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回忆戛然而止,北殿里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少年俊美的容颜也随之变幻莫测。
“说完了么?那看起来果真是有一段旧情呢。”帝王缓缓开口,喜怒不露。
“皇上明鉴,卑职与娘娘只有兄妹之情,绝无半点男女之意!”他复又跪下,垂首,语气却不容置疑。
“是么?”少年陷入了沉思,眼里流转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良久,才道,“那便,暂且退下吧。”
“是。”
待青衣侍卫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这座华美却如同囚笼的宫殿时,少年君主忽而叹了口气,缓缓道,“都听清楚了么?”
偌大的宫殿里只他一人,唯回声阵阵。
他终是无奈地起身,走到一扇屏风之后却忽而愣住了。
眼前一身桃色宫装的美丽少女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他叹息着将她揽入怀中,眼里是疼惜还有隐忍:“烟儿,忘了他吧,他不爱你的。”
只是兄妹之情,没有男女之意。这便是他的回答了,自己苦苦等待两年所换来的结果。
沉烟的脑中也忽而浮现出了过往种种:
青衣侍卫执剑而武,长发猎猎、英姿飒爽,而她抱膝坐在一旁石头上,一边观剑一边叫好。末了,他总会仔细将她打量一番,然后伸手揉揉女孩的脑袋,欣慰道:“不错不错,今天似乎又长高了。”
“小絮明日就能和叶大哥一般高了!”
“明日,哈哈,丫头明日似乎太快了点呢。”
……
夜傍,她立在河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青衣少年正撸起袖子在河里抓鱼。一条条大鱼被甩上了岸边,活蹦乱跳。
鱼在火上烤得香气扑鼻,他总会把那条最大最好的递到她的嘴边,还不忘叮嘱:“没人会跟你抢,慢点吃,小心烫着。”
少女笑颜如花,早已出落得美丽动人,她笑起来时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叶大哥对小絮真好,小絮以后便嫁给叶大哥了吧!”
青衣侍卫正翻弄着烤鱼的手忍不住一颤,却也并没有出言否认。如果少女没有看错的话,他的嘴角分明微微向上翘了起来,他的心里,该也是高兴的吧。
那一年,元嘉二十五年,她十四岁,他十九岁。
……
所以,沉烟从来都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可如今看来,她似乎错得离谱。
八
沉烟终于决定了要去忘掉那个已经停留在自己心中多年的人,她开始频频出入少年帝王的北殿,为他送去莲子羹、御膳或是亲自烹煮的茶水。
而大多时候青衣侍卫就在一旁,不过她依然神色淡淡,仿若陌路。
她不再逃避,她开始坦然地面对他,保持着一宫娘娘该有的风范。
直到那一日,她路过百花长廊时,看到宫人门正围着一颗老杨树挥斧欲砍。
她慌乱地冲了过去:“住手!你们要干什么?”
一群宫人为难地看着她:“烟妃娘娘,是陛下下旨让奴才门伐了这棵树。”
头戴珠翠的少女一愣,终是不再言语,她只是默默地立在了一旁看着,看着这棵苍翠的大杨树是如何被斧头一下一下地砍断,直到轰然倒下的。不知怎么的,眼泪忽而溢满了她的眼眶。
一定要这样做吗?
一定要斩断他与她最后一丝联系吗?
她挥手随意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转身正准备离去,却再一次愣住了。
他不知何时出现,却站在身后一言不发。
“原来是叶侍卫啊,真巧,本宫刚好要去北殿为皇上奉茶,不知叶侍卫是否与本宫同路?”沉烟强自镇定地笑了笑,却不知比哭还难看。
“娘娘还记得这棵杨树是么?”青衣侍卫却答非所问。
“当然不是,本宫早就不记得了。”她连忙矢口否认。
“那娘娘为何要哭了?”
青衣侍卫忽然缓步走来,一步一步,无比坚定与沉重。他终于站定了,就在她的咫尺之前,猝不及防,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抱得很紧很紧,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深情。
“小絮,遇见你,是叶青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沉烟愣住了,不知已有多久没人再唤她一声“小絮”了。
她终于在眼泪忍不住再度汹涌流出之前将他狠狠推开,一个耳光下去:“你疯了吗!”
