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往事

作者: 思道我邬哥 | 来源:发表于2024-01-18 13:5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十里河,关中平原泾水流域的一条小支流,名不见经传,甚至在地图上都没有标注。河水清澈,河面不宽,弯弯曲曲地随着地势东流。行至平缓处,河床弯曲成弧状,半裹着稀疏的村落,环抱方圆十几里的地界。有了十里河的滋养,这片土地依山傍水,林深地肥,山里种药材,地里种庄稼,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也还过得去。

卧云铺是方圆十几里内最大的村子,土地肥沃,人口多,交通便利。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官道,黄土路平整宽阔,并行两辆骡车也不显得紧促。路两边或地或林,由于水源充足,长势都不错。时值秋日,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山林愈加幽静。

官道上缓缓走着一辆灰色车篷的骡车,驾车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方形脸庞,高鼻梁,大眼睛,目光清澈。一身短打,白衫皂裤,裤脚处用一匝粗布扎了绑腿。青布鞋,白布袜,一双大脚。整个人看上去略显单薄,但眉宇之间之间透着干练。他双手抄在袖口里,怀里揽着一根长长的鞭杆,由着骡子驮着他往前走。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绸子包,小心地打开,露出一对温润的翡翠镯子。他拿在手里反复把玩查看,生怕有一点瑕疵。看了一会,确认是个好物,又小心地包好,憨笑着揣进怀里,仰起鞭子,凌空打个响,那骡子便欢快地跑了起来,洒下一路“叮当叮当”清脆的响声。

他叫谢天林,是十里河畔卧云铺药材大户胡兴业家的伙计。谢天林九岁的时候,父母在一次瘟疫中病故,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十六岁的时候,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他成了孤家寡人。胡兴业看其可怜,收留在家中干些零活,有口饭吃。几年下来,胡兴业觉得谢天林忠厚诚实,聪明能干,心里高兴。眼瞧着天林这个头已经超过自己,俨然一个大小伙子了,心里又亲近了一层。胡兴业觉得谢天林是个可靠的人,有意在生意上栽培一二,每次去县城卖药材都带着他,让他长长见识。外人不知底细,看他俩的情状,亲密默契,还以为是父子二人。胡兴业哈哈一笑而过,谢天林却总是红着脸,称胡兴业为胡老爷,然后不好意思地躲在一边。后来胡兴业上了年纪,就把这份差事交给天林打理。天林也争气,年轻力壮,没早没晚,愣是把胡老爷的买卖做得有声有色,还增加了好几家大主顾。胡家大院上上下下都高看天林一眼,这主仆二人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了父子的情分。

胡兴业在县城有家商号叫做胡家药行,主要存放卧云铺送来的中药材,还兼营着部分土特产。谢天林每次到县城卖药材,都要在县城呆上七八天。一来检查药材仓库的库存和进出账目,二来走访新老主顾,掌握药材的行情,尽量卖个好价钱。再就是拜访新开的药铺医馆,增加些人脉。

县城的主顾认可谢天林的为人与能力,也知道他与胡兴业的关系过密,对他都很客气,交情不错。这次来县城才五日,药材刚卖完,正要去跟一家新主顾谈生意,家里捎来口信,让他尽快回去,说胡老爷要娶二房了。

谢天林十分诧异,胡老爷好端端的怎么要纳妾了?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过门后就成了胡家的二太太。不管怎么说,胡家添人进口将来开枝散叶都是好事,他少不得要回去忙前忙后张罗一番。想到这,谢天林不敢怠慢,把手头上的事交代好,挤了点时间跑到隔着三条街的首饰铺里,买了一对玉镯子,吩咐店员用黄绸子包好,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付了银元,急匆匆赶回商号。看太阳还没落山,抓了几个馍放进布袋,牵上骡车,连夜往回赶。

这对玉镯子是上次来县城时订好的,嘱咐店家给他进个上等品质的翡翠玉,店家自是应允照办。这个镯子他要送给心上人青莲。青莲是卧云铺药农郭有财的闺女。郭有财家里有几分薄地,除了种庄稼,还种中药材。他的婆娘娘家种药材,他们也跟着种。青莲四五岁的时候,有财婆娘就教她认药材,闻味道,耳濡目染,青莲小小年纪就成了中药通,乡邻们颇为称赞。

