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树

只不过这一次冷暖没有回应，她只是抬起头，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雨中的香樟树……

文/尹熙真

（1）

南方的梅雨季不声不响地来临，在这个已有二十余载历史的香樟园小区里留下大片斑驳的痕迹。小区中央，有一棵历史悠久的香樟树，树干笔直粗壮，冠状枝干向外延展出近四米。当初建小区时本是准备砍掉它的，但开发商见过它之后，为它修改了图纸，还将小区命名为“香樟园”。

此时的香樟树下，一个穿着棉质宽松连衣裙的女人正拎着满满一兜子菜向入口方向张望。邻居李大妈看到她，热情地上前打招呼说：“小冷，又在这儿等你家石作家呢？”

“嗯。”冷暖把手里的菜拎起来，语气里充满对丈夫的崇敬和骄傲，“他第二本书马上要出版了，今晚他的编辑也要来，我在这儿迎迎他们。”

“哎哟哟，你还真是有福气。”李大妈亲切地拍了一下冷暖的臂膀。冷暖咧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

“孩子送你婆婆那儿去了？”李大妈放下手里的布袋，站在冷暖旁继续和她聊天。

“嗯，我儿子前几天生病来的。我跟我婆婆说了好多次，孩子体温比大人高，不要自己觉得冷就给孩子加衣服，我婆婆就是不听，这不前几天又闪着汗了，去医院打了两天针才好。”冷暖抱怨着，随意用胳膊上的皮筋扎起了头发。

“哎哟哟”李大妈拍着手一本正经地说，“那可不行，现在这科学普及了，我们也得进步。我儿媳妇怀孕的时候，我特意买的育儿的书。你在网上搜搜，给你婆婆也买一本。”

“她才不能看呢。”冷暖小嘴一撅，“她就是一农村妇女，哪有那文化水平。”

“怎么，她又干什么了？”李大妈两眼放着光，聚精会神地听冷暖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的婆婆。两人说得太过起劲儿，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身后的石志宇和旁边的郝编辑。

“咳……”石志宇干咳了一声。冷暖吓了一跳，抬头看到自己老公后赶紧闭上了嘴。

“哎哟，都这个点了，该回家了。”李大妈对冷暖使了个眼色，拎起布袋离开了。

冷暖吐了吐舌头，绕过黑着脸的石志宇对郝编辑说：“你就是我老公的编辑吧，可真年轻，真好看。来，我家就在前面。”冷暖说完挎起郝编辑的胳膊就往前走，石志宇望着两人的背影，眉头皱得更深了。

（2）

“你们聊着，我去做饭。”冷暖说完，戴上围裙利落地走进厨房，随即便传来水流声及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郝编辑笑着说：“嫂子真是持家的一把好手，真羡慕。”

“是吗？”石志宇苦笑了一下，他看着穿着干练的职业装，妆容得体，发型精致的郝编辑，又看看门口刚刚妻子脱下的已经明显掉色了的黄色洞洞鞋，心里说不出的感受。

“嫂子的豪放和接地气跟你儒雅的气质正相反，这样才能有话题。”郝编辑说着，不动声色地向石志宇身边挪了挪，“关于这次的采访，石作家心里有想法了吗？”

“我暂时没什么想法，你们呢？”石志宇看着家里传统而又陈旧的陈设，突然有些后悔答应参加这个节目。

“现在不管哪个领域，想要流量都得有人设。我们这次想给你打造成宠妻狂魔，利用你跟你妻子性格的反差在网上形成话题，这样可以提高你的知名度，咱们书的销量自然就上去了。”郝编辑说话时，两个胳膊有意无意地挤着自己的事业线。

“你们有想法就行，但我是不是得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收拾收拾啊。”石志宇站起来拿起一个沾着各种飞虫和苍蝇遗骸的苍蝇拍说，“冷暖对生活不是特别讲究，你看看，我们这哪像一个作家的家啊……”

“别别别。”郝编辑站起身拿过苍蝇拍说，“要的就是这种真实的感觉，我这次主要就是过来了解一下你们的日常生活，回去之后好跟节目组沟通剧本。”

