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可能是离死亡真的不远了。
他曾经幻想过自己的很多种死法,但是,就是没有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遗憾着,心有不甘。
但是,疼痛已经开始从锁骨处下移,肩胛肌,半脊肌,头夹肌,斜方肌,拐带着胸大肌和背阔肌也开始变得僵硬,喘气越来越费劲,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身体周围,让空气无法流通。
他想着其实这样也不错,霍金不就是这样活了很多年吗?没准儿,在自己临死之前,也能悟出一些人生的道理来,将就着算是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吧。
虽然有些不自量力,他还是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些许惊喜。
这种经历已经出现过两次。
一次是二十多年前,在法国尼斯的一个失眠的深夜,他坐在利古里亚海的沙滩上观赏着一波又一波奔涌而来的海浪,远处黑色的夜空与海平面混淆了边界。天上没有一丝星光,海水也是黑色的,仿佛有了无限的深度。只有一层又一层的波浪翻腾出一条又一条白色的光带,那景色就像一幅古老的黑白照片。
他想起爷爷的遗照,带着深藏不露的笑意,安静地悬挂在老屋正堂方台的上方。这位“护犊子”的老人,为了自己孙子的恐惧,毫不犹豫地铲掉了公社房头上戴着八角帽的画像。在“大革命”还没有结束的末期,结果可想而知。再加上二叔的当场悔婚,老爷子气得住进了医院,再也没回来。
他开始喘不过气来,嘴大大地张着,肌肉没有一点儿力量,站着,坐着,甚至躺着,都没有一丝新鲜的空气补充到肺里。
好在一架飞机从他头顶略过,巨大的轰鸣声撕开了黑沉沉的夜幕,让他慢慢惊醒过来。
由于大脑的缺氧,他仿佛产生了幻觉,天空一片晴明,阳光温暖如春,有一个巨大的影像在向他招手。
那是上帝,还是死神?
第二次是十几年以前,在自己公司的大院里,他接到国税局局长的电话说有事商量,他想拉开车门,却一头栽倒在车外,浑身无力,呼吸困难。
主治医师是他的高中同学,没有检查出任何异常,判断可能是缺钾,让他平时多喝点橙汁。
他告诉医生同学,自己一直在XD。
同学笑了,说在法制日报上看到过他的“英雄事迹”。
他问医生同学,是不是窒息而死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难怪对于罪大恶极的人都要处于绞刑。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上帝还没有出现,死神也没有到来,或许,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他艰难地洗了澡,刷了牙,然后把自己裹进被窝里。
他遗憾着,心有不甘。
疼痛离心脏越来越近了,他感觉用不了多久心肌也会僵硬起来,那时候,生命的终点也就到了。
他笑了,因为他想起了一个笑话。
有一个人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去生命的终点。司机茫然。那个人鄙夷道:“就是火葬场!”
司机笑道:“多亏你去生命的终点,如果你去生命的起点,我还得把车开到你妈肚子里去!”
呵呵,他笑出了声,而且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好像很久没有笑过了。
他感觉那个人就是自己。他心想就算是真的开到生命的起点,估计那里也没有停车位。
他又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时他准备坐着火车去流浪,他看见隔壁窗口坐着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售票员,皮肤白净,眉清目秀,五官上找不出任何瑕疵,一颦一笑,楚楚动人。
于是,他跑到那个窗口去重新排队,只是为了能与她说句话。
终于轮到他的时候,他呆呆地望着她那张精美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里不停地感叹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吗!
她一连问了他三次去哪儿,他才在背后人的提醒下反应过来,急忙说道:“去终点。”
“哪个终点?”她笑着问。
“生命的终点!”他也笑道。
“滚,没票!”,她依然笑着。
被窝里真好,他感觉手脚开始温暖,身体也舒服了很多,只是稍微动一下,锁骨与胸骨连接处的缝隙里就钻心地疼痛。
他感觉有些饿了。
一个名副其实的吃货,怎么能做“饿死鬼”!从古至今,临刑的死犯也会有最后一顿丰盛的晚餐。人死为大,学会尊重自己,生前没做到,死后或许可以。
他艰难地掀开被子,一股凉气速速围满全身,攻击着每一个裸露出来的皮肤细胞。他终于明白了,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为什么只有被窝和胃口不能辜负。
他弓着腰,驼着背,忍者痛,来到厨房,准备为自己煮一碗鸡蛋面。这一回一定要奢侈一把,一定要放两个鸡蛋,煎一个,煮一个。
姜要切丝,比较容易入味儿。葱怎样切?他开始犹豫,他想起妈妈总是喜欢切葱花的,少量油爆香,最好是用猪油,再放点儿盐,“土豪”还可以加一些味精,咸淡可口,妈妈的味道总是那么美妙。
他想他就是曾经的“土豪”,他从来不放味精。
父母都已经80多岁了,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尽孝;儿子还没有成家立业;女儿还没有音讯;兄弟姐妹之间的矛盾还没有解开。
他知道父母一定会长寿,这也许是家族的遗传。如果自己的奶奶不是摔了那么一跤,肯定可以活到100岁以上。他甚至想过自己也会长寿,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曾埋怨过二叔二婶儿、不够细心或者麻木不仁,把奶奶一个人扔在老家的破房子里,自己去城里儿子家享受天伦之乐。
奶奶出殡的那一天,他代表千里之外的父亲给前来告别的亲朋好友,邻里相亲回敬了几百个磕头礼。腰酸背痛让他开始讨厌孔老二,怎么规定了那么多繁文缛节,让死了的和活着的人都不得消停。
他遗憾着,心有不甘。
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只是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灵魂?
