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权欲熏得人心黑,
金钱引得几多贼。
若是走上名利路,
只有去来无有归…………
大街上,一个身穿粗布红衣的小姑娘正在摇着拨浪鼓唱着小曲。她的声音清脆,旋律婉转,配合着明快的鼓点和清秀的样貌,吸引了大批路人围观。唱道精彩处,还不时传来阵阵喝彩之声。
而那个用来收赏钱的小碗,此时也已经被一枚一枚的铜板装满,就连那些没扔准掉在外面的钱,竟也围着小碗形成了一个圆圈。
“谢谢各位看官。”姑娘低头行了一礼后接着说道:“既然诸位这么赏光,小女子就再为大家献上一曲!”
“好!”人们再度喝彩。
但他们期待的歌声却没有继续下去。
“闪开闪开闪开!”随着几声公鸭嗓的叫嚷,一个尖嘴猴腮、身材矮小的人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拨开人群闯了进来,众人见状急忙纷纷躲避。
“这些是谁啊?”一个人小声问道。
“你是新来此地的吧?这是陆大公子的手下,陆公子是这玦州知府陆大人的独子,平日里横行街里为非作歹,号称‘玉面小阎王’!快走快走,免得惹祸上身!”
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顷刻间便作鸟兽散,只剩下一群壮汉,和一个惊慌失措的卖艺女子。
“几位大爷……不知小女子哪里招惹到您了……?”姑娘战战兢兢地问道。
“哼,凡在城中卖艺者,需先向我们路公子缴纳课银,你不知道吗?”领头的小个子瞪起三角眼,竖起大拇指向后指了指,同时歪着嘴厉声问道。
姑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不远处被一群家丁簇拥着的一位大少爷。他油头粉面,身上穿着华丽的粉色锦衣,嘴里还叼着一根杨柳枝。此刻两人目光相对,她发现对方正在用下流的眼神扫视着自己,吓得姑娘急忙躲开了他的视线,对着眼前的小个子三角眼说道:
“小女子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得四处流浪卖唱为生。如今新到贵宝地,不懂规矩,希望各位大爷行行好,饶了小女子这一次吧!”
“哼,饶了你?这城里卖艺者众多,是不是每个人都要饶过?人人都饶过,还要规矩干什么!”
三角眼扯着公鸭嗓玩了命地上窜下跳,耀武扬威的样子像极了杂耍人豢养的猴子。
“既如此……小女子认罚便是。但不知课银几何?”
“哼。”三角眼如同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一直算盘,开始拨弄起来。
“街头卖艺费每月三两,一次性缴纳一年,你违规卖艺当月十倍罚款,再加上其余十一个月,再加上收费人的辛苦钱……”
算盘一通噼啪乱响,最后三角眼将其递到姑娘面前说道:
“念你是个女子,陆公子大发慈悲,便只收你七十两吧!”
“啊!?”姑娘一听便傻了眼,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到哪里去弄来这么多钱。
“小女子举目无亲,实在凑不到这么多银两,这里只有些散碎钱财,是来到贵宝地后卖艺所得。小女子愿将这些钱如数奉上,从此离开此地永不复还,求大爷开恩!”
面对女子捧着的那只破碗和放在上面的粗布口袋,三角眼一脸不屑地说道:
“走?这玦州城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便走的地方?要走,也要把这课银缴了再走!不过……你若实在没钱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嘿嘿嘿。”
三角眼露出一脸的奸笑,身后的大汉连同家丁和那位公子哥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姑娘不解其意,她赶忙问道:
“但不知是何办法?”
“嘿嘿嘿,只要你肯到我们公子府上来服侍我们陆公子,莫说是这课银可以取消,今后这荣华富贵也是享之不尽,再也不必辛苦卖艺啦!你觉得如何?”
“这这这,这如何使得!”姑娘被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说道:“小女子是清白之身,尚未婚配,怎能侍奉他人?求公子开恩,求公子开恩!”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要么现在交钱,要么随我们回府!来啊,把她带走!”
三角眼一声令下,身后的大汉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姑娘的胳膊便要将其掳走。见此情形,已经躲到远处围观的百姓们全都不愤恨不已。但无奈路公子在此地权势熏天,众人根本无可奈何。
“住手!”
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大喝,一个身影从人群之中飞出,并在空中施展两记飞踢,将架住姑娘的两名大汉踢翻在地。
“谁?是谁!?”三角眼吓了一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他四处张望叫嚷,却不知一名男子已经站在了姑娘的身前。
二
一名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衣服,腰中挂着一柄宝剑的男子出现在这群恶人眼前。他粗重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此刻这双眼睛正愤怒地盯着他们。
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浩然正气,令三角眼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大胆!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来呀!!给我上!”
