍在宏良家住了快四年,从小学六年级就从农村转过来了。现在妍妍同宏良的儿子小雨都在县城中学就读。宏良的岳父家住在交通闭塞,教育资源落后的山巅尖峭上,整个村子都被掩埋在苍翠的松竹之间。
这里茂竹修林,山路盘旋,比韩红唱的山路十八弯里的弯弯道道儿还要多。摩托车或是小汽车跑在陡峭狭窄的山路上,像是悬挂瀑布上一样令人心惊胆颤,手心冒汗。
玉梨的母亲去世后,宏良就把舅子家女儿接来了。妍妍的日常生活开支都是玉梨出,哥嫂只出妍妍的学费。暑假里妍妍回家呆两个月,穿的是姑姑从服装店买的牛仔裙子,粉红塑料凉鞋。凉鞋穿了大半年了,铁扣子旁边的松紧带断过一次了,玉梨用针缝了。
九月开学第一天,妍妍依旧穿着原来的衣服到姑姑家来了,从里到外的衣服,玉梨的嫂子一件也未给添置。玉梨憋一眼妍妍已然断开的塑料凉鞋带,解开侄女的书包抛到沙发上,牵上妍妍的小手,拔腿就带妍妍去服装超市买了新凉鞋和小内裤。
哥嫂对自己的孩子该尽的义务尚且如此,对于父母的照顾更是可想而知了。哥哥平日里是根赌棍,工地上没活干时,整天整夜地围在牌桌上,赚的那几个辛苦钱是左手进右手出的,口袋里从来就是布贴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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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玉梨的母亲得肺癌,玉梨辞掉在餐馆当服务员的工作,一门心思照顾重病的母亲。辞工前,玉梨心里踌躇,不晓得要怎样跟宏良开口,毕竟哥哥是在家务工,嫂嫂也是只是在家烧茶煮饭,养猪喂牛,照顾母亲的闲儿还是有的。
三天两头赶回农村山顶上居住的娘家,得病的母亲五十刚出头的年龄,满头盖雪,面容憔悴,脸上是一点血色也挤不出来了。玉梨见母亲一副行将就木的病容非常心痛,背着母亲,泪就如泉水般滔滔地流。
村里头的左邻右舍,对癌症病患者是有顾忌的。一次,玉梨的母亲去吃村里的一场娶亲酒席,平日里热络的人们,都躲着她,不与同席,好像一同桌就餐,病毒就会传染他们。人情冷漠,世态炎凉,都被玉梨母亲那双被病痛折磨得黯然无华的眼睛尽览,此后,玉梨母亲踽踽独行的身影,不再出现在酒席上。
一想到母亲的形单影只,一想到被病魔摧残的母亲,玉梨眼睛里湿润,肩膀簌簌地抖动,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煞是让宏良柔软的心剧烈地痛,一阵心痛之后,一股柔情蜜意缠绵于宏良心头。他走到楚楚动人的妻子面前,温柔地用手抚了一下玉梨额前乌黑的刘海,眼睛里映射出柔和鼓励的光芒:“玉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都依你。”
玉梨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辞掉了餐馆里的工作。
每天,玉梨往返于娘家和自己县城的家里,偶然,陪母亲聊得太深入,耽误了回家的时间,玉梨就留在娘家过夜。母亲最后的日子被病痛折磨,脸上却是常挂着浅笑,每日徜徉在女儿毫无怨言的孝顺中。半年后,母亲走时很平静,平日里脸上的苦痛都消失不见,留恋的目光里闪着泪花,甚至唇角还努力挤出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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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心事总是一件接一件地来,玉梨刚从丧母的悲痛中缓解一下,不料想父亲又重病于床榻。
一向康健,帮忙哥嫂干了不少农活的父亲缠绵病榻二十多天就撒手人寰了。父亲在玉梨的母亲离世后,庄家活儿一点儿也未少干,每天中午刚撂下碗筷,从牛栏里赶出四头牛去山坡上吃草,再挥舞着镰刀割上两箢箕。父亲在黄土地里刨挖了一辈子。趁儿媳得闲时,玉梨的父亲就去工地搬砖头,打零工。病来如山倒,父亲生病后整日地唉声叹气,精神萎靡不振,两道剑眉之间锁出了一道深坑。
父亲生病期间,餐厅里的工作,玉梨是没有辞掉的,老板不让。年底,家家户户都准备着欢欢喜喜过大年,父亲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已经三四天了。正逢春节,探望的人不多,对于癌症患者,大家讳莫如深,脸上一脸的厌恶、嫌弃,怕被传染。玉梨哑着嗓子,声音哽咽地跟宏良又一次商量,估计父亲的大限已到。肥胖的腆着大肚子的老板和气,且善解人意地劝说玉梨:“玉梨你在餐厅干得好好的,何必辞工呢,你爸病重,我批你半个月假。”
父亲的病一直都是瞒着的,五六天里,父亲是吃什么吐什么,就是白开水进肚也吐了出来。宏良提议带父亲去县城住院,以解轻父亲的痛苦。届时的父亲已软绵得如一块糍粑,稍稍用力挤一挤就变了形。
一向健朗的父亲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病与四年前的妻子一样重,一病就是癌,一得就是绝症,准备棺椁就是。当皮包骨头的父亲用瑟瑟抖动的手执着医院里的检查报告,当场眼就傻了。父亲沉默了足足十分钟,掀开病床上盖在身上的浆洗得暗沉苍白的被子,一如父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回去!”玉梨的父亲使劲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嚷了一句,“回家去……在这纯粹是浪费钱。”说完,他颤抖着手把那一纸判死书递到儿子面前。
