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森林

绿光森林

0

长着毛茸茸长耳朵的兔子先生站在柠檬树下。夕阳透过参天大树的缝隙斜射入森林深处。我从树上摘下一个西瓜大小的柠檬丢给兔子先生，谁知他没有接住。柠檬掉在地上，打破了绿光森林多年的平静。我看见隐藏在茂密丛林里的黑色大鸟扇动着锋利的羽毛，打着转儿冲向隐约可以看见光亮的天空。夹杂着无数落叶的气流变成绿色的光圈与黑鸟一起消失在视野里。

兔子先生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那些叫怀念的鸟飞起来过了。怀念飞起来以后，绿光森林就会恢复四季变化。这里的四季只有四天，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过完这四天也就过完了一年。

绿光森林的一年可真短暂啊。我坐在柠檬树枝打着晃儿。晃着晃着就湿了眼眶。兔子先生问我为什么流眼泪。我说是风沙迷了我的眼。

兔子先生带我去旅店落脚。我们穿过一片茂盛的紫藤围成的天然花架，花架两旁依附着一些葡萄藤蔓。

兔子先生已经不记得我了。他和从前一样做起自我介绍。他说他是绿光唯一一家旅店的老板，旅店的名字叫陌路，来绿光森林的人都会住进陌路，当他们从旅店搬出的时候就会忘记在绿光森林发生的一切。

兔子先生记忆力超差，他不记得任何一个从陌路搬出的旅客。

1

兔子先生是陌路的老板，他最擅长的是做饭和讲故事。大部分的时间你会看见他围着HelloKitty的围裙在厨房做饭。

我最喜欢坐在森林深处缓缓流动的小溪旁拿着硬壳的本子写写画画。阳光透过乔木茂密枝叶的缝隙照下来的光是绿色的。怀念在远处探出头，幽深的眼睛闪着光。就这样一直坐到日落的时候，兔子先生就会来叫我吃饭。

我和很多作家说过绿光森林的故事，他们大多看着高脚杯里的咖啡发呆。后来我听说写童话书的鹿姑娘患了妄想症，以为自己去过童话世界。这年头写个童话都能把人写疯。写童话书的鹿姑娘？我就是鹿姑娘啊。

医生说所有关于绿光森林和兔子先生的回忆都只源于我的一个梦。也只能是一个梦而已。而现在我又回到这个梦里。

2

推开窗，大雪把森林覆盖住，有些巨大身形的怀念飞过森林掠起簇簇白雪。风裹挟着雪飞进屋子里，床头散落的书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绿光森林的冬天如期而至。昨天还是硕果累累的秋天，今早就变成白雪皑皑的冬天。

听兔子先生说，冬天时如果没有储存足够的食物，生活在绿光森林的人们就会全部死掉。我第一次来绿光森林的时候，森林是燥热的夏季。小溪的水极其清澈，我扑通一下跳进里面，待在树上歇息的怀念就猛得飞了起来。

我相信我曾经来过绿光森林，就像这次一样。我记得小溪水的清凉，酒吧跳跃的舞步，兔子先生的白色长耳朵，怀念漆黑的羽毛。绿光森林和兔子先生不是我的梦。因为绿光森林和兔子先生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

我光着脚披头散发的从楼上的房间走下来上厕所，刚好碰到从外面回来的兔子先生。他穿了一件浅灰色大衣。头发上还有些许没有融化的雪花。

兔子先生轻生说，昨天睡得好吗？

我摇摇头。头疼，昨天吃了好几片安眠药才睡着。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喏，你看。

我把胳膊上的淤青给他看。兔子先生就急急忙忙回房间拿他的医药箱去了。

3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闲来无事的房客们聚在旅店的大火炉旁讲故事。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鹿小姐。

多年以前，绿光森林来了一个会画画会讲故事的女文青。她素色的长裙随风摇曳，一张白皙的小脸，微笑时眼睛弯成月牙形状。鹿小姐在春天种下向日葵的种子，然后种子在一夜之间开出灿烂的花。在夏天去小溪旁写生，每一幅画都有它的意境。茂密的发着绿光的森林似乎在呼唤人们走向它。鹿小姐在秋天的夜晚去酒吧喝酒，光怪陆离的聚光灯下跳跃着的是她柔弱的身影。在冬天下了雪的早晨，带领陌路旅店的房客们堆雪人打雪仗。

提起鹿小姐，房客们仿佛有谈论不完的话题。憨憨的棕熊先生慢吞吞地说，我好像已经想不起鹿小姐的样子了。

兔子先生用红色的托盘端来几杯热牛奶。他饶有兴趣地问大家在讨论什么话题。

大家在说一个叫鹿小姐的女文青。

房客们纷纷侧目看向我，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

鹿小姐是从陌路搬出去的房客吗？我好像不记得她。兔子先生不慌不忙地把牛奶递给大家。他拍拍自己光洁的额头。他说，我总是这样，会忘记从陌路搬出去的房客。

穿着红色呢子大衣的妖娆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兔子先生身边，红口白牙的对他说，鹿小姐那个绿茶婊也没什么地方值得你记住。