意识到自己的退缩后三角眼十分恼火,他跳着脚大骂那名不速之客,并示意身后的壮汉们发动攻击。
剩下的六名壮汉一拥而上,刚刚被打倒的两人也爬了起来,朝青衣男子扑去。
这些大汉是陆大公子重金聘请而来的。他们皆是生长于塞外北地的蛮族,从小接受了当地严酷的武者训练,有着魁梧的身材和健硕的肌肉,站在那里仿佛铜墙铁壁一般,巨大的拳头甚至可以一拳将树干折断。
但在男子面前,他们却仿佛弱不禁风。
伴随着一阵惨叫,八名大汉便全部被打倒在地,而男子毫发未损,甚至没有拔出过手中宝剑。
在场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三角眼更是傻在原地。此刻他双腿打转,嘴巴大张,一双小眼睛瞪的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眼见男子朝他走来,他很识趣地跪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壮、壮士饶命……噗……”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男子一脚踹飞老远,一头扎进了街边满是鸡粪的竹笼里。
接着,他又走向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那位“玉面小阎王”。
眼见三角眼被打飞,原本簇拥在陆公子身边的家丁们马上便一哄而散。见状不妙的陆公子也想逃走,刚刚转身便发现一把没有出鞘的宝剑正拦在自己的脖子上。
不知什么时候,那名青衣男子已经来到了近前。此刻他正举着剑,用冰冷的眼神看着这位作恶多端的公子哥。
陆公子本能地觉得害怕,但一向耀武扬威的他却不肯放下面子求饶,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求饶。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对自己唯命是从,包括自己的父亲在内。平日里只要有人稍稍忤逆自己的意思,不是父亲发火,就是三角眼跳出来破口大骂,从来没有让自己受过任何一点委屈。
如今面对一个愤怒的对手,身边又没有一个帮忙的人,陆公子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无奈之下,他只得试着回想三角眼在招募那些大汉时说过的话,笨拙地开口说道:
“……给本少爷做事吧,我给你钱……呕!……”
遗憾的是话没说完,他的肚子上就挨了一拳。他只觉得腹内翻江倒海,险些将刚刚吃下的大鱼大肉吐出来。但还没来得及吐,他又挨了一记耳光。他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原地转了三圈之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一阵温热的酸楚涌上口鼻,接着又从里面流了出来。
“你……你……竟敢打我……”陆公子坐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脸,在见到流出的血之后竟然哭了出来。
“你这无耻的纨绔子弟,仗势欺人鱼肉乡里,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一个弱女子,简直猪狗不如!不要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横行天下,要是再敢做此伤天害理之事,我这宝剑定斩不饶!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真是令人作呕,快滚!”
“好!”人群爆发出一阵喝彩之声,甚至比刚刚姑娘表演之时还要热烈。
“你敢打我……给我等着!给我等着!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
被青衣男子指着鼻子痛骂,陆公子狼狈地从地下爬起。他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指着男子叫嚷了几句,随后在围观百姓的掌声和叫好声中哭泣着逃走了。
三
陆公子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右脸高高肿起,口鼻中不断有鲜血滴落,往日那些围在身边的狗腿子全都没了踪影。
好不容易,他才终于走到了家门口。
这一路上他越想越气,从来都是人们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哪有人竟然敢这样辱骂和殴打自己?不行,一定要找爹爹告状,让他发兵抓住那个男人,到时候非要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才能解心头之恨。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愿望难以实现了。
因为他仰仗的那个爹爹,此刻已经身披镣铐,垂头丧气地被一群官兵押解着走上囚车。
“混蛋!你们是何人,竟敢对知府大人无礼!”陆公子拨开人群冲上前去,抓住一名押解的官兵抬手便是一个巴掌,对他们大叫道。
但他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也忤逆了他。被打后,那名官兵抬手便是一拳,将他还没痊愈的脸再度砸开了花,身后也有几名兵士围上前来,将倒地的陆公子一顿拳打脚踢。
“别打啦!别打啦!几位官爷,留小儿一条性命吧,老夫求求各位了……”本以为会暴跳如雷的爹爹,此时的声音却十分卑微。他苦苦哀求着殴打自己儿子的兵士,但众人却并不理会。另外一名士兵走过来推搡着他的肩膀,示意他赶快上车。
“好!打得好!”围观人群里再度传来的叫好之声将陆知府微弱的声音淹没。
一阵痛打后,鼻青脸肿的陆公子被拎起衣领丢进了人群之中。趴在地上的他刚想爬起来,却又被人一脚踢中了脑袋,随即又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原地。
“畜牲!你砸了我家小店,调戏我老婆,我早就想揍你了!你也有今天!”
“对,他还抢了我家的牛!”
“我那天就因为走路没有躲开他,就被他抓住一顿毒打!”
“这个混蛋!揍他!”
“对!揍他!”