村子里闹瘟疫的那一年,青莲娘没有熬过去,胡兴业帮着郭有财去县城到处求医,最终也没能保住命,撇下郭有财和七岁的青莲艰苦度日。过了两年,郭有财续了弦,青莲落到后娘手里,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等她后娘生了孩子,更视青莲为累赘,横竖都满意,非打即骂,有时还不给饭吃。郭有财气不过,但她婆娘母夜叉一般,有财根本不是对手,只能躲出去生闷气。终于熬到青莲十二岁,有财婆娘贪人彩礼,逼着青莲去给个傻子当童养媳。青莲倔脾气上来,寻死觅活地闹。胡兴业见孩子可怜,出面帮着说话,有财婆娘才勉强把亲退了。胡兴业赏识青莲辨识药材是把好手,就说服有财把青莲送到胡家,帮衬着收药材,验验货,管吃管住,还给工钱。有财感念胡兴业一直以来的照应,听这主意更是喜出望外,爽快地答应了。从此,天林和青莲就一起在胡家做工,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如今两人长大成人,心里早已萌发了爱的种子,情投意合,心照不宣。这次天林精心选了翡翠手镯,就是要送给青莲表明心迹,并央求胡老爷为他去青莲家提亲。所以,一路上揣着镯子不知看了多少回,不知傻笑了多少次,恨不得骡子能长出翅膀,一下子飞到青莲面前,看她接过手镯时娇羞的模样。

胡兴业胡家是远近有名的大户人家,胡老爷娶二房纳妾,自然成了村里婆娘们街谈巷议的话题。谢天林赶着骡车进到村里,就看见胡同口几个女人凑在一块议论,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挤眉弄眼的。一个女人说:“哎呦,这天啊指不定哪块云彩有雨,昨儿还是做活的丫头,睡了一觉,今儿就成了二太太了。”另一个接着说:“人家这一觉睡得好,睡觉也得看跟谁睡。”又一个女人说:“青莲这娃不错,虽说是做了小,也是大户人家,吃喝不愁。不这样,在后娘手里能落啥好,说不定过几天就嫁个痴啊傻啊的,她那个后娘,哼!”

谢天林听着这些女人嚼舌头,低着头吆喝着骡子拐弯,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听得真切,那几个女人是在议论青莲,难道胡老爷要娶青莲?此刻,他多么希望刚才听到的不是青莲而是红莲英莲,随便什么莲,只要不是他的青莲就行。可理智明明白白地指着他的鼻子说:“就是青莲,就是青莲,胡老爷要娶青莲!”

谢天顺的心颤抖起来,绞着疼。手臂和双腿不住地颤抖,想控制却无能为力。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回到胡家别院,怎么拴好骡车,那里的伙计跟他说了什么,他只知道别院里已经找不到青莲,好像伙计告诉他青莲已经回家待嫁了。

他一口气跑到青莲家,大门被他推得咣当一声,把在院子里晒药材的郭有财吓了一跳,以为胡家有什么要紧的事。

“青莲呢?叔。”天顺使劲喘气,努力平复着呼吸。郭有财知道他俩自幼要好,情同兄妹,怒了努嘴,示意青莲在自己房里。天顺跑过去,推开房门,只见青莲背对着门坐在炕上,脸朝着窗户一动不动。

“青莲,你……你,我……”天顺本来一肚子话要问,可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莲没有吱声,也没有回头。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两个人并不均匀的呼吸声。

“天顺哥,你回来了?”一阵沉默过后,青莲轻声问道。声音很轻,轻得只有自己能听得到,话一出口,又抬起手臂,用袖子擦眼泪。

“回来了,伙计捎信说胡老爷娶二房,让尽快回。”天顺结结巴巴地说,“听说,听说是你。”

青莲哇地一声哭出声来,顺势趴在炕上拿枕头捂住头,浑身颤抖。谢天林又是心疼又是发慌,手足无措。郭有财在门口说:“天顺,你劝劝青莲,这几天不说话,也不好好吃饭,就是哭。明天就过门了,哭坏了身子可咋好?”

