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刘禹锡·《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
梦里,我就住在月光村。
一轮满月,斜靠着村头的万年胡杨树酣睡。胡杨树硕大的树冠轻托着瑶盘,清冷的月光从枝叶缝隙中析出,勾勒出村子的轮廓,影影绰绰。月光村里有十二户住民,墙贴着墙、门对着门,柔软无声地沐浴着恒久不变的月光,千年万代,无声无息。
十二户人家,难得见谁挑开门帘出来说话。
我住在村尾拐角那间屋,门前有棵成了精的桂花树,娉婷袅娜。每每见我隐了身偷偷地出门,它就会坏坏地笑,笑得婆娑摇曳,撒我一身的桂花粒。我就带着满身的桂馥,无形地穿梭在其他十一户薄如蝉翼的纱门间,窥他们各自念着自己的经,偷偷乐个不行:
住在村头的是西楼,一位志向千里的少年。他的言论总是如陨石炸空,火山迸发,又时常忧怨嗟叹生不逢时,仕途艰难坎坷,整日里栖栖遑遑。此刻,西楼正飞舞十指狠敲键盘撰写简历,疯了似地往村外抛洒,就盼着何时突然生出一枝圆润碧绿的橄榄枝,又机缘巧合地抓住。每每企足而待,却常常大失所望,一番心灰意冷后却依然可以躇踌满志。周而复始体验着高血压、心脏病的模拟发作。哎,倒是极佩服他从来未曾溟灭地执着。罢了,随他吧。
西楼隔壁住着月光村最美的女子。常日总在屋里弹丝品竹,唯有月光雨悠悠扬扬的时候,就舞动水袖,在院坝上踮着脚尖原地打旋,旋转出一朵一朵色彩斑斓的花儿,只那些花儿都沾染她善感多愁的气儿,绚烂绽放顷刻间就消逝尽殆。人得有感性情儿,但若如这般到了伤春悲秋的份上,凡事都优柔寡断,就会心余力绌。从忧婉到脆弱,再愁结到抑郁,最后就没了思想没了行为。就如此刻的她,像尊蜡像凝神伫立于瑶台镜前,虽亭亭玉立,却心不得思神不得韵。我见犹怜啊。
也不晓得她眼前那盘晃闪闪的银盘,能不能哪天高兴了给她一个奔向太阳的方向指引。
东边那户要数村里的贤才良俊,找他出谋划策的人总是应接不暇。在村里住了好些个年头了,却没瞧见过几次人影。只晓得他虽然席不暇暖,却也还记着时辰,逢十五就拿了毛弹子给月亮拂拂灰尘。他说月儿贪玩,总是靠得人近了些,难免沾染上俗气的烟尘,长久不打理下就会蒙了那份灵性。虽然在村里极少看到他,倒也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听得他拿了一口大喇叭,在村口喊话报吉祥、报平安。不知咋的,只要听到他这么拉着嗓子一喊,我就会对咱月光村生出万般难舍的情愫,缱绻缠绵。
北门这个小丫头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有刚住进村里那阵儿露了个脸,苹果般可爱脸蛋曲奇味的小人儿。村里老少皆大雀悦,难得幽静深邃的月光胡同里来了这么个甜蜜的小家伙啊。那阵子,大伙儿争着把月盘子抹了又抹,抹得月亮的那个绚啊,它自个儿都睁不开眼睛。村里弥漫着曲奇的浓香,还巧克力味儿的。
这会儿呢,我在这小人儿的门前搔首踟蹰,不确定该不该入得屋子里去。太安静了,静得不像有人。我又担心自己这一身桂花味儿,掺进了曲奇味儿会过于甜得腻人。看她门前那盆灵芝草,清新带露,娇娇滴滴。算了,不进就不进吧,村里的人不在村里会去哪儿?没声音就没吧。“月光村里,从来就是静悄悄的”,这是俺村领导小火炉说的。
对了,小火炉呢?
嗅着他独特的咖啡味焦炭气息寻到村头,就见万年胡杨树旁有一个人影,茕茕孑立。我仗着隐身于无形,便想轻轻靠近。他似感觉到什么,蓦然转身,一袭黄衫从背后被月光晕染,泛着清冷的光。有风从胡杨树那边刮来,拖拽着他的影子拂我面而过,风里有涩涩的咸味儿,那是小火炉千年绝尘隔世的孤寂。
我终归是个俗人呢,思凡之心切切。
那天,念头上脑怎么也撵不走的当儿,就做了个假面人贴在窗户上,偷偷从村背后溜出去了。出门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桂花树,她竟然没有往日那般嬉笑,敛容屏气,目不斜视地看着村头的大月盘。当时的月亮似在假寐,却听见我隔壁的阿猫向她问起我时,她说我在屋里头调色画画呢,在赶着帮她设计新的造型,好在下个十五来临之前换上新装,给月光村换个暖色调。
我捂着嘴偷偷地笑,赶我的路顺道就下了山。
远离月光村的地方,少了干净的清冷。
纷繁芜杂的信息世界,日月交替,四季轮回;万物勃勃生机,满目锦绣山峦。乾坤博大精深,生物间息息相存。在月光村里看不到的五谷炊烟,袅袅冉冉,裹挟了风花雪月的痴嗔、柴米油盐茶的苦辣酸甜,也充斥着难以笸测的竞争和贪婪。
我开始思念月光村,思念村里人纯粹的率真和独特的清澈。
月光村无四时变化,没昼夜区分。村里人都以赤心相待,习惯让那月寒浸透身体。体凉则心近,丢在心底的月光是浓得化不开的情谊,玲珑剔透的冰洁。
顷刻间,我已然坐在月光村我屋里的窗户边上。
隔壁的隔壁的村领导小火炉又在引吭高歌。呀,这次他改了调调,不再是柴火润了燃烧不完全地呻吟,而是脆生生的大嗓门,竟然音律和谐,宛转悠扬:
“青山,一堆精致的咖啡末儿,能堆成大高山吗 ”
“缘木,树上下围棋你还舒服吗 ”
“雨地,一个人跳舞,总不累吗 ”
“冬天,还没来呢你穿袄子吗”
“十分,你把我的煎饼吃完了吗”
“西楼都要塌了,你还敲键盘呀”
“没心的那个,找不到热温泉了吗”
“仙女就仙女吧,怎么改妆都还是仙女样”
......
我起身,出得门来顾盼。
兴许是久没听过村领导唱这么长的歌儿吧,十二户的灯倏地一下亮了。我爬上桂花树,细细地看,皎洁的月光轻泻下来,月下的村子似笼着银灰色的轻纱,五彩缤纷的十二圈光环,一排儿溜地缀着月亮的衣角,像极了月亮的尾巴。刹那间,心里涌起一丝久违的冲动,喉咙哽咽,我的视线逐渐模糊了。
小炉子的声音渐渐小了,细了,没了。
月光村又恢复了往时的清寒和宁静。月亮翻了个身依旧沉睡,清辉四散,未散得尽的光带,迤逦着村后的青麓。
我溜下树来赶紧回屋,还得赶着做衣服,月亮等着穿呢。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云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李白·《古朗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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