继官兵之后,他又遭遇了百姓的群殴。
“各位好汉……老夫求求你们……放过小儿吧……”
恍惚之中,陆公子听见了囚车远去的声音,以及父亲最后的哀求。
四
陆知府因为贪赃枉法,欺压百姓被皇帝革职处斩。虽然没有株连亲属,但家产却都被查抄充公。
树倒猢狲散。陆老爷的正妻在生下陆公子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剩下的后妻和几房小妾对他根本没有感情可言,见陆老爷倒台,她们纷纷拿着自己藏匿的私房钱逃跑,家奴院工们也四散逃亡,丢下陆公子一个人流落街头。
往日呼风唤雨的陆公子,此刻的境遇甚至不如一条野狗。城中的百姓几乎人人都受过他的欺压,无不对其恨之入骨。他整日在街上遭到殴打和唾骂,街坊邻里就是将吃的喂狗也不会施舍给他。
更有甚者,那些往日在他身边鞍前马后的人,此刻也跑来落井下石。
“哟,这不是陆大少爷吗?怎么今日有幸跑到这种穷巷子里来闲逛啊。”
说话的,正是当初随侍在他身旁的三角眼。
“三、三角眼……快、快给我口吃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陆公子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已经饿得无法站立的他趴在地上抓住三角眼的裤腿说道。
“叫特么谁三角眼!”三角眼瞪起小眼睛,一脚将他踢到了一旁。陆公子吃力地翻过身刚想再说什么,三角眼身后又走出来一个人将其踢翻,接着说道:
“瞎了你的狗眼!这位是新任知府家中的管家,三老爷!”
“哼!”三角眼得意地眯起小眼睛,摇头晃脑地说道:
“看在你我往日交情的份上,今日你若是叫我一声三老爷,我就可以考虑给你口饭吃,怎么样?”
仰面朝天的陆公子看着三角眼半天没有说话,最后有气无力地砸吧着嘴同时抬起手,示意他靠近一些。
“怎么?怕老爷我听不见?好,本老爷凑近点。”三角眼得意地蹲了下来,将耳朵凑到陆公子嘴边说:
“说吧,老爷我听着呢。”
“王八蛋!”
陆公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一口唾沫啐到了他的脸上。
“妈的,给我打!”
气急败坏的三角眼用袖子擦了擦脸,叫上身后的手下将陆公子又是一顿毒打。
“小畜生,你还挺有骨气是吧?来,哥几个,我们好好招呼招呼他!”
仍不解气的三角眼同手下一起将陆公子围在中央,众人解下裤子,对着他便溺起来。
“你这狗屎,也就配吃这屎尿,哈哈哈哈!”
小巷之中,传出一阵阵奸笑之声。
五
半年之后。
码头边的一间茶馆里,一名说书先生正在给大家讲着最近城中很流行的故事。
“……那单公子大喝一声‘住手’!接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围着姑娘的几个大汉打翻在地,随后他一记扫堂腿将剩下的人全部撂倒,紧接着一甩袖子,那欺负姑娘的几百号恶霸便全部飞出去老远……”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
“……单公子抓住那玉面小阎王的衣领,怒斥道:‘呔!你这恶徒,如若再敢造次,打断你狗腿!’说罢一个巴掌下去,打得那小阎王眼冒金星,满地找牙,坐在地上当时便尿了裤子……”
人群中又传来一阵喝彩。
“……单公子大义救歌女,抱得美人归,他的义行也被玉王赞赏,任他做了琮县知县。而那作恶多端的玉面阎王,则被判父子斩首示众。这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先生的最后一声惊堂木,将蹲在窗外打盹的“癞狗”惊醒。
如今陆公子的名字已经被人们逐渐遗忘。大家记住的,就只有这个骨瘦嶙峋,肮脏不堪,每日在街上乞食的“癞狗”。
原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陆大少爷,经过这半年时间非但没有饿死街头,反倒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活了下来,并且习得了一套独特的谋生手段。
这手段的核心就是死皮赖脸。任凭你如何打骂,只要不给吃的,便趴在你家的店门前不走。
商家都害怕这个肮脏恶臭的东西吓跑自己的客人,无奈之下只能丢给他一些残羹剩饭,他这才会起身离开。
今天他之所以没有上街而是睡在茶馆外,是因为他难得弄到了一样好东西。
他将手伸进破烂的衣服里,从怀中取出了一块馒头。
这是他先前从码头的搬运工身边偷来的。半年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柔软并且温热的食物。但先前他已经喝掉了半碗凉粥,马上就吃下这么珍贵的东西未免有些浪费,因此他这才小心地将其揣在怀中,等待睡醒觉肚子彻底空了的时候再拿出来享用。
如今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乱叫,看来正是享受这人间美味的绝佳时机。
他拿起馒头仔细端详。这块半圆形的馒头光滑雪白,散发着小麦发酵过后的微甜气息,通过手指传来的柔软触感证明了其内部的蓬松,他已经可以想像到那种入口即化,甘甜划过舌头流进胃里的感觉。
这些日子每天都在为了食物拼尽全力,今天少有的休息让他的脑子久违地活动起来。
他想到了从前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他依稀记得那些山珍海味,玉液琼浆,但却记不起它们的味道,只记得从前,自己是根本不屑于吃馒头这种东西的。
他突然想起当初他的手下踢翻一个小乞丐的碗,将碗中的一个馒头踩得粉碎之时,那个瘦弱的小孩绝望的眼神。如今设身处地,他才明白自己当时是做了一件多么可恨的事情。
他又想起自己当初欺压城中的那些百姓,让他们跪地求饶、嚎啕大哭,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时的情景,顿时也明白了众人殴打唾骂自己的理由。
