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黑蕾拉
费的思绪有时会回到他的过往,回到过去生活的那个飘着沙尘的城市。
那里曾经有古老的人群用已经几乎定坐不动的身躯霸占在每个坡道的口子上。风沙从高处卷着干燥的气味和零乱的啤酒罐噪杂地滚落时,古老的人儿便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种褶皱眼眉间,浑浊瞳孔里的无力,夹杂着狡诈,让外人难免隐觉发寒。
褪色的墓园和半露天的小酒吧距离不远,那里的夜晚总有璀璨的灯盏和神秘的笙歌,调酒师来了又去,最后定格在那个来自北方的女人身上。她孤身一人,本该是这个异域般存在的外来客,可是她拿手的一品摩挲醉尘酒就像是这里数十年老饕都不曾闻过的琼浆,“太不可思议”是普遍的评价。于是人们从这品美酒的各种曾用名(当然是这个北方调酒师取的)里纷纷开始推测她的出身地。
这些名字无不有着令人愁苦的名号,有时它显得不那么遥远,比如“迭戈螺旋”,这就相当拉丁了。有时则是“斯坦”,“雪山缅因”,“羚羊莫比”这种相当北美的名字。当然,费会更青睐于他没有去过的欧罗巴,所以如果这品酒的名字短暂地停留在“歌德幽灵”,“霍拉森林”,“维多利亚”(没错,仅仅是维多利亚就好,那般娇小可人的女王形象)这些名字上时,费能多来两轮酒都未可知。可是他害怕变幻,哪怕只是一次,最后一次,他都会觉得没有固定的结局,而这个女人最终会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墓园里。她是个肤色黝黑的,和墓园巫师圣灵并无区别的,可惜却是北方的女人。
“你到底来自哪里?亲爱的。”每次费举着酒杯,露出微醺的神采,漫不经心地问起时,费身边的兄弟们便会竞相猜测,伊力特说:“她是来自北非,然后在还很小的年纪辗转到了葡萄牙,所以才对我们那么熟悉。”保罗说:“她是来自新奥尔良,绝对是,没错,我哥们儿去过新奥尔良,那里的集市上都是这样的女人。连墓园都和我们一样。”
大家哄然大笑起来,费觉得心疼,心疼的是这样迷人的存在,终究只是一杯杯酒名的陪衬。
而调酒师笑着说:“你们猜的都不对,我来自格陵兰啊。”她的声音陷入了Etta james的"At last"里。
“喂喂,我们听不清啦。”大伙儿拍着桌子,酒杯微微地颤抖起来,夜晚的“维多利亚”只剩下一点点萤火虫一般的残色,留在每一个敏感舌尖滞留过的杯口上。调酒师的双眼在乐曲里愈发模糊,只有那卷卷的睫毛,就像贴在上眼皮间那般,让她每眨一下眼睛,都流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诉求。
后来费遇到了女孩维多利亚。她的母亲在千年难得的暴雨里摔断了腿。于是她又在千年难得的另一场暴雨里叫了一辆雨棚都是漏洞,车轮几乎要四分五裂的拖车把她们母女俩和全部的家当搬到过往的城镇来。
那天费在街角抽烟,头顶上写着“安东尼奥.达.席尔瓦”的杂货店招牌掉了一粒固定螺丝,可怜的小木板残败地挂在铁框上,在风雨里哐啷哐啷猛烈地晃动着,闹腾着。小薇姬(维多利亚的昵称)的拖车也是伴着这样的声音,压着松散的湿土进了城。给她们推车的人显然受够了,丢下他们就跑了,只剩下薇姬在雨里湿漉漉的黑长发和一双空洞的大黑眸子。薇姬的母亲一只腿绑着石膏和绷带,固定在推车的边架上,高高地翘起半悬挂在那里,看起来就像一场噩梦。
