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雨,林中人

作者: LEOMIYA | 来源:发表于2019-02-08 19:04 被阅读35次
    杏花雨,林中人

    仲春二月,草木轻盈。

    天刚蒙蒙亮,一长衫少年便背起竹筐,穿过镇外的古槐树,朝东面的长青山走去。

    少年名叫董奉,是镇子里长平医馆的小少爷,因家中祖母近日身体不适,医馆里又缺几味药材,便一早动身出来采药。山中露重湿衣,董奉在山崖草木间穿行了半日,也未能将药材找齐,不觉叹了口气,抬头拭去额间汗珠,却瞧见不远处一片彤粉杏林,开的好生娇美,忍不住便走上前去。

    步入杏林,只见枝头深浅红叠,穿行其间,落红如雨。董奉背着药筐,见朵朵杏花开得娇巧明媚,不禁浮起笑容,却忽听得身后一声娇笑,转身一看,竟是一位少女坐在树上晃悠着脚,淡粉衫裙晕进花色,一时竟未发觉。

    “哪里来的少年郎,看花看得一脸痴汉样。”少女嗤嗤调笑。

    眼前人眸含春水,笑靥如花,董奉看得一怔,听少女此番说道,忙回过神来行礼:“在下董奉,偶入此林,见花开甚好,不禁喜形于色,让姑娘见笑了。”

    “答的这般文绉绉,难道是个书生?”少女咯咯笑道,“刚刚我在这掉了一朵簪花,你可能帮我寻它一寻?”

    “这是自然。”董奉说着,便弯下身仔细寻找,寻了一会儿,就在一堆落花中看到一朵晶莹剔透的珠花,随即拾起来问:“可是这朵?”

    少女只看了一眼,便掩袖委屈道:“公子不愿找便罢了,为何要戏弄奴家,或是公子竟不知簪花为何物?”

    董奉听得奇怪,朝手中一看,却惊诧这珠花竟何时成了一枝杏花,明明刚才看的真真切切是支珠花呀。

    见董奉一脸惊诧想要辩解却又无从开口的模样,少女终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然是个书呆子,逗你呢!”说着便从树上轻轻跃下,谁知踩上石块,脚尖刚触地便一歪委身摔倒地上。

    听少女痛呼,董奉忙上前查看,见其脚踝泛红按之即痛,转身就从药筐找出几株草药,本欲就身边的石块研磨,想了想又用自己的长衫包住药草,再用石块捣碎。草药捣碎后,将其均匀的敷在少女的脚踝处,又从长衫上撕下干净的一条,仔细的将脚踝缠好。

    少女看着董奉有条不紊的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歪头:“原来是个书呆子气的小郎中。你就不怕是我又在逗你么?”

    董奉一边将绑带打结,一边笑道:“都肿成这样了还能是骗人。再说就算是姑娘逗我,我也要亲自看一眼才放心。不过姑娘说的书呆子倒没错,”董奉抬头,“家中几位兄姐都已跟随父亲习医,家中人便盼我多读些书有朝一日能入宦途,也算是光宗耀祖。可我却对行医更感兴趣,平时找机会偷学了些。”

    少女听后,若有所思,“果然世间人大多都喜名利。虽有言‘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为良相,当为良医’,将良医排在了良相之后,但两者皆怀济世之心,能行得其一便已是甚好。只是不知小郎中若你如愿行医后,能不能为良医哟?”

    见少女眨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又在调笑自己,董奉也笑着回道:“若能如此,奉定当竭力不负医者之名。”少女听后,掩袖咯咯笑起来。

    此时天空飘起了小雨,滴滴点点竟有愈演愈烈之势,杏林中无处避雨,董奉将药筐前置,背起少女来到一处山崖,刚放下药筐,崖外山雨便倾盆而下,声湮山林。

    少女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远处笼罩在雨幕中的杏林,叹息道:“这雨一下,杏花怕是要零落半数。昔日我曾在天台山与人打赌,世间定有杏林能胜过其山上的五色杏花,若我将此林寻出,便搬光其半窖杏花酒。悠悠算来,也寻了几年了。”顿了顿,又说到,“你今日寻的药,可是还差连翘、青蒿、苏叶几味?”

