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兰被推醒前,正在做梦。一条从没走过的土路上,沿路散落着很多分分角角的票子,小兰乐坏了,勾着腰把它们一一捡起。走到街上时手上攥着满满一把钱,却有点舍不得花。犹豫许久,才抽出几张买了一串糖葫芦,刚塞进嘴里,尝到一点甜味,就被弄醒了。
“快起来,吃鸡肉了。”小兰妈压低了嗓音。
“鸡肉!”听到这两个字,小兰一下子清醒过来,把梦里的糖葫芦抛在脑后,翻坐起来,披上衣服下了床。
堂屋正中央摆着一张木方桌,桌上热气腾腾地摆着一口锅,一股肉的香味从里面传出来。小兰两下爬上长条凳,接过父亲给的碗筷,叫唤:“妈妈,快来吃呀。”
父亲默默无言地给小兰夹了一筷子鸡肉,小兰放进嘴里,“好吃,爸爸你也吃呀。”
父亲叹了口气,摸了摸小兰的头。
小兰家,提前过了一个有鸡肉吃的好年。
1
腊月里,天下起了大雪,来来往往的人头上都翻着白,村子里树上、草上、田间,一片雪白。
但其实,村里前几天就已经进入了严冬。就在几天前,村头老杨头家一大清早就传出吼声:“哪个砍脑壳的,把我们家的鸡全部偷走了!”
老杨的声音惊醒了村子,好几家人起来一看,完蛋!自家鸡也被偷了,同时被偷的,还有老白家的羊。
在村里,鸡鸭羊被偷当然不是第一次,但这回却是最狠的,被偷的几家人,鸡圈里干干净净,一只不留。况且已临近年关了,这下子,年可难过了。
几家人围在一块儿,商量怎么办。
“如果这个人被我逮到,我肯定打断他的腿!”提到偷鸡贼,杨树火冒三丈,咬牙切齿。
“别个专门来偷,咋个会让你逮到?你以为都是些笨贼娃子嗦?这下遭安逸了,过年咋整?”杨二叔磕磕手头的叶子烟,猛吸了一口。
“不行,未必就这样算了?你想得过我想不过,我要去把他找出来。他既然来我们村偷这么多家,肯定不是本村的,你们觉得是哪里来的贼?”
“如果是远贼,连夜转起走了,我们也找不到。只有去沟上头一队上和沟下头十一队碰下运气看看。”洪二娃二流兮兮,遇到这个事却开始正经起来。
“那这样子,队长,你点几个人,分成两边,分开走一趟,看看问得到点风声不。”
洛水村村民都很淳朴,有人丢鸡,一向自认倒霉,反正也从来没有找回来的先例。但这回性质太恶劣了,家家都等着这几只鸡过年呢。丢了鸡和羊的几家组了两拨人,分别去向一队和十一队。
小兰的父亲一言不发,也跟着去了,是去的一队这一组。
2
一队离小兰家的二队有两里路,几个年轻小伙子家脚程快,很快折返了。去时可算锣鼓喧天,回来就清风雅静,听说,除了一点点鸡毛,没找到半点风声。而沟下这一组人,也是无功而返。
偷鸡贼找不到,这事儿在村里吵了一阵也就过去了。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村里却开始有了风言风语。
有天小兰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地听到村口几个人扯闲天,洪二娃的声音有点大,“你晓得为什么大家会被偷,村里说不定是有内鬼的。你晓得吧,那回去一队上看动静,那家人屋檐后面明明有鸡毛,我们想进去问问,却被清二娃扯回来了,现在想想,很是古怪。”
“清二娃”就是小兰的父亲,在家排行第二。看到小兰走过来,几个人就停下了话头,说其他的了。
3
小兰心里藏了一个秘密:村里的鸡都被偷了,但他们家过了几天,却吃到了一顿鸡肉。
她隐约有着一种猜测,却又不愿意顺着苗头继续往下。在她心里,父亲虽然不爱言语,但勤劳肯干,村里人人都夸,除了洪二娃。
可这事儿到底成为梗在小兰心里的一根刺,她没向任何人吐露,也没法向父母求证,只能让它默默烂在肚子里。
但她对父亲形象的审视,却从此动摇起来,白天看着他挥洒汗水种地割麦插秧,觉得他还是那个形象高大的好父亲;但每当看到鸡和鸡肉,她又仿佛回到了那个暗夜里,面对着那一锅当时只觉好吃、每每回想起来却充满不对劲的鸡肉,她忍不住地想:他是不是……
小兰的梦里不常是到处捡钱了,她常常做梦梦到刽子手,迟迟挥不下明晃晃的大刀,而刀下,有着一张模糊的脸孔。
可巧,那年电视里正放《神雕侠侣》,小兰一边看一边觉得特别理解杨过。杨过一定也幻想过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光芒四射的大英雄,但到头来,却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这教他如何接受呢?