一个闪电。又接着一个。
狡黠的老脸躲在屋子的前台边,纷纷咕哝着吼叫道:“赶出去,赶出去,呸呸呸呸。”
费丢掉了烟头,费的兄弟们也丢掉了烟头,他们残破的老皮靴踩在烟头上,城镇瞬间失去了红亮的呼吸之光。红墙街道上心形和白色字母的涂鸦把这个风沙之城的名字告诉了薇姬,不擅排水的人行道两头涌动的水流吞没了路边药剂店两侧用马赛克石子铺成的圣人的平面雕像。
薇姬被伊力特和保罗抬起,仰面朝天地被搬进了酒吧,这两个孩子吵着都要抱薇姬进来,却相持不下,结果就造成了这幅局面。只有费,大声喊着调酒师,两人冲进密布的雨帘中,把还是以那个角度上翘着残腿的主人也拖进了酒吧。
薇姬什么都肯干,手脚还算勤快,聪明伶俐,是保罗的最爱。
没有音乐的白天,费在吧台上睡觉,耳畔时常有调酒师指尖的爱抚,爱抚他斑驳的硬发,开了大耳洞的左耳,还有密密的鬓角。费的余光是不在下雨的店堂里,薇姬聪明过头的龌龊感。这并非实质意义上的龌龊,费也不知道,只是余光里,这个女孩的头发长的过分,卷曲的部分总是不经意地被她衔在嘴里。而她如莓果般鲜艳的双唇,总是保持着对保罗的诱惑。保罗捏一把薇姬的脸颊,保罗舔一口薇姬的脖颈,保罗拉着薇姬消失不见,每逢这样的时刻,费总觉得薇姬缺了门牙。这也许是半梦半醒的费的梦魇,他觉得缺了门牙的薇姬就更加龌龊了——"而我没有在那个暴雨的日子,动过她一分一毫"。费想着,抬头看着调酒师练习调酒的模样,心想,魔女的世界多么不可测,我总有一天要跟着这个人人不敢接近的黑女人去她的格陵兰,忘记那种司空见惯的第一眼的怜悯,忘记那种被尘世玷污的原始之美。
“喂喂,你们这些吃屎的烂货,要是少付薇姬一毛工钱,我就把你们全啃了,一根骨头也不剩!”酒吧对面的二楼阳台上,古老的风铃还在轻歌曼舞,木乃伊腿的老婆子可无心沉浸于午后的曼妙氤氲。迟早她也要变成路口一个个狡黠而呆滞的老皱皮。
在一个千年难得的无风傍晚,维多利亚也来了。这是一个真正的维多利亚,她在她侍女的身边几乎就是一个孩子。她的身影背着西沉的斜阳,那种纯黑的轮廓像是嵌入了蓝色,紫色,橙色和红色交揉的夕阳里,光芒万丈却死气沉沉,轰轰烈烈却柔软无力,甚至展现出一种流水般波光粼粼的影像。
“这下可以把维多利亚让给我了吧,你都有薇姬了,保罗。”伊力特大言不惭地说。
“我腻烦了,早就烦透了。薇姬这娘们儿,没有门牙!”保罗不满地嘟哝着。
“你又瞎说了,薇姬的门牙好好的呢,闪着光呢!”伊力特回头瞅了一眼拿着板刷,半蹲在酒吧门口的薇姬。她仰头自在地迎着几乎和她颜面平行的落日之光,咧着嘴,露出浓郁而迷人的微笑,门牙好好的。
“你不懂。”保罗笑盈盈地望向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和侍女都笑了起来,这天的沙尘都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工作一样,静静躺在脚下,空气明澈如镜,维多利亚的五官精致地就像荷兰人微缩屋里的瓷娃娃,她几乎是往日城镇里最白的姑娘了。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维多利亚厌烦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用有一些不相称地粗鲁动作把侍女推到身后。而她自己沾满沙尘的蕾丝边长裙,在淡淡的粉色之中,簇拥了保罗和伊力特。她勾着保罗的领子,脚给伊力特抬着,似乎身轻如纸。