    “姑娘怎知?”董奉诧道。

    “这几味药材,杏林东去一里便都能寻到。你我今日相遇算是有缘,药篓中有一物是赠你的,五年内能领悟多少全看你资质。雨变小了,我也该走了,就此告辞。”少女起身,垫了垫脚,笑容娇俏,又加了一句,“草药敷上凉凉的,很舒服,多谢了。”

    “姑娘为何走得这样急,你脚上有伤不便,不如让我送你吧。”董奉忙起身。

    “嘻,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寻哪里的杏林,你又如何送我呢?”少女转身走出山崖,“小郎中,我先行一步啦。”

    “姑娘等等······”

    “嗯?可是还有什么事?”少女回头问。

    董奉看着少女,欲言又止,顿了顿,竟是自嘲般的低头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只是不知何日能与姑娘再见罢了。”

    “再见么?”少女想了想,莞尔,“或许,等你医治了十万伤患的时候吧。”

    董奉看着少女脚步轻盈的走出崖脚,一步步蹦跳着隐入山林,竟似未受伤般,便也拾起药筐,走到崖外。

    抬头一看,雨已停定,天光倾泻。

    不知怎的董奉心里微微有些失落。这场雨,来去的也太快了些。

    那日杏林东去一里,果然寻得了剩余草药,董奉下山后,用药与祖母悉心调理,不多日祖母的身体便好了。之后董奉问访了长青山方圆几里的乡邻,企图寻得当日那杏林少女的一丝消息,却是无果。想来也是,她都不知要去何处寻那世间最美杏林,那又能何处去寻她呢?

    董奉翻开一本医书,借着天光在窗边看了起来。这医书是在药筐里寻到的,想来便是那少女所赠之物,书中记载了许多疑难杂症的解法,有些方子闻所未闻,后半部分所叙述的医理学论,更是精辟玄妙,董奉读得十分入神。

    可虽如此,家中却依然希望其能熟读史经,有朝一日能被举荐入仕途,董奉只好每日早起一个时辰研读医书,白日里乘间隙到医馆临诊。如此风雨无阻的坚持了三年有余,董奉不仅在候官县出任了一个普通官吏,“医仙”之名也盛传乡里。而时值东汉末年三国纷争,战乱连连,董奉觉得自己身为一个普通官吏,并不能比行医给乡民带来更多帮助,不几年后,便辞去官职专心从医。

    渐渐地,董奉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变化——当儿时玩伴都已显出中年之态时,自己的外貌和青年时相比竟并无几分增减,细细想来,应当是曾了悟了那杏林少女所赠医书之故。此时离当日赠书已有十余年,候官县地域不大,虽有人慕名而来,十余年董奉所医治之人也尚不足一万。董奉思忖几日后,决定离开。家中幸得有兄姐可照顾双亲,自己也未曾娶妻,并无太多牵挂,便三拜至亲,“愿以医得十万人为志”,离开了候官县,南下云游。

    云游期间,董奉访遍名山大川,遍尝百草,每到一处便设医馆治病赈济,不过因容颜无改,每过几年便会换个地方继续行医。在行医途中,除了一些疑难杂症,也偶有几个起死回生之例,这使得董奉的医仙之名被传得更加玄乎,相应的,他的行踪也变得更加缥缈隐秘。而这一年,兜兜转转,又来到了曾经到过的交州。交州太守杜燮,便是那曾经起死回生的一人。

    杜燮生性宽厚,谦虚下士,有百数以记的中原士人曾前来交州依附避难。在乱世之中,杜燮竭力保全一郡之地,二十多年来疆域内未曾有过战乱,人心爱戴。当年董奉途径交州之时,杜燮其实已病死三日,闻其生前仁绩,董奉当即赠药,杜燮服之后半日能起坐,四日完全恢复,当他想要当面感谢救命恩人时,董奉已然不知何时离去。

    而此次董奉踏上交州地界没多久,杜燮便派人将其接到府中,希望他能在府中常住,董奉因感在外漂游已久,便答应暂时留下来。杜燮甚喜,在府中南面新起了一楼,安排董奉留下。

    杜燮府中有一大片花园,山石曲水点缀其间,与董奉所住之处相邻。这日,董奉站在回廊上,盯着园中一动不动看了半日,其在云游途中收养的一个小徒弟便跑过来问其是否不适。董奉不答,许久,方问,“今日来访的许县令,是我医治的第几人?”小徒弟想了想答道,“是师傅医治的第十万零三百一十二人。”

    “第十万零三百一十二人么?”董奉低头自语,“早已过了十万人,为何还是没能与你再见?”说完,竟是生气般甩袖而去。小徒弟从没见过向来温和儒雅的师傅发过脾气,急忙忙跟上前去,却被师傅啪的将门一关,挡在门外。杜燮听闻此事后急忙赶来,却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董奉闭门谢客,在屋内不饮不食,不应不答,即使是有人前来求医也避而不见,守在门外的人都不敢贸然打扰。直到第七日,忽听得屋内一句“难道见不到她我便不再行医?那这岂不是有负当年之诺,负这医者之名!”,董奉打开了门,长衫而立。

    年逾八十的杜燮忙让人搀扶着赶来,见到董奉便要弯身一拜,董奉急忙上前托起。

    “先生闭门这几日老拙深感惶恐,十分担忧先生,可是府上有所招待不周?”