我隐约看见兔子先生的睫毛不自然的抖动了两下。或许是我多疑了。

4

我敲响了狐狸小姐的房间。

自从听说鹿小姐以后，我便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狐狸小姐是唯一记得鹿小姐又说她坏话的人。想必狐狸小姐与鹿小姐之间有不为人知的故事。透过门打开的缝隙，我看见狐狸小姐的指缝里夹着一根香烟。白色的烟雾旋转着升腾。

我可以进去吗，狐狸小姐？

狐狸小姐没有说话，转身走进屋里。地上胡乱地堆放着各式高跟鞋。沙发上洒落着零零散散的衣服。狐狸小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她说，我家很乱。很久没有收拾。狐狸小姐笑着从厨房端来两杯咖啡。高脚杯里装着的咖啡冒着团团热气。她又接着说，貌似在大晚上让你喝咖啡不太好。

我惊奇地发现，狐狸小姐和我都有用高脚杯盛咖啡的癖好。

你还记得鹿小姐吗？

狐狸小姐面无表情抿了一口咖啡。她说，说起鹿小姐我总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鹿小姐没来绿光的时候，森林正处于永恒的夏季。她来绿光的第一天，森林的魔咒就被打破。她是一个很神奇的人，甚至连兔子先生都喜欢上了她。我从未见过兔子先生如此喜欢过一个人。可以在冬天把自己的外套改小了送给鹿小姐。要知道每个绿光森林的居民都只有一件在冬天抵御寒冷的外套啊。

狐狸小姐轻笑一声，那个不要脸的鹿小姐啊，在雪夜里穿着兔子先生的外套去酒吧买醉，顺便勾搭上了鹿先生。

关于鹿先生，狐狸小姐并没有跟我讲太多。我只知道鹿先生是在鹿小姐来绿光两年以后出现在酒吧里的。他是和鹿小姐一样的文艺青年。

狐狸小姐不停地摇晃着高脚杯。我看见窗外的白雪突然消融，地面上不断涌出青草，紧接着又漫出各色的野花。

狐狸小姐看了我一眼，悠悠地说，你没来绿光之前，森林一直处于秋天。说来也奇怪，你来绿光以后，森林的四季又变换起来了。

5

凌晨两点我一个人来到酒吧找鹿先生。听狐狸小姐说，鹿先生从到绿光森林以后就在酒吧卖唱。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弹自唱的鹿先生。他的眼睛深邃看不到尽头，昏暗的风光下隐约看得见刚刚长出的青色胡茬。

兔子先生突然出现在我身边，他说要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我们穿过荧光闪闪的森林，黄鹂鸟唱着歌，我们跳过澄澈的小溪，转过头就看见在远处喝水的怀念。怀念抖动着漆黑的羽毛，幽深的眼睛打着转儿。兔子先生拉着我的手走向怀念。怀念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走进它，直到我们在它的眼睛里出现大而清晰的图像。兔子先生摸着怀念眼睑下面的绒毛，接着我们爬到了怀念的背部。

怀念把我们带到绿光森林最高的树上。在绿光森林这里是唯一能看到星星的地方。清晨的风携着山茶花的香气而来。兔子先生说，在离绿光森林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山，离开绿光的人都会有过山上的虹桥去往外面的世界。

如果我也离开绿光了，你会记得我吗？

兔子先生的眼睛闪亮如星辰，他说，我不记得任何一个从陌路旅店搬出去的租客。当然也不会记得你。

兔子先生他不会记得我。

6

等我再去找鹿先生时，酒吧老板告诉我，鹿先生昨天晚上就离开绿光森林，再也不会回来了。临走时鹿先生把一封信交给老板让他转交给我。很不幸的是，信在回旅店的路上被雨水打湿。

我用吹风机吹干以后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无法得知鹿先生到底要告诉我什么事情。我只知道信的开头鹿先生称我为鹿小姐。

一转眼我在绿光森林度过了几个春秋，兔子先生好像还是不记得我，无论我怎么跟他提以前的事，他都笑着，沉默着，无动于衷。直到我说我要离开绿光的时候，兔子先生从三米宽的向日葵上跳下来，他抱着一颗向日葵的种子走向我。

他说，上次你来的时候，绿光处于永恒的夏季，这次你走了以后，绿光就只剩冬季。如果你注定要走，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为什么还要回来？

因为我总是想起绿光森林，想起你。脑海里会出现碎片化的画面，全部都是你。我记得你穿着HelloKitty的围裙做早饭，穿过一条幽深的小路来到小溪旁叫我回去吃饭。我们一起打雪仗，一起把小怀念养大，就连我从外面带回来的向日葵种子我都记得，它变成了一株直径两米的葵花就开在森林里最高大的树下。