天顺开了门,对郭有财说:“没事,叔,老辈们不是说闺女出嫁都是哭吗?舍不得您。”

“唉,有啥舍不得的。青莲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我没本事,帮不了什么。”郭有财垂着脑袋蹒跚着走了,抬腿都费劲。

青莲哭得更伤心了。天顺问道:“青莲,别哭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风言风语的。”

青莲忽然转过身来,瞪着天林问道:“什么风言风语?”

青莲那目光让天顺有些发毛,赶紧改了口,说:“也没什么,女人嚼舌根,嫉妒吧。”青莲的目光柔和了些,她理了理头发,定了定神说:“胡老爷派人送了很多彩礼,爹和后娘巴不得呢。”

“哦,哦。是……好事。我,我在县城里给你买了对镯子,那时不知道你大喜,现在送你不,不合适了。”

“合适,给我。”青莲忽地站了起来。天顺从里掏出黄绸子包递给青莲。青莲双手接过,捧在手心里,慢慢打开,晶莹剔透的一对翡翠手镯。她拿起一只,轻轻带在左手腕上,又拿起另一只也带上。天顺分明看到青莲的右手腕上有些许淤青。青莲伸出左手腕,问道:“好看吗?”青莲的手腕白皙细腻,两只手更是红润纤细。“好看,好看。”天顺忙道。“谢谢天顺哥,我很喜欢。”青莲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稍稍带着的一丝笑模样转瞬即逝。天顺见青莲情绪稳定下来,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已经无法开口,就告辞出来,向胡家别院走去,他知道还有好多事需要他去张罗。

胡老爷娶青莲这件事事出突然,事先没有一点风声,难怪村里好事的女人议论。按说老爷想娶个丫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总有人向风流韵事上联想,拿大户人家的事八卦一番,多少能让吃饱饭都困难的人们心里平衡一些。

然而,这件事往风流韵事上扯,倒也没有冤枉胡老爷多少。那日青莲在别院验收药材,中午伙计都回家吃饭,她觉得有些乏,想靠在炕上打个盹,谁知就睡着了。胡老爷吃酒回来,见别院大门敞着,里面也没有人送药材,以为伙计忘了关门,就进去看看。院子里确实没人,他径直走进屋里,只见青莲斜躺在炕上睡着了。他呆了,青莲日渐成熟的身子像磁铁一样紧紧地吸着他靠近,再靠近。熟睡中的青莲面色红润,一绺秀发遮住半边脸颊,衣襟领口半敞,脖颈的雪白肌肤往下延伸。高耸的胸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束腰的裙裤包裹着平坦的小腹,小腿垂在炕沿下,薄薄的裤子则把大腿修长的曲线展露无遗。胡老爷血脉膨胀,酒劲上冲,脑子里满满都是青莲诱人的身子。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

胡老爷终于安静了下来,见青莲被折腾得痛苦难当,泪流满面,不禁生出恻隐之心,正想说话安慰,青莲忽然立起身子,一把推开他,破口大骂:“我当你是长辈,谁知你是畜生!我跟你拼了!”说着扑过来又要撕扯。胡老爷见状,伸出胳膊把青莲按坐在床上,自己退了两步,坐在一条板凳上,望着青莲。

胡老爷被青莲的这个主动惊到了,他没有料到这个柔弱的女娃性子如此刚烈,酒醒了一大半,脑子清醒了。眼前的青莲怒目而视,眼神坚定,目光锐利,身虽孱弱却有一股凛然正气。他忽然对青莲心生喜欢,并迅速扩散,弥漫了整个心胸。他觉得青莲身上散发的年轻的活力,又香又辣,刺激着他的味蕾,使他欲罢不能如获至宝。

胡老爷忽然开口说道:“青莲,我娶你吧。”话音未落,青莲下意识地骂了一句:“不要脸!”胡老爷正色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我要娶你!”