这半年的经历,让他知道了能够吃饱饭,能够住在温暖的房间里睡觉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也让他知道有人关心,有人照顾自己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而自己从前不知破坏了多少家庭的温暖,摧毁了多少人的幸福。
一股强烈的负罪感从心底升起,这种感觉给他的心中带来了巨大的折磨,甚至超过了这半年来身体所遭受的痛苦。手中那块刚刚令他垂涎不已的馒头,此刻也突然失去了诱惑力。
原来自己是一个如此可憎的人,也怪不得所有人都会这样对待自己。
他站起来,茫然地看着眼前滔滔的江水,心如死灰。
像我这种人,根本不会有人喜欢;像我这种人,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半年没有流出过的眼泪,此刻又重新涌进了眼窝之中。
他走到码头边,打算投入江中了却自己的性命。
但本以为没人会在乎的他,此刻的自杀行为却被制止了。
六
“小兔崽子,敢偷俺的馒头!”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是这条死皮赖脸的癞狗!整天小偷小摸,还不要脸地趴在店家门口要饭吃,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另一个人说道。
“揍他!”几个人一拥而上,对他拳脚相加。
这半年来,他经受过无数次围殴,早已有了应对之法。此刻他只需蜷缩身体,双手抱头护住头部,双膝弯曲护住腹部,剩下的地方便随他们攻击。只要不是下手过于狠毒,便只是些皮肉之痛,很快便会恢复。
但这次,他没有作任何防护,而是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任由他们结实的拳脚打在自己的身上。
“我的错,是我的错……”尽管左腮已经被打得淤青,他的嘴里却仍旧在不停地念叨着。
“住手!”一个浑厚并透着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闻言顿时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那个声音问道。
“赵大哥,这只癞狗偷了船柱的馒头!”
几人中有一个人答道。
被唤作赵大哥的人走到他的身边。他仍旧躺在那里,嘴里不停地道歉。
“我的错……是我的错……”
“认错没用,你愿意偿还吗?”赵大哥问道。
“还……?”
他这才转过头看向那个男人。那是一个与当年那些蛮族壮汉身形相仿的男人,胡须浓密,气宇轩昂,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没错,偷了东西,设法偿还就是了。”
他看了看刚才被拉扯时不慎掉进江中,此刻正随着江水飘远的那颗馒头,问道:
“该怎么还?”
“你拿了他的酬劳,就把他的活干了,这样就算还了他的东西,你愿意么?”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顺着赵大哥的手指望去,看到了四袋堆叠在一起的厚重麻袋。
“我……要怎么做?”
“把它们搬到船上。”
“好!”
他的心底突然涌现出乎莫名的动力,大喊了一声之后,他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堆东西走了过去,随后抱起一个麻袋便向靠在码头边的那条商船走去。
但刚迈出一步,那只麻袋便坠到了地上。
从来没有过任何劳动经验的他显然低估了麻袋的重量,更加不懂得搬运它的方法。
不过他没有放弃。这些日子挣扎求生的经历一定程度上锻炼了他的身体,虽然比从前瘦弱许多,但力气却大了不少。
他卯足力气再度将那只麻袋抱起,但没走几步,那东西便又从手中滑落。
这非但没有让他灰心丧气,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于是他再度将其抱起,几步之后再度弯腰去抱那只滑落的麻袋……
就这样经过了十几次之后,他终于将那只麻袋搬到了船上。
放下那袋东西时虽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他感觉自己的心里却似乎轻松了一些。于是他又回到那堆麻袋处,准备继续搬运下一袋。
这时,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回头一看,是先前被自己偷走馒头的那个人,他被大家唤作“船柱”。
“小子,货不是这样搬的。”说着,船柱如同抬木板一般轻松将一只麻袋抓起,说了声:“接着!”
随后便将其放在了他的背上。突然有重物落在自己的身上,他本能地伸出双手将其托住。待他接稳之后,船柱便松开了双手。
“就是这样,去吧。”
沉重的麻袋让他抬不起头,但却要比刚刚抱着要轻松一些。稳定身形后,他慢慢迈步朝前走去……
当最后一包货物运上船后,他已经筋疲力尽,扑通一声躺在了船板之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好小子,没想到你还有点力气。”船柱和其他几个人走上船,笑着站在他身边说道。
“……我……还了……馒头……”
“不错,你还了。”赵大哥走过来说:“不只还了他的,还赚了你的。”
他拿着两块馒头,一块扔给船柱,一块丢在了他的身上。
“这是……我的?”他拿起身上的馒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赵大哥。
“不错,你挣得了两块馒头,一块还了他的,剩下一块是你自己的。”
“我的馒头……”他看着那块馒头,心中有些激动。这是半年以来,他第一次心安理得地拿着一件食物。
也是他平生第一次,通过自己的本事挣得的东西。
“看你也无处可去,要不要跟着我在码头干活?”赵大哥又问道。
“干活……?”
