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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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两个孩子的欢笑声远远传来时，她正在三楼的客厅里忙碌着，茶几上，一左一右两台电脑，打开着相同的页面。

“不可能的。”她不甘心地轻轻摇了摇头，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重启电脑。晴晴比阳阳大一岁多，当初为了接送和开家长会之类的方便，她和丈夫商量后决定让两个孩子同年入学，当然，高考也是同一年。成绩放榜那天，姐妹俩双双挤入省重本线，一家人乐得硬是一夜没睡。一番衡量商讨，姐妹俩报了不同大学的重点专业，而且都顺利录取了。

这当然是值得庆贺的事儿。爸爸妈妈忙着上班，姐妹俩一商量就报了呼伦贝尔的双飞七日游。

孩子们一出发，她就开始抽空儿为孩子们准备东西了。最大的项目是电脑，好在两个孩子已经选好了型号，她也不用费太多心思，头天交完定金，货第二天就送到了，也就是今天。两个孩子从小到大，为了培养她们的自控力和社会适应能力，她善用延迟满足的策略，这次她想反其道而行，也不知道两姐妹会意外成啥样儿？

两个孩子的欢笑声越来越近，她坐着没有动，还在密切地关注着两台电脑的性能，突然她眼睛一亮，嘴角浮起一抹诡秘的笑，迅速将两个孩子的照片分别导入，也算为两台电脑分配了主人。

她刚做完这些，孩子们的说话声已经到了门口。

（二）

“咚咚咚，妈——妈——”两孩子太开心了，她们将快乐的情绪导入行动中，门跟着一阵儿“嗡嗡”颤抖。

“来了，来了——”她应着声去开门，忘不了嗔怪一句，“你们都不嫌累呀，敲那么响？”

“妈——想死你了。”两个风尘仆仆的破孩子，洗都不洗一下，就一左一右桶似的围抱了过来，这让相对娇小点儿的妈妈有点儿压力。小有洁癖的她抗拒着，投降似地竖起双臂想要挡开她们，然而满怀热情的两个大孩子哪能那么容易对付。

她只好张开手臂抱了抱热气腾腾的她们，温暖和幸福的感觉像雾一样弥漫开来，几天来牵挂担心带来的不安也悄悄地消散了。

“你们看看茶几上是啥？”她提醒她们的语气，透着点儿神秘。

“啊……”两个孩子抬头一看，几乎异口同声地叫起来，阳阳娇嗔地跺跺脚，喊道，“哎哟，我的妈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次怎么这么痛快呢？”

她抬头看看另一个，晴晴的目光落在茶几上，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惊喜。

孩子们在她的催促下洗完澡，马上坐回电脑前，内存的照片显现了，姐妹俩迅速换了一下位置。

她坐在沙发里，静静地看着两个孩子“哒哒”地按动鼠标熟悉电脑，浅浅的笑眼里透出淡淡的温柔和安然。

电脑是专门的师傅调试好的，孩子们回来前那一阵儿，她正在尝试和探索着，这个型号的电脑据说拥有当今市面上最高端的配置。也就是那会儿，她看着两台一模一样的机器，脑子里浮现出一句名言“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仿佛是为了验证那个真理，像小时候带着孩子们从启智书里“找不同”一样，她认真地比较着差异。外型没有不同，她就从性能上找，两台机同时操作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哪怕是小小的一点儿差异。这激发了她内在的倔强，没道理呀？

专门为迎接孩子归家请了一天假的她，寻思反正没啥事儿，送走安装师傅后，她就一直坐在沙发里，沉下心来反复找。就在刚才两个孩子的说笑声越来越近时，她终于找到了，一台的运行速度比另一台要快将近两秒，等她手忙脚乱地存好照片时，孩子们已经在敲门了，她心中闪过一丝尘埃落定的快慰，刚刚好！

在外人眼里，她是位公平温柔甚至有点儿伟大的妈妈，她也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对待两个孩子大差不差的，只是就像容许很多事情有小瑕疵和小误差一样，她在心底容许自己的小私心——世界上还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何况人呢？所以一个母亲对两个孩子的态度厚点儿薄点儿的事儿，应该也算正常吧，这是人性的弱点，除了圣人，似乎没有几个人能克服？

（三）

晴晴的敏感，好像是从生下阳阳，她将重心转移到阳阳那会儿开始有苗头的，又经过一个小插曲后渐渐演变成若有若无的疏离。她本来是想把那件事瞒到底的，都怪那个本家婶子多嘴，或许是无意之失吧，一句话就将他们全家小心翼翼守了多年的秘密捅了个洞。

堂哥儿子婚礼的酒席上，平时不常见的一帮亲戚难得聚在了一起，少不得互相问候打探一番。聊天够一段落的静穆间，本家婶子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客人脸上扫来扫去，突然就落到她们娘儿仨身上，那会儿两个孩子正一左一右地倚靠在她肩头。

“晴啊，长大了可得对你妈好点儿，你妈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外待你，一直拿你当亲……”