青莲一怔,她此刻满脑子是屈辱和愤恨,压根也没想到胡老爷会娶她,而胡老爷这句话显然说得很正式,而且很庄重。说到嫁娶,青莲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谢天林的影子,而现在,她觉得自己已没有资格嫁给这个男人。青莲心乱如麻,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就在青莲哭的这会儿,胡老爷心里又合计了一番。他发现青莲身上有种特殊的魅力,是其他大户人家的女娃所没有的。他要娶她是因为喜欢,他要给她一个名份。直觉还告诉他,青莲过了门,一定能把这份家业打理好。他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笃定这种感觉是正确的。

看青莲还在哭哭啼啼,胡老爷像完全忘记了刚才对青莲用强这件事,摆出长辈口吻,语重心长地说:“青莲,凭良心说,你觉得叔是坏人吗?这些年,叔没做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没坑害一个种药人。你娘生病的时候,我帮着你爹到处求医,出钱出力,那时你还小,可也记事了吧?你娘不在了,你爹娶了你后娘,你后娘对你咋样?不是我拦着,你早就成了傻子的童养媳了,一辈子你能熬出头吗?叔刚才酒喝多了,按说不应该,可我现在觉得坏事变成了好事,我娶你,你堂堂正正地进门,堂堂正正地做太太。”青莲不吱声,胡老爷又长叹一声,接着说:“大太太那人你也知道,脾气跟你后娘差不了多少,我忍着受着这些年了,就是因为原先岳父对我有恩,才有了这份家业。现在她娘家败了,她明里暗里拆这边补那边,我也就是装作不知道罢了。他那个弟弟不正干,早晚把咱这家也连累了。你要过了门,早晚还是你当家,你看行吗?”

青莲虽不情愿,可听胡老爷话说得诚恳,还有些伤感,心就软了。如今木已成舟,说啥也晚了。真要嫁了,虽然做小,但保全了名节,不致给爹与死去的娘脸上蒙羞,再说有她后娘作梗,她的终身未必能称心如意,谢天林提亲她后娘肯定不同意,她是个只认钱财不认人的人。想到这,青莲转过身来,对胡老爷说:“你说话算数?空口无凭!”

胡老爷一听,顿时高兴了。马上起身找来纸笔,立了个字据,交给青莲,说:“洞房的时候还给我。”青莲抓过字据,把胡老爷推开一边,跑回家了。胡老爷这边安排人备了彩礼,去郭有财家提亲,自是顺利。双方订了日子,三日后完婚。

青莲与天林虽有情义,可棒打鸳鸯的事对穷苦人再正常不过了,两人只能把心里话压在心底,暗叹世事无常。这件事青莲不能告诉天林,连她父亲郭有财也不知道。

胡老爷与青莲成亲,排面不算大,该走的礼数一样不少,胡老爷兑现了诺言。全村老少都来吃了酒席,拱着手祝福胡老爷早生贵子。胡家大院一派祥和喜庆,只有大房太太不高兴,心里窝着火,教唆陪嫁丫头春杏在人前人后放话,说什么贱家雀飞上枝头也变不成金凤凰,要知道谁才是胡家的当家主母。有些势利的人随声附和,买大太太的脸。

话传到青莲耳朵里,她淡淡一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吩咐伙计做好自己的差事,不要在大院里传闲话,免得被大房抓到把柄受责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下人们见青莲做了二太太,说话办事还跟以前一样,没有大房飞扬跋扈的架势,心里很是佩服,对青莲吩咐的事情都尽力去办。

转过年来,青莲生了个大胖小子,胡老爷晚年得子,高兴坏了,大摆宴席,请全村的男女老幼吃席,当众宣布,以后胡家大院由青莲主事,所有钱财出入,生意往来,人员安排等等,全由青莲做主。青莲一看事已至此,就大大方方地领了,分别给村里的老辈敬酒,请乡亲们多多扶持。乡民们很多都种了药材,攀附着胡家发财,争先恐后地称赞青莲,有的说知书达理,有的说持家有方,有的说菩萨心肠,一个个笑容挤满了脸,嘴上手上都是油水。

这个决定传到大房那边,大太太当时就要发疯,被春杏劝住了。春杏说舅舅(大太太的弟弟)现在从胡家走生意,台面上要过得去。胡老爷当众发了话,再闹也没用,不如与舅舅那边商议,在生意上扳回来。等她管乱了生意,大权自然回到大奶奶手里。大奶奶一听,觉得有道理,吩咐春杏去报信,自己则在心里盘算怎样才能让能让青莲出丑,以解心头之愤。

