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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你喜欢的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云深出嫁那天,是个顶好的日子,诸事皆宜。
华影如约而至,但是她逃婚了。
也没逃多远,就在城西的灵溪寺。
他们赶来的时候,云深正在抄经,一派气定神闲,仿佛只是个寻常日子。
华影见她安然无恙,才想起问,“今日为何逃婚?”
云深不以为意,“想逃就逃了。”
好像谈论的只是一件小事。
华影拿她没办法,婚事只得容后再议。
这一番折腾下来,可没少让外人看笑话。
云深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平日里深居简出,风评不好不坏,但这新郎却是新晋的大理寺少卿向泽,才貌双全,前途无量,无数闺阁女子心仪的良人。
华影问她,“你为何不愿嫁他?”
云深说,“他是良人,却不是我的良人,没有感情的两个人如何相处?”
华影说,“和感情相比,活下来更重要。”
云深步步紧逼,“所以现在的你,是为了什么而活?你原来不是这样的。”
华影默然。
原来,好陌生的词,在这里待得久了,连她自己都会忘记当初的日子,忘记她本来的样子。
云深却不肯放过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当初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只会躲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小姑娘了。
原来她并非一无所知。
安顿好云深之后,华影急匆匆赶回戏班。
彼时,正唱到崔莺莺送别张生。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有情又如何,总是离人泪。
真正的崔莺莺何曾等到她的良人。
没等她感叹,班主连忙催着她上妆,本来这出戏是她的,如今她来了,这戏该怎么唱还要继续唱下去。
熟悉的唱段,陌生的人,或许云深说的对。
曲终落幕,班主兴冲冲地跑过来,说有贵人想见她。
像往常一样,华影想也不想地拒绝了,班主却不似往常,这贵人得罪不起还是见一面吧。
世上多的是无可奈何,又何止这一桩。
华影也不是没有脾气,见也可以,带妆见吧,既然爱的是台上的她,见的也该是她台上的样子才对。
于是,戏台上的崔莺莺就这么出现在郁川面前,那个满心爱意,在戏台上觅得良人的崔莺莺。
郁川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挥手送上许多珠宝玩物,班主忙不迭地谢赏,唯有华影还在状况外。
竟然是他。
华影敷衍地随着班主道谢,又庆幸着自己此时此刻,浓妆艳抹,不至于太过失态,耳边却一直回响着云深的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真是应景。
华影心存侥幸地想着,匆匆一面,他定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终归是心存侥幸。
几日后,班主兴冲冲地告诉她,宫里请他们进宫唱戏,尤其指名了要她去。
华影委婉地表示自己身体不适,当日也是带着浓妆见的贵人,不去也未必有人察觉。
班主瞬间变了脸,几乎要跪下,“那贵人眼神好得很,当日他指名要见的是后半场的崔莺莺,贵人心明眼亮,分得清呢,小姑奶奶行行好,我上有老下有小,可不想就这么交代在这。”
华影无心难为他,该来的总归要来,只可惜,她还有牵挂。
进了宫,华影便放下心来,宫里请了好几个戏班。
一唱便是十几天,《西厢记》也唱了好几遍。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台下或是皇子公主,或是宫女太监,零零散散,并无定数,但她在台上时却总能看见郁川在台下。
崔莺莺几度悲欢离合,人生兜兜转转。
戏班离宫时,她终归没能走成。
郁川把她锁了起来,如同那个夜,在她耳边低喃,晚棠,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不同的是,那时她逃了出来,这次她还有机会吗?
华影还不是华影的时候,岁月都还是美好的样子。
彼时她还是晋朝的长乐公主赵晚棠,是父皇和母后的掌上明珠,十三岁便选定了驸马,只等及笄后成婚。
当时的她觉得想不到更好的生活了。
变故只是一朝一夕。
国破家亡,恍惚也是一眨眼的时间。
从应有尽有到一无所有。
血流成河,为什么她还活着?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这一切?
眼前人,明明是心上人,却也亲手毁了她的美好与安稳。
为什么呢?