“剧本？我可不会演戏啊。”石志宇摆着手拒绝道。

“剧本只是放大生活中的矛盾。”郝编辑拉着石志宇的胳膊亲昵地说，“你不用担心，要相信我们。你话题量越高，书的销量就越高，大家都能赚钱，多好。”

“那冷暖呢？她不懂这些的，别再出丑。”石志宇压低了声音，怕被厨房的妻子听到。

“你是怕她出丑，还是怕给你丢人啊？”郝编辑说着从书架上拿起了石志宇的书，贴在石志宇身边说，“这是你写的第一本书《香樟树》吧，出版这么多年了，才卖出了几本啊……”

“我觉得挺好的。”石志宇被郝编辑身上的香水味弄得心猿意马，夺回她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里。

“石作家。”郝编辑继续贴了上去，“到了你这个年纪，好不容易能有一次从名不经传的小作家变成畅销书作家的机会，你离成功就那么一步了，你要放弃吗？”

“我……”石志宇动摇了，他已经写了十多年了，如果这次的书还是石沉大海，他真的就难有出头之日了。

“不要担心。”郝编辑用食指轻点着石志宇的胸膛说，“我们会成功的。”

（3）

石志宇坐在电视机前看自己的节目播出时，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视频剪辑的艺术。他发现就算他们没有按照剧本走，节目组也能剪出剧本里所表达的意思。

节目里的冷暖有一种带有烟火气的热情，大嗓门，喜欢抱怨，总是在家里走来走去。而节目里石志宇温文尔雅，总是耐心地倾听，为妻子分担家务，照顾孩子，还要每天写作到深夜。

“从结婚到现在，你就拍摄那段时间进过两次厨房，怎么弄得好像你天天下厨一样。”冷暖在一旁啃着西瓜，越看心里越不舒服，“怎么搞的，怎么好像我天天都在无理取闹一样，当时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你管它呢，这种节目哪有几个人看。”石志宇有些心虚地说。

“怎么没人看啊。”冷暖放下西瓜，拿起手机不满地说，“我当时通知了好多亲戚，还发了好几条朋友圈。我怎么知道他们会弄成这样啊……喂？妈，你看节目了吗？不是这样的，你女儿才没有这么邋遢……”

冷暖走到阳台开始给家人解释，石志宇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郝编辑的微信：“石作家，这几天热搜、公众号、短视频平台和几个新闻门户网就开始推广了，尾端都会放你新书的链接，我们要发财啦。”

“是吗，都发什么啊？”石志宇问完，久久等不到郝编辑的回复。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些报导会把冷暖置于怎样的境地。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互联网上充斥着对冷暖的恶意。他们把石志宇才华和品格塑造得有多高，就把冷暖的无知和愚昧批判得多深。冷暖不是没有挣扎过，但石志宇发在微博上的解释只显得冷暖更加得渺小。

“没关系，互联网没有记忆，大家新鲜一阵就忘了。”石志宇安慰妻子说，“你知道这两周的销量冲到多少了吗？咱们马上就可以换一个大房子了！你就这么想，每一个攻击你的人，都是在变相的给你买房。”

“可我不想要大房子，现在这个房子挺好的。当时搬进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这棵香樟树就是你的灵感嘛……”冷暖无精打采地坐在阳台边，望着外面的香樟树说。

“人总要进步嘛，行了不说了，我一会儿还有采访。”石志宇匆匆挂掉了电话，冷暖看着手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4）

网上的舆论并没有像石志宇说的那样消散，批判她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哪怕丈夫在访谈节目上解释，大家对她的想法也没有改变。冷暖就这样每天望着院子里的香樟树发呆，带着孩子过起了闭门不出的日子。

“老石，你最近怎么总有活动啊？”冷暖抱着孩子，对正准备出门参加庆功宴的石志宇说。

“你老公这不是出名了嘛。跟以前哪能一样。”石志宇昂着头骄傲地回答。

“今晚能不能早点儿回来啊，我想跟你说说话……”冷暖说着，拉住了石志宇的手。

“你找小区里你常聊天那几个阿姨说去呗。”石志宇挣脱开冷暖的手，打开门说，“我告诉你，咱们现在可不是换大房子了，换个别墅都绰绰有余，你就等着享福吧！”