“咳，咳咳……”她皱皱眉，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是说，别人家都是疼小不疼大的，你妈可不是那样，把你们两个一样看的。”那位几杯小酒入喉就面红耳酣的女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脸红了红，赶紧改口，并着意补充修饰一番。

两个孩子都担心地仰望着咳红脸的妈妈，她心虚地了看了看已经九岁的晴晴，发现孩子眼神中与关切相伴而来的还有隐隐的困惑和疑问。

为了不至于越描越黑，甚至希望用弱化的态度淡化那事儿的影响，她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不说，不提，仿佛婶子那句话本来就没有问题，一点儿也不用在意。

但是，小丫头还是知道了，她扒出了爸妈的结婚证和自己的出生证明对比，又用俨然已经知道真相的语气套路奶奶。

婆婆打电话来问她，这么多年都瞒了，为啥不一直瞒下去时。她才知道人小鬼大的晴晴已经掌握到亲妈在自己几个月的时候死于非命，而自己就是非亲生的证据。

似有似无的疏离，在娘儿俩间潜滋暗长，在阳阳像从前那样与姐姐分享妈妈的爱时，她能感觉到晴晴不再积级，刚开始她以为是错觉，然而接连几次都是这样，孩子表现出来的退缩与回避让她隐隐有点儿失落和寒心。这孩子好像从知道真相那一刻起，就在心里为自己画定了一条无形的界限，只以隔岸观火的姿态来分享她们的快乐。

不管孩子怎么想，她在吃穿用度上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是不变的，而晴晴虽然看起来与她疏远了，但对她的维护却依然如故。

她与丈夫虽然感情不错，但两个人都是属于个性较强的人，拌嘴自然是常事，好在都懂适可而止。但在孩子们的眼里，身材娇小、声音柔弱的妈妈总是弱势的，她们总认为声音洪亮的爸爸涉嫌欺凌妈妈，所以每当有点儿小口舌，晴晴总是着急地带着妹妹冲上去，又是捂爸爸嘴巴又是揪他的耳朵。撇去矛盾点儿不说，单就感受来说，那一刻的她，内心涌动的是幸福与感动，以前这种感觉是纯纯的，如今多了些怀疑——就像剔透的美玉中一抹淡淡的云絮。

……

孩子们高考放榜后，老公一心扑在刚展开的生意上，应酬的时间多了起来，早出晚归慢慢成了常态，她和许多女人一样，不能不多长一个心眼了。

（四）

坐在靠窗的沙发里陪两个女儿看电视，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记不清楚是第几次从窗帘的缝隙里往外张望了。

最后一次她把眼睛紧紧贴在玻璃上，像一只瞄准了猎物的猫，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晴早已注意到她的神不守舍，这会儿更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悄悄起身进屋，在与客厅同向的卧室里，透过玻璃她看到爸爸正从一位长发披肩的女人手臂里挣脱出来，并朝对方摆了摆手表示谢绝跟随的样子，她吃了一惊，担忧起来，以妈妈的直接和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性格，这是否意味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口舌之争。

习惯性的，她不愿意看到爸爸魁梧的身材和响亮的嗓门儿呈碾压之势，凌驾于妈妈柔弱的身材和单薄的嗓音之上；虽然她已然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而不自觉地疏远了她，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妈妈对自己与她的亲生女儿，除了血缘，其他方面的照顾看起来是无可挑剔的。

“咚咚咚”门响了，她一下子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妈妈之前拉开了门，接着不容分说地挽起爸爸的胳膊，在妈妈愠怒的目光里快速进了自己的房间，并随手关上门。

阳阳怔怔地望着姐姐把爸爸拖进里屋去，回头看看铁青着脸呆立的妈妈，又扭脸去看电视了。

老公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她的暴脾气已过了火候，虽然怒气犹在，却也勉强愿意跟着指引看他跟她分享图片。

“忘了跟你说了，我上周招的司机小赵那家伙，可是满满的艺术范儿，正好可以共情那些有合作关系的美术公司的老板们，给你看看他的‘美’照，哈哈哈！”

手机屏上显出一个靠栏杆而立的胡子拉碴的长发男人，看那身形轮廓就是刚才那一位。心头的悬念落了地，她莞尔一笑起身为他倒水——这会儿的她，看起来就是个温柔的小女人。实际上的她， 就像阳阳对她的评价，半调子，有时细雨如丝有时暴雨倾盆；或者如晴晴的评价，雌雄同体，有时河东狮有时家养猫。

很多时候，家庭的硝烟并非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而是沟通不良或者不及时带来的误解——男人的粗心与满不在乎，与女人的敏感细腻，就像气象里的风云，两者相遇，既可以是风起云涌大雨倾盆，也可以是风轻云淡岁月静好。

说真的，看到粗枝大叶的丈夫这么细心地照顾她的感受，她还是很受用的。望望还在专心看电视的阳阳，再想想晴晴在父母关系中做的调停，不禁感慨，这孩子呀，懂事得让人心疼！抢着在她们旅行回来前输入照片的画面，在眼前一晃而过，她暗暗有些羞愧。