从绿光森林出去以后我不停地跟别人讲我在绿光森林的所见所闻，于是我被他们当成神经病。他们都说，写童话书的鹿姑娘疯了，她一直说她去过什么绿光森林。

我确实来过绿光森林，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又为什么我来绿光森林以后，所有人又不认识我？狐狸小姐以及陌路的房客们都记得鹿小姐的故事却不记得我的样子，我只记得你却不记得森林里的其他人。我很困惑，也很疲惫。

如果你不记得我，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但是我又在想，现在的我，不靠药物就睡不着觉的我，留在绿光森林似乎也没什么用处，不如离开绿光森林。毕竟狐狸小姐也很喜欢你。

于是我轻笑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鹿小姐。

7

我必须要离开绿光森林，在离开之前我要打破森林的魔咒，不然我走后，绿光就会陷入永恒的冬天。要知道绿光的冬天万物都会藏于积雪之下，没有食物的居民就会死掉，兔子先生也不例外。除非他们离开绿光森林通过远方山的虹桥走向外面的世界。

我突然想起兔子先生曾经说他会一直爱着我，他会一直等我回来，直到他死，直到绿光森林消息在清晨的浓雾里。

狐狸小姐说，在过去的一千年里，兔子先生一直在等鹿小姐回来。绿光森林的一千年在人的生命中只是短短的三年。我已经三年没有回绿光了，兔子先生已经等了我一千年了。而兔子先生他们这些生活在绿光森林的人们没有几个一千年的时光。

很久以前就听八卦的酒吧老板说过，怀念鸟是绿光森林的灵性所在，怀念鸟不光可以使四季交替，若是杀了它还能让时光倒流。

当我爬上绿光最高的树看见怀念在那用它幽深的眼眸看着我，我像平时一样抚摸它的眼睑。刀子插进它的脖子时我竟没有感到一丝痛心。这是我和兔子先生养大的怀念鸟啊，就这样葬送在我的手里。那一年是我把它从小溪旁捡回来，是兔子先生抓虫子把它喂大的。

怀念径直摔下去。过了很久我才感觉到绿光森林的大地在颤动。

8

怀念让时光倒流了。

可是绿光森林不再有一家叫陌路的旅店。我问森林里的居民有没有见到兔子先生还有鹿小姐。

他们说，森林里从来没有一个叫兔子先生的兔子，不过森林里来了一个叫鹿小姐的女文青。听说，鹿小姐是个到处流浪的女作家，刚来森林就整夜整夜在酒吧买醉。

我去酒吧里看见长着鹿角的女子，她穿着碎花长裙在角落里又哭又笑。

她说她心爱的鹿先生爱上了另外一个鹿先生。她说她还清楚的记得鹿先生身上的烟草气味。她说他们很相爱，为什么就突然分手了呢。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也找不到安慰她的理由。我问她有没有看见兔子先生。她哈哈大笑，她说，原来你也找不到男朋友了。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只是想要找到他。我解释道。

鹿小姐说，长耳兔小姐我不想和你如此无聊的浪费时间，我要离开绿光森林回外面的世界。

清晨，鹿小姐踏着小碎步趾高气扬地走在森林里，朝阳把天空染成玫红色。鹿小姐抹了她新买了的玫红色口红，头上还插了一朵粉色的蔷薇花。

她朝我挥挥手，坐上了通往外面的汽车。

9

鹿小姐离开绿光森林后，森林里人们仿佛消失了一般。我去旅店酒吧却四处找不到人。过了几天连酒吧也不见了。

我坐在绿光森林最高的树上眺望远方的山，我看见连接着外面世界的虹桥。怀念在我旁边鸣叫，我想或许兔子先生已经通过虹桥去了外面的世界。

怀念将我送到虹桥的入口，我回头看着绿光森林消失在春日的黄昏中，接着怀念也消失了。绿光森林和怀念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回到外面的世界以后，我一直在找兔子先生。我跟我的朋友说，我去过一个叫绿光森林的地方，里面有长着长耳朵的兔子先生。绿光森林的四季只有四天。怀念是绿光森林的灵气所在，杀了怀念就可以让时光倒流。时光倒流以后我弄丢了兔子先生。没人认识兔子先生，除了我。没人记得兔子先生，除了我。

我爱兔子先生，可是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10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绿光森林。

绿光森林被白雪覆盖仿佛童话世界。我看见积雪迅速地抽离，兔子先生出现的地方冰消雪融。紫藤露出黝黑而粗糙的躯干。他用手一点，紫色的花排山倒海铺满花藤。他对我说，你好，我是兔子先生，欢迎你来绿光森林。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兔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