然后转身,拼命地逃开,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她才崩溃般地倚墙蹲下,双手死死地环住膝盖,嚎啕大哭。
可她不知道的是,那道一向挺拔英俊的身影目送她一路逃开后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了地上。他捂住胸口一边咳嗽一边有血迹从他嘴角蜿蜒而下,在地上晕开成了一朵朵鲜艳的血花。
他想,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喜欢,还没来得及道声离别,怎么就要死了呢。
怎么老天不肯再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能够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登上那个最顶端的位置呢。
可,就要说永别了,又有谁知道他心里的不舍有多么深沉呢……
九
据说,人在将死之际总会将自己的一生再度回顾一遍。那些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及的过往也再次在他脑中闪现而出了。
元嘉二十五年,三月初春,桃花拂面。
小絮正拎着浣衣局沉重的木桶去河边浣洗主子们换下的衣物,可在半路却因为木桶太过沉重而踉跄着撞到了路过的两位公公。
其中一位立刻跳了起来,尖声骂道:“哪来的换毛丫头,真是瞎了眼,看把本公公撞的!”
而另一位爬起来后待看清楚了小絮的姿容后便开始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哟,这丫头长得倒是真俊俏啊,这小脸生得……”
说着还一边上前伸手想挑起少女的下颚,眼看着就要触碰到了却突然被横倒过来的剑柄给拦截住了。
叶青筠铁青着脸,拳头上青筋暴起。
“呵呵,臭小子,你不过一个小侍卫而已,劝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本公公可是总督大人的人!”
哪知,叶青筠根本不理会,执剑阴蛰着脸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字:“滚!”
少女惊喜地跑上前:“叶大哥是你!”
青衣侍卫仍是面色难看不肯言语,不由分说地他上前将小絮手中的木桶抢过,径自走到了河边。木桶一甩才声音沉沉道:“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走了。”
小絮乖巧地点了点头,眼里却满是期盼:“那叶大哥明日还会来看小絮吗?”
少年微微颔首,对她承诺了。可遗憾的是,第二天少女并没有看到那个如期而至的身影。
小絮天还未亮就拎着沉重的木桶去了河边浣衣,然后坐在了门槛上,从朝阳升空一直等到了夕阳落幕。她起身望着远方昏暗的天空有些委屈地喃喃着:“叶大哥怎么还不来呢,他忘记昨日说过的话了么?”
这个心思单纯的丫头当然不会知道,昨日她的叶大哥在河边与她分开后重新找到了对她出言不逊的小太监,把两人揍了一遍。拳头狠辣毫不留情,虽然疼得要命却不会伤及要害。
可他似乎忘了,对方是总督大人手下的人;他更忘了,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青衣侍卫。
所以,理所应当的,他被罚了五十打板,每一棍子落下都像是用尽了全力,每一下都足以让他的后背皮开肉绽。
十足十的力道却依旧没有让他吭出一声,咬着牙,疼痛、屈辱、不甘……什么都咽下去了。
等到行刑完毕后他整个人已经无法直立起来,只得趴在地上拖着伤残的身体一步一步爬了回去。
身后蜿蜒着的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可是被随后的倾盆大雨冲刷得不留了一丝痕迹,干净如初。
雨水砸在他的脸上,让他的头脑浑浑噩噩中又带着清醒。
他想,自己不过是想要守护一人而已,错了吗?
呵,唯一错的只是自己不够强大,连一份简单安逸的生活也给不起。
可是,又怎么可以?
他心爱的姑娘,值得这世上所有最好的!
他要亲手,替她将一切都一一取过来!