“刚刚我看到你想轻生,虽然不知道你究竟犯下何等罪孽,但死终究只是逃避。要是能够好好地活下去,就总会想出办法为自己赎罪。”
“赎罪……”他摸着手中的馒头,感觉一股热血流遍了全身。他如同脱胎换骨般迅速地站起身,一脸兴奋地对赵大哥说道:
“我愿意干活!”
“臭小子,真的干活可不只是只搬这四袋东西,别以为俺们大伙每天就是为了赚两个馒头啊!”一旁的船柱嘲讽道。
但此刻不管是四十袋还是四百袋,都无法将他吓倒,因为他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于是他面向赵大哥,坚定地对他说到:
“我愿意!”
七
街角的巷子口,一个孩子正口沫飞溅地讲着他从书馆听来的故事。
“那单公子只用一根手指,便将那几百名大汉全部吹上了天空!可怎料那玉面小阎王竟然张开他的青面獠牙,从里面吐出几千个夜叉出来!只见单公子又拔出宝剑!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啦,快讲啊快讲啊?”几个听书小孩催促着。
“然后我忘了。”说书的小孩理直气壮地说道。
“唉,你真笨!”大家埋怨道。
“那个阎王那么厉害,单公子到底打不打得过呀……”一个小孩担心地问。
“哎呀,单公子那么厉害,肯定打得过的!”
“那、那要是阎王来了这里,我们怎么办啊……”
“怕什么,我们不是有憨牛哥嘛!”说书的孩子站在那块被他当作讲台的石头上,自信满满地说道。
“叫我吗?”
一个健硕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子口。他皮肤黝黑,个子不高,但全身鼓涨的肌肉和身上背着的巨大货架却彰显出强大的力量。
“憨牛哥来了,憨牛哥来了!娘亲!憨牛哥送货来了!!!”
孩子们欢呼雀跃着围在他的身旁,同时呼唤着各自的父母。
“憨牛哥哥,你打得过玉面小阎王吗?”一个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突然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问道。
“这个……”憨牛不禁苦笑,心想自己要怎么和自己打呢?
时间转眼已经过去了三年。
这三年里,他在码头外的草棚中住了下来,每天都和船柱等人一起做着装货卸货的工作。
虽然辛苦,但却能够吃上饱饭,而且还会挣到额外的工钱。
渐渐地,他适应了这件艰苦的工作,并且锻炼出了强健的体魄,与之前判若两人。
闲暇之时,他便会到城中的街巷里,帮助大家担水劈材,推车修瓦,并会用赚来的钱资助那些贫困之人。慢慢地,他获得了街坊们的信任,大家便会像今天这样把钱交给他,让他去远些的地方买东西回来。
因为勤奋卖力,平时又沉默寡言,因此他被众人冠以一个新的称呼——憨牛。
他所做的这些,都是在试图向当初被自己欺压过的人们赎罪。
如今,这已经成为了他活着的目的。
能够获得街坊邻居们的肯定和认同,让他觉得自己如同重获新生一般。
他觉得比起当初那种肆意挥霍、作威作福的日子,现在要快乐得多。
不过如果自己还有当初那般权势的话,或许能为大家做更多事情。
“唉……”他叹了口气。如果没有经历这些的话,自己可能会更混蛋也说不定。
过去的那些不属于自己,如今要靠自己的双手来帮助街坊们。
没有了玉面小阎王是好事,只希望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恶霸。
但马上,他的美好愿望就被打破了。
八
“快来人呐!快来人呐!”
豆腐坊家的小姑娘哭着跑到了巷子里。
“怎么了?”正在送东西的憨牛和一众邻里惊讶地问道。
“小王八来了!把我们家的店砸了……呜啊啊啊……”没说几句,孩子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众人脸色一沉。
新的街头恶霸出现了。自玉面小阎王消失后,城中太平了许久。有了陆知府的前车之鉴,继任的知府一开始没敢胡作非为。但不久他还是因为贪赃枉法被革职查办,这个位置被单知府接替。
单知府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他上任后整顿吏治,免除杂捐,使玦州城内呈现一派清明之象,百姓对其无不爱戴称颂。
但两年后,他就被调走了。
而新上任的这位杜知府,是个比陆老爷还要胆大妄为之人。上任伊始他就给每家每户增收了二两税银,其后更是任由他的儿子在街上横行霸道,就像当年的陆大少爷一样。
而杜少爷也给自己喝了一个号,叫做小霸王。不过城中百姓都私下里称他作小王八。
“这群混蛋,走,看看去!”大家都群情激愤。经历单知府的两年管理后,众人已经无法再容忍这种横行霸道之人。。
大家来到街边的豆腐坊,看到的是被掀翻的磨盘,被家丁们打倒在地的店主人,以及在他身旁哭泣的妻子。
“卖豆腐的,你答应十日内凑齐十两孝敬银,钱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憨牛的耳朵,他拨开人群一看,发现果然是那个三角眼。
此刻他正带领着一群家丁凶神恶煞地站在豆腐坊内,他们的身后,坐着一个身穿锦袍,肥头大耳的公子哥。
这情形,就和当年的自己一模一样。
“三老爷,那都是当初您自己说的,小的从来没有答应啊……”
“还敢顶嘴?”三角眼再次瞪起了两只小眼睛,大叫道:“来呀,给我打!”