青莲当家主事,苦于在大院里没有根基,跟前没有几个体己的人,就跟胡老爷提出来,想让谢天林当管家。胡老爷对谢天林信得过,也觉得是个合适的人选,毕竟在胡家这么多年,算得上半个家里人了。更重要的是,这几年外面不太平,到处打仗,药材生意还有了管制,生意不好做,县城里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得天林出面应酬,别人还真玩不转,所以从哪方面说都得重用天林。青莲推荐天林当管家,胡老爷心里高兴,觉得这个小媳妇看人准,看事情长远。

青莲把这件事告诉了天林,天林却没有表现出多少高兴的神色。自从胡老爷娶了青莲,天林心里就空落落的,没有了以往意气风发的样子,在县城里打理生意,心里就盼着早日回来,只要能见着青莲心里就觉得踏实,因为她看到青莲一直带着他送的翡翠镯子。可回到胡家看到青莲和胡老爷,心情又莫名的压抑和烦躁。他有了离开胡家的念头,想去外面闯一闯。这个想法一出口,心里忽然泛起一阵酸楚。青莲很是意外,望向天林,她留意到天林清瘦的脸庞,忧郁的眼神,已不是先前那个爱说爱笑的天林哥了。青莲叹了口气,说道:“天林哥,外面兵荒马乱的,走到哪我也不放心。还是早晚留心着给你说门亲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大家在一块也有个照应。”

天顺抬起头,青莲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天顺说:“不,不要,找个婆娘跟着我也享不了福。”青莲说:“这世道,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日子还是要过下去,你也别老是单着,有合适的就定下来吧。”顿了一顿,又说道:“眼下老爷让我主事,外人看着风光,可里里外外这些事哪一件让人省心啊?外面的生意不好做,家里……大太太那边老是拧着劲,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我跟前除了你再没有个贴心人。她娘家兄弟从咱这边走药材,以次充好的事不是没有过。我担心这次让我主事,她那边肯定气不顺,难保不在生意上搞些幺蛾子出来。”

“青莲,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崩想伤害你。”天顺瞪大眼睛,身板挺得笔直。

“嗯,嗯。有你这话我就踏实了。”青莲心底升腾起一股暖流。两个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话,但也不愿离开,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半晌。

自从青莲主事,天顺做了管家,胡家大院里渐渐多了笑声,伙计们变得勤快,见了主子也不用低眉顺眼地躲开,主子们对伙计也没有了训斥和责罚。青莲贤德的名声传出去,附近村子里种药材的人家都慕名而来,在胡家的铺子里卖药材。

一天,青莲和天顺在账房里对账,县城仓库里的伙计匆匆赶回来,说出大事了。县城里几家药铺主顾要求退货,说胡家供的中药材掺假,而且也不准备结剩下的尾款。

青莲和天顺都吃了一惊,对视了一眼,心里话果然出问题了。青莲让伙计坐下,喝了口水,慢慢说明情况。和颜悦色地对伙计说:“这件事不要声张,你马上回去,按主顾的要求把药材退回来,告诉他们,七日内我与谢管家便去处理。”伙计点头答应,转身走了。

青莲跟天顺耳语了几句,天顺频频点头。青莲说完,天顺急匆匆来到别院,吩咐验货的伙计说:“大门上贴个告示,加价收购一批药材,限明日一天。”伙计连连应允。第二日,果然许多药农身背肩扛地来卖药材,大门外排起了队。大太太的兄弟赶着骡车送来了两麻袋药材,来到大门外停好车,径直走到验货伙计跟前,两个人嘀咕了几句后,大太太兄弟就吆喝着骡车进了别院大门,到里面单独验货了。

验货伙计早就在院子里等着,两个人笑嘻嘻地抬下麻袋,过了斤两,开了条子,大太太兄弟拿了条子去另一个屋门口,在桌子前交了条子,领了钱,揣在兜里,大摇大摆地吆喝着骡子出了别院大门,朝着验货伙计摆了摆手,验货伙计也摆了摆手,继续招呼着药农验货,大太太兄弟则甩了个鞭子,赶着骡车去了。

看着大太太兄弟走远,青莲和谢天顺走进别院,吩咐伙计把大太太兄弟送来的两麻袋药材抬出来,并吩咐人把刚才给他验货的伙计叫来,现场验货。那验货伙计一溜小跑过来,一看这架势就傻眼了,扑通跪在青莲面前,把大太太兄弟怎样软硬兼施地威胁他,贿赂他的事一股脑地招了出来。