这个秘密藏在她心里,小兰谁也不敢告诉。
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她甚至一边流泪一边给杨过写过一封信,写完就撕碎了。小兰用手抠开屋后的泥巴地,挖了一个深坑,把纸屑全都深深地埋了进去。
4
小兰又想,长大后不再待在村里了,看到这几家人的脸,她常常会涌起一股愧疚感。一定要走出去。
父母亲依然勤劳,种了许多地,每年养几头猪,照理说日子该好点儿了吧,但依然过得紧巴巴。
她早听妈说过:这年代,想走出农村,只能靠读书。学费不够呢,她甚至抢先从电视里学到一句话扔给老妈:“就算是贷款,我也要继续读书。”
小兰白天帮着家里干活,晚上才是看书写作业的时间。村里电压不稳,常常停电,不停电的时候,灯泡也常像红萝卜一样,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看起书来很费力。
停电的时候,小兰就点上煤油灯看书。家里的煤油灯是用空墨水瓶做的,灌上煤油,搓一根棉绳放进去,就有了光亮。只是这光,偶尔闪烁。
不知是天赋还是真的用对了方法,小兰可以年年考第一,也让她想走出去的梦看起来不那么遥远。
5
小兰四年级的某一天,父亲突然要去西藏了。
小兰听着也不奇怪,只是问:西藏?搞什么?
“挖药,”父亲说,这个是亲戚告诉他的挣钱好方法,那边满山都藏着贝母、虫草,只要肯挖,能赚大钱。
小兰确实不稀奇了,这些年,为了挣钱,父亲可是想过很多办法:有一年跑到外省批发一火车皮蒜子回来卖,却却因为遇到连绵下雨,蒜子大都烂了,亏本亏惨;有一年听人说种竹荪很值钱,便买了菌种,在地里试着种,没想到收获的那三年,竹荪价格狂跌,最后陆陆续续都进了自家人肚子里;又有一年听说到新疆摘棉花可以赚钱,也跟着村里几家人去了。
这回,轮到西藏了。
父亲说,“我带洪二娃一起去,这回真的肯定能赚钱,洪二娃家也苦。”
那一刻,小兰差点脱口而出:你晓不晓得,洪二娃还在背后说你坏话!你还要带他一路挣钱?!
小兰到底忍住了。
不然父亲如果问“说什么坏话”,自己要怎么回?
6
小兰父亲走得很急,走前两天还在说,“想喝碗冬瓜汤。”
“这两天屋头冬瓜还没熟,再等几天嘛。”小兰妈一向节约,能从自家采的菜,绝不上街买。
结果没等到冬瓜熟,小兰父亲就带着洪二娃出发去了西藏。
一个月后,小兰收到父亲的信,信里父亲说西藏的山好高,药草很多,只是需要好好辨认。说那边山里有非常多的沟渠,里面有鱼,很好吃。他们白天去挖药,就把几支钓竿支起,一头插进岸边土里,用石头固定好,晚上回来,拉起来就是几条大鱼。小兰第一次听见竟然还可以这样钓鱼!
还有西藏的小狗,长得比我们那边的都大,立起来有半人高……小兰从来没见过那么高大的狗,如果见到的话,应该会被吓死吧。
小兰父亲上过初中,字写得好看,信也写得通顺有趣。他说到的很多趣事,成功勾起了小兰对西藏大山的向往。
小兰心里一边隐隐为之动情,一边却在暗暗责怪自己:他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件事呢?可他是父亲啊,如果做过,可以一笔勾销吗?
7
过了立夏,洪二娃回来了。
他扛了一箱苹果到小兰家,还递给小兰母亲一个巴掌大的布口袋,“春姨,这个是清哥让我给你们拿回来的。”
“咋个你带,他人呢?”
“哎呀,你晓得嘛,他这个人有那个爱好撒,挣了钱,就想跑去找人打下牌嘛。他们桌子都摆好了,我没有参加,就先回来了。”
小兰很兴奋,她想,终于可以听父亲亲自讲西藏的故事了。这从远处带回来的苹果,可真甜啊,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苹果!
“妈,这个小口袋里面的是啥子?”
“洪二说是贝母。”
“贝母?就是爸爸去挖的药啊,才这么一点啊。”
小兰拉开布口袋的绳子,那是她第一回见到贝母。贝母很小,比米胖一点,不知道吃起来是什么味道?