“住手!”
还没等其他人上前,憨牛第一个冲了出去。他一把拉住一个准备打人的家丁,轻轻一拽便将其掀翻在地。
“哟呵?你是谁?”三角眼斜着眼睛歪着嘴,上下打量起憨牛来。这些年憨牛已经和当初判若两人,他的小眼睛自然是看不出来的。
“小子,想替他出头吗?敢惹我们玦州小霸王,你是不要命了!”
或许是自己没有当年单公子的气势,三角眼并不惧怕他。见他前来阻拦,三角眼果断扬起手中的鞭子就要抽下去。
他的手被憨牛拦了下来。想到他当初和现在狗仗人势的样子,以及当年在巷子里对自己的侮辱,憨牛一时间怒上心头。他一只手抓住三角眼的衣领,另一只手抓住裤腰,顺势便将其举起,接着狠狠地朝街上丢了出去。
但他的方向判断稍有失误,让三角眼在飞行过程中不慎撞到了门柱。
一声惨叫过后,三角眼头顶血流如注,口歪眼斜,当场毙命。
九
知府公堂。
堂外是蜂拥而至的百姓,堂下站着身穿镣铐的憨牛,堂上则坐着知府杜老爷,和在一旁指手画脚的杜公子。
“爹爹,斩了他!爹爹,斩了他!”从开始到现在,杜公子一直在喊这句话,听得杜老爷也有些心烦了。
三角眼死后,杜公子和家丁们落荒而逃,不久如狼似虎的差役便赶了过来,二话不说将憨牛拷上锁链带走。
“憨牛,你胡作非为草菅人命,事实俱在,还不认罪?”
“明明是他们欺压百姓在先,我是抱打不平而已。”
“没错,没错!”门外的百姓们纷纷叫道。
“肃静!”杜老爷对着门外大喊一声,随即用扇子指着憨牛说道:
“一派胡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岂容你狡辩!来呀!给我押下去,三日后问斩!”
人群中爆发一阵骚动,杜公子则在一旁拍着手大笑道:
“好啊好啊好啊!斩了他,爹爹,斩了他。”
“你住口。”杜老爷没好气地训斥了儿子一句,随即不耐烦地宣布:
“退堂!”
……
街市口的行刑台前,乌泱乌泱地挤满了人。
憨牛跪在台上,浑身上下被五花大绑。
台下是闻讯前来的百姓,他们或悲哀,或愤怒,每个人都在士兵的阻拦下试图冲上前去。
“冤枉啊!冤枉啊!憨牛是个好人啊!”
众人的哭喊声此起彼伏,这让憨牛很欣慰。他早就该死,如今能为大家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也算心满意足了。
曾经用同样的方法陷害过别人的他很清楚,这次他在劫难逃。
“来呀,行刑!”随着杜老爷的一声喊叫,刽子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接着拎起那柄大刀,将酒喷在上面。
随即他走到憨牛的面前,拔掉插在他身上的木牌,举起那柄寒光闪闪的大刀。
人群中的哭喊声变得更加激烈,而憨牛则闭上了眼睛。
如果有来世,我愿做个真真正正的好人。
“住手!”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他感觉面前好似有一阵疾风吹过,身后的刽子手应声倒地。
憨牛睁开了眼睛,发现身边站着一个身穿蟒袍、头戴官帽的男子,粗眉大眼,威风凛凛。
他记得这张脸,他是……
“单大人!”
杜知府发出了一声惊呼。
十
知府衙门的后院,是在任知府的居住之地,也是憨牛从小长大的地方。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地方,令憨牛感觉恍如隔世,既熟悉又陌生。
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面前坐着的两个人。他们一个是当初殴打过自己的男子,一个是当初被自己欺负过的姑娘。
“陆兄弟,我敬你一杯!”单大人端起一杯酒,对憨牛说道。
憨牛赶忙举起酒杯,慌张地一饮而尽。
时隔三年重逢,三人的身份却已经截然不同。当初是少爷、侠士和歌女,如今却是搬运工、巡抚和巡抚夫人。
当年初出山林的单天道在街上偶遇歌女遭到欺凌,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痛打了胡作非为的陆公子。他的义举被来到此地捉拿陆知府的玉王看到,玉王对他的表现十分赞赏。在他的推举下,单天道被任命为琮县知县。
此后不久,他便迎娶了歌女为妻,二人的故事也成为玦州的美谈。他在任上爱护百姓不畏权贵,多次将仗势欺人的官员亲戚绳之于法。他的铁面无私受到了朝廷的赞赏,因而一再升职,从知县到知府,如今已是巡抚之职。
因为他的公正英明无人不晓,码头的赵大哥在听闻憨牛即将问斩的消息后,才星夜兼程找到了他,将这一冤情当面禀报。
而单天道也在其后的调查中得知,这位抱打不平的憨牛,竟然就是当初作那位恶多端的公子哥。
于是他火速赶到玦州,在刀下救起了憨牛,并将杜知府绳之于法。
接着,他便在这座知府宅院里摆下酒宴,邀请这位昔日的冤家前来。
“想不到陆兄弟你居然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甚善!本府甚是欣慰!”