“你们都瞒着我,你们都瞒着我!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治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面面相觑,说不出话了,玉梨眼里流淌着晶莹的泪滴,背转身子,不让父亲看见。
从在县人民医院查出父亲的病情到父亲去世,大概是半年时间,这段时间里是父亲最难熬的日子,也是玉梨和宏良最辛苦最痛苦的时期。
收埋父亲上山后,玉梨和宏良是欠着朋友一万五千块钱的。父亲生病,父亲的葬礼,宏良一分钱出得也不比舅子哥少。一万多块钱,好在勤劳淳朴温良的夫妇俩埋头干上三四个月也就还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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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大概这一辈子也琢磨不透,为什么苦痛和绝望一次又一次像恶魔一样缠住她,紧紧拽住她的手,不打算松开。
父亲得病到去世,宏良与玉梨增添了新的债务。在生活开支上,玉梨每天都是掐着手指精打细算,玉梨苗条的身躯上那条镶嵌着彩色珠子的浅黄棉质连衣裙穿了三年了,裙裾下的布卷了起来,腰身的部位也到处都是皱痕。最近玉梨的眼角新添了细纹,可玉梨才没有心思和时间理会这些呢!
医院的大门真不是为普通人敞开的,宏良被送去省医院的时候,负责主治的医生语气轻松地提出让玉梨马上准备好十五万,立即手术。
话说玉梨攥着手里的三千块钱,叫上宏良的大侄子,送去市医院。真没想到宏良的病又急又重,另外手头的确不宽裕,为宏良及时上更好的医院救治打了折扣。市医院立马为宏良做CT扫描,查出宏良脑内长了一肿瘤,必须立即开颅手术。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后,穿着绿色手术服,带着手套、蒙着口罩、全套武装的主刀医生面无表情地走到在手术室焦急的踱步的玉梨面前,说病情严重,得送去省医院。
大雪连续下了两天,路面都结了冰,年老的,年小的,在滑溜溜覆盖着一层厚冰、冰面上又落下了一层又一层的飘雪的路面上行走,一不留神,脚底一趔趄,就得进医院。所有运行的汽车都上了铁链,去省城长沙的客车已停运。市医院的救护车也是不敢在这样的冰雪天气里开去省城的。宏良的病情就这样被耽搁了两天。
省XY医院在全国是知名医院,门口经常有一些从外省远道而来求医的病人。医术自是无人怀疑。
准备十五万为宏良做开颅手术,玉梨脑子里鼓胀着塞满了事,懵了几天了。一面照顾病床上的宏良,一面四处向亲友借钱。宏良与玉梨过去在亲友们心中重情重义的形象此刻起了作用。凡是过去与宏良夫妇有过交往的亲友们得知宏良病重的噩耗后,纷纷主动打来探问电话,愿意借钱。
准备手术的十五万钱,玉梨在一天之内便凑齐了。特别是曾经的一些至亲挚友,掏出两万三万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那几天,玉梨的手机响个不停。
“玉梨,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卡里有三万可活动的。”
“玉梨,宏良醒了没有?唔,还在重症室昏迷着,你别着急,自己的身体也要紧。”
“玉梨,有需要一定要跟我们说,只要是我和你姨父帮能上忙的。宏良是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手术后,休养一两个月还是跟以前一样生龙活虎的。”
玉梨在电话那头“嗯嗯”地应答着,可是当时的玉梨是没有时间感激涕零的。
亲友们的挽留也未能唤醒宏良。恍惚间,强壮矫健的宏良一个喷嚏就把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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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新家附近万福桥下有一圃葱翠绿油油的菜地,是玉梨新开垦的荒地。菜地旁边有一条小河,贯穿了整个县城,汩汩的河水欢快地流淌着。玉梨在菜地里拔着刚冒出头来的青草,过去与宏良恩爱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怎么赶也赶不跑,儿子很快就初中毕业了,该回宾馆上班了。
菜地旁边是满树满树的花开,鲜红的、浅红的、粉红的,酱紫的、乳白的、淡黄的。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欣欣向荣。宏良离开的二十多天来玉梨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原来大地早就解开了霜冻,万物复苏,鸟儿啁啾,柳抽新穗,春天又悄悄地到来了。
只要春天不死,一切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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