女调酒师教维多利亚调酒,她也十分聪明伶俐,只是倦怠于每一次的命名和遐想。她喜欢“假日,棒棒糖,彩虹,火烈鸟”这样的电台欢乐情歌。每次勉强调好了一杯自己可以先尝尝的酒,她便端到唱机边上,丢下小硬币,听起歌来,扭动着娇小的身体。
“哎,”费醒了,他有些痴迷地盯着维多利亚的背影,余光里的薇姬也已经摆好了餐盘,正有意无意地盯着墙上的大幅绘画看着。那上面是各类印第安人的面具,彩色的木质刀具,图腾,神秘的草药和研磨的过程。“瞧她这呼之欲出的腰臀。”费觉得维多利亚和薇姬是臀部和门牙的代名词,虽然维多利亚的臀部瘦又窄,完全是个小女孩的模样,而薇姬的门牙依然还好好的——可是,魔女的世界,一切都是一样的,无论女孩们长得如何,表象如何,都是龌鹾的,可怜的人儿。
“不是吗?”费把空酒杯推过去,沿着滑腻的吧台,酒杯游了过去。背景太过昏暗,都几乎没有看到调酒师何时出现的,何时已经精心调好了适合大家情绪的今晚的这一品美酒。
调酒师耳语般地说:“紫罗兰猫眼。”
费是艰难地读唇读出来的“v...io..let”“ca..t..i..”(这里他念了i,表达的也是i,应是eye)。
“没错。”调酒师轻轻地把已经注满酒的紫色锥形鸡尾酒杯给了费,把滑腻腻的吧台也抹干净了。
今晚弟弟们都去码头了,薇姬和维多利亚都坐到了费的身边。已经失去往日光彩的薇姬凑近费,她的卷发刚从嘴里吐出来,原来,原来她像的是芳汀。
“Les Misérables(悲惨世界)。”费目不转睛地看着薇姬。
“哟,瞧这什么鬼话。”维多利亚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维多利亚的白肤色,在夜色的吧台串珠灯下,展现出五光十色的斑驳亮面和小小阴影,可惜她根本不像珂赛特,更不可能是完美无瑕的小珂赛特。
“你们曾经都是什么模样?”费说。
“咦?”薇姬好像不知道她在费眼里是没有门牙的,也不知道时而她在保罗眼里也没有门牙。
“什么模样?”维多利亚更不知道自己在费眼里是个十足的胖女人。
“紫罗兰猫眼是印度洋锡兰的好酒呀。”费感激地望向调酒师所在的方向,可惜深深的吧台只留下了暧昧的夜光,还有隐隐约约的萨克斯管,是谁在这可悲的墓园周围,在模模糊糊的楼和楼之间,这么百无聊赖地吹起了萨克斯管呢?
两个姑娘笑了,分别在费的酒杯上留下了红色的唇印,当费也想借着酒劲偷偷亲一下魔女们,以填补内心莫名其妙的失落时刻,她们却嬉笑着躲开了。正门的地板被踏响,咚咚咚地,像谁在用石锤敲打夜晚的静寂,赶跑夜晚的生灵,那是保罗他们回来了。烟嘴抽地叭叭响,汗津津的身体正赶上调酒师连看都不看就丢出去的两罐冰镇啤酒。
“死兔崽子,今晚有种你就别回来!”木乃伊腿的老婆子在对街二楼大声嚷嚷,风铃一只震地铃铃响,另一只直接碎掉掉了地,但不是掉到了二楼的木板,而是直坠沙地,传来“噗”地一声闷响,碎透了。
“走开走开。”保罗不耐烦地推开薇姬,连同维多利亚都被推开了。伊力特也凑上来,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眼里闪着光。
“哥,你这间酒吧,没注册过吧?正式的那种。”
“怎么了?”费问。
伊力特忍不住插嘴说起来:“刚才我们在码头确认了,加勒比的邮轮,大型级别的,要远渡大西洋抵达利物浦。我和保罗商量了一把,不如把小妮子们送上去,卖一把好价钱。大的可以做餐厅的服务员,小的可以调酒呢。”
“是么,”费皱起了眉头,“你们不是爱着这姐俩吗?”