他说,“我无法违抗父亲的命令,但我会永远保护你。”
所谓的保护,便是暗无天日的囚禁。
好在,新朝初立,郁川没办法时时刻刻盯着她,她才寻机会逃了出来,无意中发现了云深,彼时她才三岁,因生母不受宠,侥幸逃过一劫。
她辗转找到母亲的旧部,云夫人刚巧丧女,又甘愿冒风险收留,于是便有了云深。
云深的存在本就隐秘,可她不一样。
她本想远远地逃了,可没有户籍没有路引,连出城都是难事,几番辗转到了戏班,靠着勤学苦练,日子还算过得去。
偶尔也会偷偷去看看云深。
再后来向泽主动跟她求娶云深,承诺保她一生一世。
云深本也是同意的。
出嫁当日便逃婚,像极了云深的风格,离经叛道,任性恣肆。
她要是早早借着戏班的名义出城就好了,曾经她是有机会的,同班主多说一说,多求求他,至少伪造身份出城还是不难的,至少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也许还会连累云深,连累云家和向泽。
可是她走不了,她放心不下云深。
她出了城又能去哪里呢?
还是躲躲藏藏,见不得光。
她的心早就上了锁,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十几年前的事,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迹,始终跨不过去。
像混日子一样,混到了现在。
不然她还能做什么?
复国?就凭她?
那些曾经的美好安宁,犹如华丽的幻影,遥不可及,回忆又真真切切地提醒着她那些真实的过去,如此伤痛,如此刻骨铭心。
数不清第几日,云深进宫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她最后的软肋也被他牢牢地掌控在手心。
云深却说,“你何必管我呢?说到底,我和你感情并不深厚,你该去你想去的地方,不该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华影也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是无家的雁,无处可去,她被锁在深宫内苑,
郁川说,“我要娶你做我的皇后。”
郁川的后宫里空空荡荡,从前没有人,往后大约也只有她一个人。
他有诚意,但华影不敢嫁,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
那些东西横亘在他们中间,挥之不去。
华影说,“你何必勉强我呢?”
郁川反问,“你不爱我吗?”
华影嗤笑,“你的爱就是让我家破人亡?”
郁川面色冷了下来,“你明明知道当年的情形,即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若是别人可未必能保下你。”
华影压抑了许久的怒气也上来了,“我几时要你保护,我若当年随着父皇母后一起去了,何至于苟延残喘至今?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王朝更迭,向来能者居之,可是,是你害我家破人亡,是你亲手杀了我最亲最爱的人,你叫我怎么原谅你?那个爱你的赵晚棠那就随着晋朝一起覆灭了。”
“郁川,放过我吧,我累了,也厌了,那个位置谁想坐我都不在意了,可我这辈子还长,还有很多没见识过的风景,我想登最高的山,看最美的海,去大漠看长河落日,在草原肆意奔腾,我想看遍这世上所有的美好,你放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如果王朝未曾覆灭,或许他们早就在一起,生儿育女,琴瑟和鸣。
父皇不是一个好皇帝,但对她而言还算得上一个好父亲。
王朝更迭向来是成王败寇,但她的父母离世,如何都无法坦然释怀。
华影一直在想,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结局。
像戏里的崔莺莺和张生,恩爱如斯,临别时,崔莺莺还是千叮咛万嘱咐。
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各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张生后来如约娶了崔莺莺,有情人终成眷属。
美满地并不真实。
郁川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日日来见她。
谈起从前的趣事,云深也会进宫来陪她。
云深问她,为何让她嫁给向泽。
华影说,“那是我希望的你能拥有的生活。”
“嫁人生子?”
华影说,“是安稳,向泽说,他愿意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华影沉默了许久,“自由。”
三天之后,华影再一次见到郁川,他看起来很憔悴,他说,“我放你走。”
但云深说,“姐姐,我的婚礼,你一定得来啊。”
日子是云深挑的,依旧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对方还是向泽。
华影看着云深一步步走远。
她说不清楚对云深的感情,血缘是很浅薄的借口。
大约是因为,不忍吧。
父皇母后还在时,云深并未享受到半分尊荣,没道理王朝覆灭,她要因此受牵连。
她希望云深过得好。
自私而浅薄地把自己想要的生活加诸在她身上,任性又不公平。
出城那天,郁川来送她,给了她证明身份的路引。
赵晚棠。
她终归用回了原本的名字,曾经的华丽幻影通通归为虚无。
郁川问她,“你还会回来吗?”
华影浅笑,“也许吧。”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能治愈曾经的伤,但有些伤是没办法愈合的,但谁知道呢?
华影朝他行了个闺礼,轻声道,
“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诸国来朝,万岁山呼。”
山高路远,就此别过吧。
华影突然想起《西厢记》的最后一折的唱词: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终归只是戏文里的美好。
江湖路远,她要去看一看山花海树,走一走没走过的路。
她终于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附:特殊标注部分均出自《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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