验货伙计被带到了胡老爷面前,吓得趴在地上直磕头。大太太冷着脸坐在一旁,咬牙切齿地骂她那个不成器的兄弟。青莲慢条斯理地说道:“县城商号那边送回信来,几个老主顾要求退货,扣下了尾款。这件事不尽快处理会影响胡家的信誉。我的主意是辞退这个伙计。亲戚那边也不能再走咱这个商号了。现在时局动荡,生意难做,咱的主顾多也打点不过来,亲戚那边有错但还是知己亲戚,我看把县城的几个合适的主顾介绍给他,让亲戚自己供货,太太,你看行吗?”

大太太一听,心想这个丫头有心机,有手段,轻而易举地就把她兄弟踢出局。事办得绝让人挑不出毛病,害了你还得念她的好。可眼下也没啥好说的,只得连连应承,说些感谢和暖心的话,套套近乎。胡老爷自从受了风寒,身子骨大不如前,一般不问正事。见这事处理得周全,就乐呵呵地陪着小儿子玩耍去了。

处理完家里,青莲决定去县城走一趟。天顺备好马车,装上一些上好的山货特产,送给那些主顾做见面礼。两个人收拾停当,一早出发,奔着县城而去。天顺驾着马车,青莲坐在车棚里,掀起门帘,看着天顺赶马车。两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 ,仿佛回到了从前一样。

经过一片树林时,黄土路变得崎岖不平,马车颠簸得厉害。天顺吆喝着马停下来,自己跳下马车,牵着马,慢慢地走,青莲在车上颠的只想吐。天阴下来,雾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一阵风吹过来,卷起了路上的落叶,和着沙土扑得满脸都是。青莲放下门帘,靠在车棚里休息。忽然听见车前面有人高喊:“停车!停车!”

天林抬头看时,路上站了五个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其中有一个身形高大,络腮胡子,满脸横肉。“你们有事吗?”天林问道。“大爷本来没事,你只要上了这道大爷就有事,怎么着,还不把车上的东西扔下来,等着大爷动手吗?啊?!”中间那个胖子晃着脑袋,斜着眼吼道。

青莲和天顺心里一惊,难道遇上土匪了?方圆十几里没听说过有土匪劫道啊?天顺道:“各位大哥,我们车上没有什么贵重的货物,只有我们家主人,急着去县城医病,还请大哥行个方便。这里有几个小钱,请大哥喝口茶,歇歇脚。”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元,递到那人手里。

“呸!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吗?”那人叫道,“实话跟你说,爷几个是县城纠察大队的在此检查过路人等,不得夹带私货,如有违抗,就地正法。”青莲在车上听见这人胡说八道,心想就是个混混赖皮,倒是夹带私货这句话像有所指,就掀开门帘问道:“什么是私货?”

“哟,车上还有个娘们啊?哈哈。”胖子歪肩斜背地走向马车,天林赶紧挡在青莲前面。胖子走到跟前,见青莲不慌不忙,板板正正地坐在车棚里,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太太,就打了个哈哈,一拱手,笑道:“夫人,咱们也是公干,奉了上面的命令,盘查路上携带违禁药材的。”

“什么是违禁药材?”

“止血的,消炎的,止疼的统统不行,这些药材由县警察大队统购统销,个人不得私自买卖。”

“出了什么事了吗?”

“上峰的命令,听说江西的共匪缺医少药,派了人到处买药材,抓到一个赏大洋一百。夫人你是从哪来到哪去啊?”胖子斜着眼瞟着青莲,一脸坏笑。

青莲不愿看那张令人厌恶的脸,放下车门帘不理睬他了。胖子讪讪地干笑了两声,叫道:“让大爷不高兴,谁也别想打这过。下车,检查!”

天林喊道:“车上没东西,为啥不让过,闪开。”“哈哈,挺横的,一会让你知道大爷的厉害。来人,把车给我砸了!”其余几个人一哄而上,扯开门帘,就把青莲从车里拖出来,天林一个箭步冲过去,把那人推倒在路上,顺势把青莲拥在怀里。天林大吼:“你们谁敢上前?!”