听到单巡抚的话,憨牛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不知说些什么。
“老爷,别说这个了,陆兄弟都不好意思了。”见憨牛有些窘迫,一旁的单夫人赶紧出面解围。如今的她身穿着丝衣绣裙,高高盘起的头上插满了金银首饰,显得雍容典雅。
“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单夫人举起酒杯接着说,“我们三人相遇也是缘分。多亏了你,我才得遇老爷,也才过得上如此幸福的日子。如今你既改过自新,我们便泯去往日恩仇,做个知己朋友如何?”
“夫人所言甚是!本府生来最痛恨仗势欺人之辈,最敬侠肝义胆之人!兄弟义举,本府甚是感佩!这等朋友,本府求之不得!来,陆兄弟,我们共饮此杯,从今以后便亲如弟兄!”
“我……”憨牛有些激动,握着杯子的手不停地颤抖。
这些年来,他心中的愧疚从来没有消失。
他愧对自己从前欺负过的百姓,当中也自然包括那位歌女。
而对于当初打过自己的单公子,他更是感到深深的自卑。
无数次的梦里,他都梦见自己被单公子打倒在地,被他们二人用鄙夷的眼光俯视的场景,他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
而今天,他们居然这样轻易地原谅了自己,还希望能够和自己成为朋友。
憨牛眼前的酒杯模糊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陆兄弟怎么哭了?难道是记恨我当初那一拳,不愿与我结交?”
“不不不!”憨牛慌忙站起身来,他迅速喝下那杯酒,随后离开座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承蒙单大人不嫌,我愿拜您为大哥,从今以后誓死追随,永不背叛!哥哥嫂嫂在上,请受憨牛一拜!”
“兄弟这是说的哪里话,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两人急忙将憨牛搀起并扶回座位,单夫人又说道:
“兄弟不必客气。以后便是自家人了,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来,喝酒,吃菜!”
看着夫妻二人不停地为自己倒酒夹菜,嘘寒问暖,憨牛不禁觉得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今天,可能是自己最幸福的日子。
十一
朦胧之中,憨牛仿佛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斩首台上,身后是凶恶的官员和侩子手,台下是群情激愤的百姓。只是这次百姓们不是在替自己申冤,而是痛骂着自己。
“恶贼!淫贼!死性不改!”
“恩将仇报之徒,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他本来就是狗!贪官家里猪狗不如的东西,真是瞎了我们的眼!”
“打他!”
“打!”
一枚鸡蛋砸在了他的脸上,冰凉的触觉让他恢复了些许清醒。
这不是梦。
自己真的被绑在了斩首台上。
怎么回事?
他努力回忆着之前的事情,最后的记忆便只是三人坐在小院里开怀畅饮,随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时,身后的监斩官站起身来,拿出一卷文书宣读道:
“罪犯陆孟與,生性卑劣,作恶多端。早年仰仗其父淫威横行乡里,欺压百姓。而今流落街头,巡抚大人宽厚仁爱,不计前嫌,设酒宴款待。不想此贼死性不改,竟趁醉酒之际将巡抚夫人顾氏奸杀……”
什么!?奸杀!?嫂嫂死了?这怎么可能?
“……如此恩将仇报,猪狗不如之举,实乃人神共愤,天理难容!着立即斩首示众,并将首级悬挂城门三日以儆效尤!”
“好!好!杀了他!杀了他!”
不对,不是我,这不是我干的。
“时辰已到,行刑!”
头上的木牌再次被摘掉,侩子手再次用酒喷洒大刀,再一次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台下的群众人声鼎沸,让他回想起当年被单公子打倒时,周围人们的喝彩之声。
但这次,自己是冤枉的。
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了。一定要找到真凶。
数次面临死亡,他却都不像今次这般有过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
一定要活下来!
“啊!!!!”
强烈的生存意志驱使着他站了起来。一声怒吼之下,他竟然将捆绑在身上的那些结实的麻绳全部挣断,接着全力向人群外冲去。
一名卫兵冲了过来,举刀便向他的肩膀砍去。鲜血从肩头喷涌而出,却没能阻挡住他的步伐。憨牛如同一头处于愤怒状态的真牛一般,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将敢于阻拦的卫兵全部撞飞,冲出人群直奔码头而去。
憨牛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穿街过巷在城中飞驰。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到达码头,遭到赵大哥。
赵大哥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他一定不会相信自己做出了这种事情。上次他救了自己,这次一定也会想出办法为自己申冤。
但来到码头,眼前却是更加绝望的一幕。
赵大哥以及船柱等所有工友全部都倒在血泊之中,每个人的身上都插满了数不清的羽箭。
“赵大哥!!”