8
过了三四天,小兰父亲都没有回来。
第五天一大早,洪二娃老婆惊慌失措地跑来小兰家,“春姨,我感觉不太好,我做梦梦到清哥给我投梦,说是他在水下好冷,他被害了啊。”
小兰妈一下子差点站不住,“不可能,不会的!他再怎么要投梦也应该给我投啊。”
“这个事我怎么会拿来开玩笑,是真的!你还是找人去看看吧,他还给我指了地方,就在夏家村。”
小兰妈紧紧抓着洪二娃老婆的手,“是了,我想起了。昨天我就觉得哪里不太对……我在街上看到一个人,穿着他穿出去的那件衫子。我绝对不会看错的,衫子肩头上有耗子咬的洞,我记得很清楚。”
“还是要去看看妥当,这么几天没消息了。”洪二娃老婆一脸惊慌。
小兰妈很快找来本家亲戚,几个大小伙子,顺着洪二娃指的地方和细节去了夏家村,洪二娃也跟着一起去了。
9
二十年后,小兰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座山头。
她被带到那里时,天正下着小雨。不知是雨水迷蒙了眼睛,还是她压根儿不敢睁眼看,天地寂静无声,眼底一片青白。
是的,听说是父亲找到了,他静静地躺在水里,等着家人把他捞起来,带他回去。
不对,那个人,浑身肿胀,连脸都看不清楚,那不是他,一定不是他。小兰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发抖,不敢靠近。
远处的洪二娃在说,“呜呜,他那天去打牌我该把他拉走的,如果把他拉走,他就不得这样了。肯定是赢了钱,才遭害的。”
小兰妈报了案。
案子线索很多,有洪二娃这个证人,有小兰妈看到的那个穿小兰父亲旧衫子的人,还有夏家大队村民听到了当晚动静的。
想查清楚并不难,村里风言风语却不见少。他们都以为在悄悄地说,到头来却全都落在了小兰的耳朵里。
“这些话,千万不要给妈妈听到吧,”小兰想,“她已经够苦了。”
10
刽子手的大刀终于落下了。
从此小兰的梦里,只剩下一座一座绵延起伏的高山,一条一条蜿蜒盘旋的路,它们最终都通往同一个山坡,同一片草地,同一个水域。
一次次惊醒。小兰以前胆子多么大,如今却开始畏惧村里的每一片土地,不知那些茂盛的庄稼与杂草下,会不会掩盖着无法预知的黑暗;她也开始害怕黑夜,一到晚上,就只敢呆在灯光下,如果没有灯,哪里都不敢去。
“妈妈一定也是怕的。”小兰想,“妈,不怕啊。我会好好读书,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小兰还是每次都考第一。甚至有次她听到同学悄悄说,“你看她这个人真的好无情,她爸死了都完全没有影响到她的成绩哎。”
是的,没有影响。
小学毕业,小兰以全区第一的成绩考到了区上最好的中学;
初中毕业,小兰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到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高中毕业,小兰以高分考到了名牌大学,成了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
……
如今,小兰家过上了比之当年,不知道好多倍的生活。
“可惜父亲没有机会享福了,”小兰常常想,如果父亲活到现在,以他那灵活的挣钱头脑,肯定会有许多方法挣钱吧。说不定运气好,真能挣到大钱呢。
至少,如果想让孩子吃到鸡肉,再也不用偷了……小兰赶紧擦了泪,不叫母亲看见。
小兰妈端了一盘子凉拌鸡放桌上。这是每年春节的必上菜,却也是小兰到底放不下的心结。
“妈,我一直想问你……”
“啥?”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过年前几天,半夜里你把我叫醒,吃一锅鸡肉。”
小兰仔细观察着母亲的神色,却不敢看她的眼睛,错开眼睛数着灯下映照着的她的根根白发。
小兰妈仿佛陷入了回忆,点点头,白发跟着摇动。
“我一直想问,那锅鸡肉……是,爸爸偷的吗?”
“说什么呢?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可村头人都在说他是……内应。而且我们的鸡明明被偷完了,哪来的鸡肉?”
“哎,你爸那个人,心好。他跟他们一路去一队上的时候,就晓得是哪家人了,他觉得那家人造孽,就没有多说。那天晚上他本来想去找他把鸡全部要回来还给大家,结果别个跪到求他,说鸡前一天晚上已经连夜拖走了,他只是牵个线,也没挣多少钱,都用来给老母亲医病买药了。家里只留了一只鸡,晚上给老母亲炖下,硬要塞给你爸半锅。你爸本来不干,直到那人说‘一年到头还是给让娃吃点肉’。”
小兰艰难地移开眼睛,模模糊糊间看到悬在窗边的月亮,一片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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