那几个恶棍欺天林孤身一人,又扑上来。天林抄起车上一根哨棒,抡圆了,几个恶人不得靠前。胖子见状,亮出了一把破单刀,朝着天林劈过来,天林急忙躲闪,其余几个趁机把青莲夺了过去,嘻嘻哈哈地推来搡去。吓得青莲大喊:“天林,天林!”谢天林循声望去,见青莲被抓,抡圆了哨棒发疯一样,但寡不敌众,始终无法靠近青莲。此时青莲已经被推搡得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一个恶人伸手要扯青莲的衣襟,被青莲用嘴咬住手臂,疼得他嗷嗷直叫。气急败坏之下,那人猛一甩,把青莲按在了地上,抡拳就打。拳头还没落下,就听砰的一声,恶人倒在地上,后背的衣服被鲜血染红。胖子和那几个恶人见死了人,吓得扔了单刀,撒腿就跑。

谢天林扶起青莲,检查身上有没有受伤的地方,好在只是受了惊吓,身上没有伤,才略为宽了心,扶着青莲靠在马车上定定神。转过身来,眼前已站着两匹马,马上分别端坐着两个生意人模样的男人,年轻一些的男人肩上,背了一个长长的布袋。

青莲赶紧站起身来,由天林扶着来到两人面前,拱手施礼:“谢两位大哥救命之恩。”两个人微微一笑,翻身下马。年长一些的男人笑道:“莫要客气,行走江湖,扶危救难理所应当。”天林说:“两位大哥请留下名号,改日一定专程拜谢。今日出了人命,你们还是早早离开吧,这些恶贼是官府的人。”

“哼,都是欺压百姓的混账东西,死有余辜。”年轻一些的汉子愤愤地说。天林望向两人,两人手上没有什么家伙式,只有年轻些的汉子肩上斜背着一个又细又长的布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厉害的东西,能在老远的地方就把人打死。

青莲打量着这两个人,虽然衣着打扮像生意人,但绝不是做生意的。他们自称是江湖人,可为什么要打扮成生意人呢?看两人身形健硕,目光如炬,行为举止谦和有礼,轻易打死恶贼而神态自若,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呢?不管怎么样,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这份恩情一辈子不能忘。想到这,青莲说道:“两位大哥,我家老爷住在离这里二十里路的卧云铺,做药材生意,在县城里也有商号叫胡家药行。二位恩人日后如有用得着的地方,不论钱粮,小女子全家一定全力效劳。天快黑了,两位恩人赶紧赶路吧,大恩大德容当后报。”说罢又行礼。

那中年男子听罢,说道:“天色已晚,路上也不安全,如果方便,我们可以做个伴,想必你们也是去县城喽?”青莲说:“那感情好,有你们在我们就安全了。”于是四人收拾车马,一起赶往县城。路上交谈甚欢,像故友重逢一般。

进了县城,双方分路而行,谢天林邀请两位恩人得闲时去胡家药行做客,以尽地主之谊。二人抱拳拱手,说一定会去拜访,讨杯水喝。青莲下车再次道谢,双方就此别过。

青莲是第一次到县城胡家药行,看着繁华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打扮入时的女人,一切都很新鲜。青莲忽然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大,一辈子呆在卧云铺有些屈了,将来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来县城念书,成家立业。天林瞅了一眼青莲,笑着说:“太太要是喜欢,在县城里置办个宅子,到时逛个够,看个够。”青莲白了他一眼,啐道:“以后你再叫我太太就不理你了。你是在笑话我没见过世面吗?”抬手就在天林的肩膀上轻轻锤了一拳。天林哈哈一笑,叫道:“哪敢啊,太太。”“你又来!”青莲这次拽着天林的胳膊,使劲地锤。天林任由她拽着捶打,也不挣脱,眼里无限柔情。青莲看见天林痴痴地看她,脸一红,住了手,两人一起边走边逛。晌午的时候,二人来到胡家药行。伙计见二太太与天林一起进来,赶忙施礼问好备茶,大伙都很兴奋,商号里热闹起来。青莲问明情况后,与天林一家一家地拜访,送上特产礼物,该退货的退货,该补偿的补偿。主顾一看这位胡家二太太不光人长得好看,为人也和善,说话办事大方得体,纷纷表示愿与胡家长久做生意。青莲和天林又道谢,保证一定货真价实,互惠互利。