他开始谋划、安排、费尽心机,只为让她摆脱这最低微,最低贱的身份。
终于有一日,所有的时机都成熟了。
十
他打探到先皇与当今太后相识缘起于一株梨花,他便借口想吃梨花糕让少女摘了大捧的梨花放入袖中,然后再诱骗她午膳之后再去送还衣物,以便正巧撞见从佛堂诵经回来的老太后。接着再从身后轻推女孩一把,让她踉跄着跪倒在地,霎时梨花飞舞,勾起了老人最难以忘怀的情结。
老太后忆起往事,忽而叹息:“你这丫头真是误打误撞啊……罢了,许是天意如此,你便留下伺候哀家吧。”
至此,她不再是浣衣局最卑贱的宫女,而是一跃成了御前伺候的上等宫女。
他怕她太过天真烂漫,以至于犯了错而不自知。于是便花了入宫十多年来所有的积蓄买通了正寿宫的掌事姑姑,请求她对小絮多加照拂。可是即便如此,他仍觉得不够。
他思来想去,觉得也只有这世上最尊贵的位置从配得上他心爱的姑娘了。
于是,不多时,宫里忽然兴盛起了桃花仙子的故事。年轻俊美的帝王更是午夜梦回,梦中与仙子相遇,她成了他这一生的挚爱。
所以,当那个孝顺的君王前来为太后请安时,他便特意让掌事姑姑带着小絮上前奉茶。那个终日着桃色衣裙的美丽少女久简直便是桃花仙子的转世再生。
帝王一见倾心,当下便赐名“沉烟”,纳入后宫,恩宠不断。
而当初的青衣侍卫也凭借一身武艺,为帝王几次三番出生入死,终于走到如今这个位置,成了皇帝的心腹之人。
后宫之中尔虞我诈,那个心思单纯的小丫头根本无力应对。他便潜入黑夜,暗中为她清理一切胆敢对她不利的人。
前有王美人一事,而今,有当朝皇后的欲除之而后快。
有他在,谁都不能妄言能动她一根汗毛,即便当今皇后又如何!
那个本该前途无量,仕途平坦的青衣侍卫居然抱着同归于尽的心安排自己的心腹在皇后的御膳中下了毒。
不过一个时辰,当朝皇后,那个地位最尊贵的女人就永远地葬送在了他一个小小侍卫手里。
然而,就在此时,他被传旨去了北殿。
俊美的帝王轻轻敲击着手指,缓缓道:“朕早就不想那个女人在朕眼前碍事了,你倒是做得干净漂亮呢。”
青衣侍卫浑身一颤,到底还是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当今皇后已死,这个罪责毕竟还是得有人当起的,不是么?看你为朕效力多年的份上,朕……”帝王忽而残忍一笑,“留你全尸。”
其实他一点也不意外,自从皇上识破两人的相识起,他便知道自己将命不久矣。自古以来,没有哪一个君王能够忍受自己心爱之人所恋有他。
所以呢,迟早都是要死的罢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在饮尽杯中毒酒之后磕头请来了最后一道谕旨,那便是:“让卑职最后再看她一眼吧。”
他终于还是寻到了她,看到她正为了那棵老杨树而伤心得流泪。
他走过去,抱紧她,说了这辈子唯一一句情话。
他亲爱的姑娘,你什么都不曾知晓,所以我的死你也不会有任何愧疚。有了皇上的庇护,你能在这宫中生活得很好,最终位及皇后,成为这天底下身份最尊重的女人。
多好,唯此,才能与你相配啊。
尾声:
一月之后,策后大典上,沉烟凤冠霞帔,明艳得不可方物。年轻的帝王忽而忆起了又一个死在他手下的人。
那一日,那个人跪在冰冷的青砖地板上,从来没有过的恭敬与虔诚。
他说:“皇兄,我愿一辈子都只做一个卑微的青衣侍卫,一辈子都不会起逆反之心,永远奉你为主永远效忠你。”
“那你的条件呢?”
“尊她为后,倾尽所有对她好,连带着我的那一份。”
“如果我要你死了?”
他抬头看着他,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头一次露出了毫无芥蒂的微笑。生在帝王之家,终究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窗外,雪忽的下起,裹挟着他的声音消散在了远方。
他说:“为了她,自然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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