“爱什么...爱,”保罗的声音里有着造作的伤感,“你没有问过她们爱不爱?对于随便哪个维多利亚来说,我就是随便哪个保罗,满大街的保罗,喏,你——”保罗指着费,又指指刚才一脸兴奋的伊力特:“你们就是满大街的费,满大街的伊力特,满大街,满大街。这也太公平了。”
“嘿,”此时女调酒师恍若一直在身边那样,自然而然地发声,谁也没有觉得太过突兀或者意外,“来尝尝今晚的酒。”
这是两杯和刚才截然不同色苦艾酒,什么都没加。
“正合我意。”保罗一饮而尽。
“Fair enough(当然)。”费和伊力特也随之跟上。
“你来一下。”费依然读的是调酒师的唇语“come wi..th me”。
费和调酒师沿着吧台的尽头来到了后街,街道里伤感的月下萨克斯风愈发清晰,有几处大型的墓地上高耸的哥特式墓碑在月下显示出完美的轮廓,越过围墙的庞大轮廓。
“你不想救下她们吗?你知道的,在那所谓邮轮上她们只会成为舞女。”她说。
“我不知道。”费冷漠地说。
“她们只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图一时快乐和勉强糊口的年轻姑娘。你至少是怜惜她们的不是吗?”她如此劝诱。
费的心头掠过一丝隐匿的欣喜,他欣喜像女调酒师这样一个有着可敬而遥远地位的角色,竟然没有看出他最为低劣的渴望,对任何一个叫做维多利亚的姑娘,或者任何以后随时会再度出现的随便什么名字的渴望。就如同女调酒师灵巧双手下的作品那样的女子们。她们带着来自加勒比的名字,来自阿巴拉契山脉的名字,来自古老教堂美妙森林里的名字,来自苏丹和羊毛地毯之都的名字,一切的名字,都是费的酒吧存续的意义。
可是他阴差阳错地同意了。正如他踏上甲板的那一刻,看着熙熙攘攘人群里,自己的兄弟保罗和伊力特困惑不已又钱权在握的满足神情;还有薇姬的母亲,那个木乃伊腿老婆子意外没有带着愤恨而是颇有些愉快而天真的口吻大喊:“要赚大钱喔,我的小崽子!”他微妙地笑了,咸涩的海风带来的是一阵解脱的愉悦,伴着已然来临的思乡之感的愉悦。
费和调酒师在邮轮上欣赏了很多很多维多利亚在马戏团一般的艳俗舞台上呈现的妖娆舞姿。抽着烟的费拧着眉头,对调酒师说:“想不到她们竟然擅长跳舞。”
有一阵费看见薇姬披着假的雪豹皮毛大衣在甲板上和一个不男不女的烟熏妆搂抱在一起,沉重的皮草下面若隐若现的是她赤条条的身躯。又有一阵费看见维多利亚在深夜的甲板上抽烟,是一种便宜的香烟,低劣气味始终围绕着她,她看到费在身后走过,费原以为维多利亚会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没想到维多利亚只是张口问他今天有没有赢钱,愿不愿意陪她一起过夜之类的话。
费觉得这样很好,魔女终归是魔女。他说不用了,谢谢你,小v。维多利亚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深处。
正式抵达利物浦港时,费十分感激又略带期望地试图搭着调酒师的肩膀,试图告诉她,十分感谢你,我已经完全做好思想准备,彻底剥离我那个尘土飞扬,龌鹾又没有意义的故乡了;也谢谢你,让我看透了这两个姑娘,或者无数个这样的魔女本来的面目,她们根本不值得我的救赎。而且你看,我完全忍耐克制了自己,丝毫没有去陷入魔女那种不道德的世界。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我觉得我可以和你在英国,清清白白,正大光明地开始一段爱,一段伟大的,正直的,无暇的爱。
他的长篇大论还没有酝酿好,只看到人声鼎沸的利物浦港,一个打扮精致的黑人女子,手里捧着一大束楚楚动人的橙色雏菊,还带着草叶的清新和露水的光泽。女调酒师迫不及待地扑到这位黑人女子的怀里,顾不得连脚都扭了一下。
她俩热泪盈眶,深深拥吻,然后调酒师带着激动,深沉而真诚的颤抖声音,以及隐藏多日,无人可分辨,如今却清晰的英国口音说:“谢谢你,先生,谢谢你带我回家。”
费觉得头脑一片嗡嗡作响,他使劲咽了一口口水,憋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容,摇摇头,温和地说:“完全不必在意!”
此时此刻,他多想回到邮轮上,扑倒在任何一个维多利亚魔女的怀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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