胡家在县城的生意顺风顺水地做了五年。第五个年头上,胡老爷生病故去了,胡家的生意也赶上多事之秋。到处都在打仗,县城里各方势力围绕药材生意明争暗斗,谢天林身在其中摸爬滚打多年,已成为药材行业响当当的角色。

一天夜里,谢天林拢完账刚刚睡下,就听见街道上人声嘈杂,大呼小叫,像追着人跑。他心里一惊,披衣下炕,开了房门,看街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远处有人喊:“往那边跑了,共党往那边跑了!”天林脑子嗡的一声,心提到嗓子眼。“坏了”,他暗暗叫苦,猫着腰跑到胡同口,探出头往街上看去。

昏暗的月光下,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后面几个警察紧追不舍,不到百米的距离。他仔细辨认,竟然是那日在官道上救下他与青莲的黄老板。这黄老板的确不是生意人,而是江西红军派来购买药材和盐巴的侦查排长黄大勇,当日那个年轻一些的是战士孙有柱。他们几日后拜访胡家药行,青莲刚刚离开,只见着谢天林。天林很是高兴,热情地款待了他们。之后他们常来常往,托天林买些特产和一般的药材,一来二去三个人就熟悉了,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称兄道弟起来。几年的交往,双方的交情日益深厚,黄老板看天林人品不错,也是苦出身,而且在药材行里是个能手,就汇报上级把天林作为发展对象。天林也从黄老板那里了解了更多的现实情况,思想觉悟有了很大提高,他相信共产党是解救穷苦大众的好人,便借着胡家药行的掩护,尽他所能地帮助黄老板为红军购买药材和盐巴。这件事他向青莲交过底,青莲说只要是对穷苦百姓好的人她就支持,但要天林多加小心,保证安全。

天林看黄老板跌跌撞撞地跑来,知道受了伤。他探出半边身子,向黄老板挥手,低声喊道:“这边,这边。”黄老板一看有人招呼,快步跑过来,闪身拐进胡同,一看是天林,马上说:“你怎么在这里?快走开,危险!”天林说道:“这条大街没处躲,快进店。”拉着黄老板往大门里跑。黄老板一怔,说道:“不行,不能连累你们,要保住这个联络站。你快走,别管我。”

后面的警察已经追了过来,听声音到了胡同口了。天林情急之下,一把把黄老板推进大门,自己往前跑。警察已经追了上来,看见前面有个人在跑,直接追过去了。黄老板躲在大门后面,听见警察跑远了,叹了口气,慢慢关好大门,走出胡同口,消失在夜色之中。

警察在后面紧追不舍,天林走街转巷怎么也摆脱不了,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被抓了,通共的罪名足以杀头,就是杀头也不能招出黄老板。忽然又想起来,如果被抓了不就连累了胡家药行了吗?不就连累了青莲了吗?这个联络点也会暴露。不行,不行被他们抓住,死也不能!他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让他如此坚定。

他忽然有了力量,朝着不远处一个深水池塘跑去,他就是死也不能暴露自己。到了池塘跟前,后面的警察以为他要跳水求生,不再期望抓活的,“砰砰”两声枪响,天林顿觉一阵晕眩,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扑向池塘。此刻,他心里从未如此轻松释然过,他放心了,黄老板安全了,胡家药行安全了,青莲也安全了。

在以后腥风血雨的日子里,胡家药行历尽苦难,几经波折,一直有一个柔弱的女子领着一群庄稼汉在黄土地上劳作、奔波,从未间断过向江西苏区,陕北根据地,以及太行山根据地等输送过药品及其他急需物资,直到迎来新中国成立。

多年以后,在十里河畔,卧云铺之侧的一棵百年古槐旁边,新迁了三个坟茔。一个坟茔的墓碑上刻着“兄长谢天林之墓”。一位中年妇女手捧一束鲜花,站在墓碑面前肃立良久,喃喃地说道:“十五年了,天林哥,你好吗?我们相信的共产党打下天下了。没有人再受压迫,都过上了好日子。我很想你,你知道吗?我多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你,我一定嫁给你。我还戴着你买的镯子,你能认得我吗?天林哥。”

良久,妇女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一阵清风拂过,树叶哗啦哗啦作响,仿佛有个声音传来:“青莲,认得,认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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