石志宇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你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的……”冷暖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说着说着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从电视播出到现在，冷暖一次都没有哭过。但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住内心的苦楚和压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她知道丈夫最近跟那个郝编辑打得火热，但她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她害怕丈夫会离开自己，害怕婆婆从她怀里把孩子抢走，她除了忍受，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冷暖边哭边哄孩子，给孩子做辅食。忙到晚上，孩子睡着了之后，她才得闲看一会儿手机。郝编辑发的朋友圈的照片中，她小鸟依人地依偎在石志宇的身旁，仿佛她才是为石志宇生儿育女的妻子。

“我跟老石受了这么多年苦，凭什么让你白捡这个便宜！”这种公开的挑衅，让冷暖的伤心变成了一种愤怒。她拿出垃圾袋，把衣柜里因舍不得花钱而买的地摊货通通扔了进去。

第二天，冷暖把孩子送去婆婆家，去美容院做了最贵的美容，去商场买了之前想都不敢想的衣服和包，还在专柜买了很多化妆品，让工作人员为自己化了个精致的妆。冷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自信了很多，仿佛回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

“喂，郝编辑，我在你们出版社对面的咖啡店，有些事想跟你商量。”冷暖不等郝编辑回答就挂掉了电话，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让她心里有了一种报复的快乐。但这种快乐没持续几分钟，就在郝编辑出现的那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5）

郝编辑并没有冷暖想象中的重视这场谈判，她只是穿了一身简单的运动服，束着高马尾，甚至连妆都没有化。但即便这样，仍然给人一种青春的活泼感和高级感。冷暖看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和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活力，刚刚建立起来的自信心瞬间崩塌。

“嫂子怎么有时间来这边啊，呀，去逛街了啊？”郝编辑看着冷暖一旁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喝着咖啡神态自若地说着。冷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自己脖子上，手上刚刚买的昂贵首饰摘下来放在了包里。郝编辑抿抿嘴唇上的奶泡，挑着眉看着冷暖。

“郝雯雯，我知道我比不过你。”冷暖忍着眼泪，恳求郝雯雯说，“我知道你现在跟我老公走得比较近，但我希望你能明白，他是有家庭的人。”

冷暖说完，郝雯雯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放声大笑了起来。“嫂子，你多心了。”郝雯雯眨着眼睛说，“我只是喜欢这种感觉，才不会真的跟石作家发生什么呢！”

“什么感觉？”冷暖不解地问。

“我做编辑会接触很多作家，什么年龄阶段的都有。很多像石作家这样，越是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人越好勾引。每次看他们心猿意马，就有一种挑战权威，打破权威的快乐。但我才不会跟那么老的人在一起。我只是喜欢利用他们，接触到更多上层人士罢了。我的理想是嫁给有资源有势力有钱的富二代，才不是你家石作家这种古董。”郝雯雯看着目瞪口呆的冷暖继续说，“你应该感谢我，你没发现你们石作家最近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吗？”

“我……”冷暖呆住了，她没想到郝雯雯居然是这么看自己一直崇敬着的老公的。

“所以放心，我只是借用一会儿，马上就还给你了。”郝雯雯举起咖啡一饮而尽，她站起身说，“我要去健身了，有事再联系。”望着郝雯雯离去的背影，冷暖心中对石志宇最后的崇敬和尊重，轰然坍塌。

又是一年梅雨季，石志宇当初被郝雯雯甩掉后失落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回归了家庭。他在市区里的一幢高层里买了房子，搬走的那一天，邻居们在楼下送行，李大妈走过来握住冷暖的手说：“你终于熬出头了，以后好好过，有时间回来看看我们。”

“会的。”冷暖笑着点头回答道。

“你还真是有福气啊。”李大妈又说了以前常说的这句话。只不过这一次冷暖没有回应，她只是抬起头，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雨中的香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