就像她认同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她在心底也不否认对待两个孩子有着不为人知的小小差别——虽然阳阳出生前她也像亲生骨肉一样毫无保留地对待过晴晴，但是在阳阳出生后，不知不觉的心态就有些细微的转变，血缘的力量带来的行为差别总是让人身不由己。她对晴晴的感情是复杂的，她能体会到自己所谓的公平对待中有于心不忍的悲悯，有孩子对她的依恋唤起的深沉的柔软，当然还有点儿做给别人看的勉为其难。更多的时候，她会拿那些同是亲生却不同待的父母作比较，心头又不免涌出些许自视伟大的安慰。

有了这层感悟，再有人拿那句“手心手背都是肉”说事时，她会在心里抵触，狗屁，既然没有分别，干吗还分个手心手背呢？还不如我呢！

（五）

在她出差的几天里，网购的一式两份的毛巾浴巾被套衣物之类陆陆续续到了——本来孩子们想到学校后自己买的，但她想在孩子们自主之前再尽一次心。等她回到家中时，东西都被孩子们一一拆检过了，检查品相和质地是网购必不可少的步骤，这是她交代过的。

趁天气晴好，她把那些东西洗晒过。吃过晚饭，孩子们在客厅里追剧，她在卧室里整理那些晒干的新品。习惯性地，她又想两两比较了，“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的所谓真理，就像一个长舌妇，钻进她的脑子里絮絮地啰嗦着。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是，只要你用心区分，乍一看相同的东西，不管是从质地，色差还是做工，确实会小有差异，就像她不愿展现在外人面前的对两个女儿微妙的不同。

衣着用度的相同，个头的相仿，使两个孩子在不认识的人眼里宛若双胞胎的存在，小小的不一样，别人看不出，但她心知肚明。记得在江边那次，晴晴和阳阳两个人打闹，阳阳一脚滑了下去，幸而她会游泳，脱了鞋子扑通一声跳下去，迅速将落水的阳阳捞了上来。她抱着湿淋淋的阳阳等丈夫开车来时，晴晴就蹲在她身边拉着妹妹的手可怜巴巴地掉眼泪。

“没事儿！”她为晴晴抹眼泪时，突然想到一个老掉牙的无解选择题，如果两个人（晴晴和阳阳）同时掉水里，救哪个，这类似于“先救母亲还是先救老婆”，她那会儿本能地选择了遵从内心的答案，当然，如果两个都能救，她也会尽力的。

……

开学的日子很快到了，姐妹俩开学的日子差不多就在那两天，只是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侯车室里人头攒动，两个孩子倒是没啥，四处张望，偶尔还能遇到同学打个招呼。她静静地坐着看孩子们没心没肺地说笑，一想起她们这一趟要离家许久，而且将是常态，就忍不住鼻头发酸，但她极力忍着不让自己破防：孩子们是去学习知识和开阔眼界的，也是为了谋取更好的生存和发展。不能哭，必须憋着！

先出发的是阳阳，她从包里掏出两张银行卡，一张塞给阳阳，一张塞给晴晴。阳阳迟疑了一下，接住了，晴晴推让着不要，说：“你已经给过我了！”

“拿着！”她小声命令道，接着补充了一句，“出门在外，多备点儿，以防不时之需。”

阳阳抢手接过，硬把它塞进晴晴的背包里，命令姐姐：“叫你拿就拿，别让妈妈担心。”

晴晴的眼眶红了，她不再推让，别过脸去望向进站口的人群。

天气变冷的时候，和阳阳通电话，她问（先前买的）穿的用的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阳阳说都挺好。和晴晴通电话，她又问了同样的问题，晴晴笑说美体衣褪色，把内衣都染黄了，提醒她以后别买那家的了。她心里一惊，分明是同一家同款同价的商品呀！而且这次给两个孩子装东西，她没有做任何比较。

“那就自己再买一套吧！”她爽快地说，没有再像从前那样，会心生小小的不安。因为在她决定不做选择的时候，事实上已做了最好的选择，不管结果怎么样，她都将因为自己的无分别心而轻松坦然。

她生日那天，晴晴和阳阳都寄了礼物回来。一件是她点了收藏一直不舍得买的皮草，一件是家庭聚会时闺蜜颈上那块她艳羡不已的同款玉坠。

她想起在候车室里，晴晴跟她说的话，在自己的眼里她一直都是亲妈，但总觉得不应该分走妹妹太多的爱……

那一刻她有些震惊，晴晴在了解身世后的疏离，曾经令她寒心过，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她抱了抱晴晴说：“孩子，别想那么多，也许妈以前有做的不周的地方……”

“没有……”晴晴抢着说。

“嘘！”她阻止晴晴往下说，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尾，接着往下说，“……以后不会了，我们都不要有分别心，好不好？”

那天，她像送阳阳一样，十分不舍地望着晴晴消失在进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