有能怎样?没有又能如何?
老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他这样想着,手脚又开始冰凉。还是回到被窝里去吧,活着没有好好活,死了一定要舒舒服服地死。
他打了一个饱嗝,葱姜的香气重新回到他的鼻腔里,久久不愿离去。
也许这就是道家所说的真气吧,一点儿神仙的味道也没有,他对自己说,都放下吧,先睡一会儿。
已经接近花甲之年,想拿的也拿不起来了,有点儿对不住孔夫子谆谆教导了2500年。
人世间的事儿也不过如此,“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还是佛陀比较明智,想开了就好了。
一个轮回就要过去,还是没有弄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遗憾着,心有不甘。
儒家教我们拿得起,道家教我们放得下,佛家教我们想得开。
他觉得这些都是他没想通的事儿。
他想他还是喜欢“土豆加牛肉,不许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他想着小学的作文里总是引用着报纸上规定的口号“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为实现共产主义伟大理想而奋斗终生”,虽然当时还不能理解其中的真正含义,但是,这种观念却扎根在心里,融化在血液中了。
后来又争先恐后跑去做了改革开放的“弄潮儿”,也许是因为水性不太好,被海浪无情地拍打在沙滩上。这一次让他真正地懂得了什么是“折戟沉沙”。高中语文没有理解的东西,在现实生活里他懂了,但懂了又有什么屌用,仅此而已。
他又想起了大学时的灭鼠运动,他站在主席台上做检讨,他双手合十佯装严肃地问大家:“不杀生,不淫欲,汝今能持否?”
台下所有女同学异口同声地回答:“不能!”
他知道女同学们为什么那样说,他也清楚那些被自己放生的秃尾巴老鼠依然会在深更半夜钻到她们的被窝里去。但他还是笑着问道:“真的?我说的可是不淫欲!”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那些飒爽英姿的女同学们,你们还好吗?结婚了没?是不是也该抱孙子了?
他想说他在深圳挺好的,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
好在这一生他没有被“后悔一时,还是后悔一辈子”这样的问题纠结过,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遗憾着,心有不甘。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脉搏,好像没有感觉到心跳。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慢慢地放松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烟的香气瞬间充满了每个肺细胞,沿着肺动脉缓缓地流淌到每一条毛细血管里。然后从头到脚开始酥麻,喘气也顺畅了许多。骨头和肌肉也没有刚才那么僵硬了。
他心想一定是回光返照吧。
他感觉有些晕眩,有些想呕吐,他起身下床走进卫生间,但是他依然强忍着,没舍得呕吐,因为他知道胃里面还有一碗面和两个鸡蛋。
他站在窗前,看着外边昏暗的天空,没有感觉到一丝温暖。
他看了一眼好久没有响过的手机,上面有一个信用卡信息,您的还款已经逾期,请在24小时内处理,否则后果自负。
他苦笑了一下,心想,人家已经很仁慈了,给了一个86,000秒的期限,如果自己已经死了,所有的外债是不是可以不用还了!
他感觉自己应该在临死前看一看《易经》,据说,读懂了《易经》就可以看透这个世界。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包括家庭,事业,当然也包括金钱。
他有些不信,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佛说一个人一秒钟可以产生一千六百兆个私心杂念,难怪人总是这样累。
下辈子真的不来了,太他妈的累了。
朋友们的假期也该结束了,他感觉自己也应该离开了。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给朋友们留下罗烂。就算死,也要死得干干净净。
他觉得寺庙里应该不错,没准儿还会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来为自己免费操度。也不枉总是有人说自己有佛缘。
要么就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在修行辟谷中意外身亡。
他感觉这个想法不错,可以给别人,也给自己一个不再悲伤和牵挂的理由。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遗憾着,心有不甘。
他准备收拾行囊,有一个保温杯需要带上,他要在奈何桥上接一碗孟婆汤,让自己把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全部遗忘。他要带上一副扑克牌,到那边找阎王爷斗地主,把他的钟表全部清零,让人世间善良的人们可以长生不老。
一阵悦耳的铃声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儿子打来视频电话问他在做什么,还说真的想他了。
他揉了揉双眼,还好眼肌还没有僵硬,然后对儿子说,正在做梦。
儿子笑道,大白天睡觉,应该是白日梦吧。
他犹豫了一下,笑着回答,去死吧。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遗憾着,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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