    “不是的,只是董某有些问题困顿于心不能解罢了,杜大人言重了。让杜大人担忧,是董某的不是。”

    “先生有所困顿,是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么?老拙愿尽力帮先生达成。”

    “未达成的心愿?”董奉一顿,似叹似笑道,“此前确实是有十分想要达成的心愿,不过现在这心愿能不能实现,已经没有太大关系了。”董奉又顿了顿,笑,“董某在贵府这段时日,府上招待的十分周到,只是有了这高墙的阻隔,许多百姓都不敢前来寻医了,董某的门庭倒是冷清了许多呢。”

    “这,这是老拙想得不周,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不用了,”董奉笑着拦到,“只是不知杜大人能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先生请说。”

    “请帮董某备一副棺木。”

    “这——”杜燮十分惊异,但想了想,便明白了董奉的意思,叹道,“当年先生救我时,我曾与先生有几面之缘,碍于病身未能向先生好好拜谢。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然白发苍苍,先生却还一如当年。我自知留不住先生,如若这是先生的意愿,我定当办妥。”

    “如此,就多谢杜大人了。”

    第二天,太守府中便传出消息,医仙董奉在其府中仙逝,世间再无此医仙。

    而不几年后,千里之外的庐山下,悄悄的起了一座小小的医庐,医庐经常给周遭的山民赠药出诊,而奇的是,来这里看病并不需要出钱,只需要栽杏——病重者治愈,栽杏五株;病轻者治愈,栽杏一株。如此十年,得杏十万余株,郁然成林。春来,杏花绵延似海;秋来,杏子熟透,甜香四溢。医庐贴出了一张告示,如果有人想买杏,无需通告,只需留下一斗谷子,便可自行摘一斗杏去。杏子交换来的谷物,又存入仓库,用以救济贫民。

    又是一年早春,董奉坐在医庐中品茶,案前放着一本书。书看起来似是被翻了很多遍,但保存的依然很好。医庐小院外便接杏林,风从杏林吹来,夹带着细碎的花瓣,翻开了书卷,卷内却是空白一片,并无半个字。董奉伸手拿起书,轻轻抚平褶皱,想了想,命小徒取来笔墨,在书上提起了字。

    收笔,墨迹未干。便听得院中一句“难道我送你的这书上写的居然还不够多,竟要你再添上几个字才够。”

    董奉身形一顿,尔后忽然收紧的呼吸随轻笑叹出,抬起头来,“书上所写的内容董某十分受教。只是姑娘当日说让我五年之内领悟,我竟不知这书上的字迹竟会在五年后褪去。如今一卷空白,便兴起提上了几个字。”

    “提的什么字呢?”轻衫少女笑嘻嘻的走近,拿起书卷,“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修。”少女将诗一字字念出,竟是忍不住又调笑道,“不知这诗中,写的到底是谁?”

    “前人所作的一首诗罢了。相别多年,姑娘这一见面竟是又拿我寻开心。”董奉笑得一脸温和。

    “嘻,”少女看向绵延的花海,“这片杏林是你的?”

    “算是。”

    “呵,枉我在世间寻了那么久才寻到此处,竟是百年前种的因今日才得果。这片杏林以医者仁心种下,足以媲美那天台山的五色仙人杏。”少女转身,笑嘻嘻的看着董奉,认真的问:“可愿与我到那赌约起始之地,一起喝光那杏花酒?”

    “乐意至极。”董奉也满眼笑意的看着少女。

    少女开心的蹦跳着过来挽住董奉,两人说笑着走入纷飞杏林,渐渐隐没,竟不知往何处去了。

    待到小徒出来给师父换茶时,只看到案上一卷翻开的书卷,从此以后,就再没见到师父。

    仙人遁去,医庐却一直留了下来,继续以医者仁心,悬壶济世。而后世的医者们,都愿称己为“杏林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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