他冲到赵大哥身边,看到一只利箭刚好射进了他的心脏,流出的鲜血早已冰冷。大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死前的表情充满了惊讶。
憨牛愤怒地起身想要寻找杀害自己朋友的凶手,但马上便有无数支冷箭朝他飞来,转瞬之间便插满了他的后背。
还没来得及回身,他就一头栽进了大江之中。
十二
十年后的八月十五,京城的丞相府中,一个女人的身影偷偷溜进了书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玉王的爱女玲珑郡主,并且也是当朝的丞相夫人。
明明是中秋佳节,可自己的夫君却还因为公事没有回家,嗔怒的郡主决定私自潜入夫君平日里不准她进去的书房,以此发泄心中的不满。
如今,她只剩下夫君一个亲人了。
她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夫君时的样子。当时他还只是一个知府,被父王招到府中问话,那英俊的外表和翩翩的风度一下子便勾住了在外面偷看的郡主的心。
此后郡主便陷入了情网。她想让父王招其为婿,却得知他已有妻室。她甘愿为妾,但父王却不肯答应。直到郡主以死相逼获得父王的首肯,却又遭到他的当面拒绝,因为他不肯背叛自己的妻子。
直到后来,他的妻子在他的巡抚任上被贼人所杀,他在悲痛不已为其守丧三年之后,才终于答应迎娶了自己。
这些年来,夫君都非常疼爱自己,虽然同样疼爱自己的父王和皇帝三叔都相继离世,但正是因为夫君的陪伴和关爱,才让她得以从痛苦之中走出。
但自从皇帝驾崩后,夫君就变得忙碌起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如今他身居丞相之位,是朝中的首席顾命大臣,少主年幼,一些事务都需交由他打点。这些道理,她都是懂的。
只是前几日他明明答应要与自己共度中秋,却仍旧深夜未归,这不免让她心生不满。
气愤之下,她这才决定支开下人和守门的兵丁,私闯书房,看看夫君到底有什么东西不想拿给自己看。
生性冒失的她在书房里跌跌撞撞,却在不小心推到了一枚花瓶之后,打开了一扇隐秘的暗门。
郡主举着烛台,带着好奇心沿着石阶走下,来到了一间石制的密室当中。
密室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天下地形图,西侧摆放着一件由沙土和小旗以及兵马土偶组成的沙盘。东侧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张打开的布卷。
上面写着朝中一些大臣的名字,有些尚在,有些已经死去,而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名上,无一例外地被打上了红叉。
这其中,还包含自己的父王以及先皇的名讳。
郡主顿时感觉头晕目眩,浑身冰冷。因为这张布卷顶端清楚地写着四个大字:除贼名录。
“你怎么到这来了。”更加冰冷的,是自己夫君的声音。
郡主被吓了一跳,转身时险些跌倒。但她马上又由吃惊转为愤怒,一把抓起桌上的那张布卷,大叫着质问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
“哼,你都看到了。”他的脸和他的声音同样冰冷,冷得让郡主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不错,上面的这些人,都是我杀的。”
“父王和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恩将仇报!?”
“我是迫不得已的!”单丞相怒吼一声,脸上写满了悲愤。
“我学艺出山,为的就是能够锄强扶弱,保境安民。可区区一介武人又能做得了什么?那日我殴打恶徒恰巧被你父王撞见,保举我做了知县。我想着这次可以实现心中报复,可怎知……”
单丞相深吸了一口气。
“可怎知这官场之中各级官员相互勾结,官官相护。我打死了县中恶霸,却惹恼了其他县的知县。他们暗中勾结知府想要将我罢官处死,幸亏我发现了知府的罪证,抢先一步告上朝廷,这才保住了这顶乌沙,还被升任为知府。”
“这不是很好么,你又为何……?”
“你知道什么!”单丞相再度怒吼。“知府任上也是一样的情况,甚至比县里的关系网还要错综复杂,我若秉公办案,就必然会得罪上司;若不肯得罪他们与之同流合污,又与那些脏官何异!?于是我便秉公执法,若得罪于人,便设法搜集其罪证将其悉数告发。虽然这并非易事,但我有武功在身,进入这些人家中如探囊取物一般。就这样,我又升任了巡抚。可是,唉……”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
“再往上便是朝中大员,想要扳倒他们谈何容易?恰好我发现你对我有意,若是能做上王爷的驸马,便有了护身之符。于是我只得……”
“你……难道?!”玲珑郡主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开始颤抖,“那顾氏姐姐……是你所杀!?不可能,如果是你,为何又要为她守丧三年?”
“如果不这样,你那狡猾的父王又怎么会相信!?”
“你……你……你这个禽兽!”郡主悲愤地大声呵斥,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没想到这么多年,自己竟爱上了这样一个阴险毒辣之人。自己的糊涂,竟然害死了自己的父王和皇帝,还有那可怜的顾氏,甚至还祸及江山社稷。
我没有办法!这条路,一旦走上就无法回头,我只能除掉眼前的障碍,否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单丞相双眼通红,额头青筋暴跳。这是郡主此前从未见过的样子,眼前的这个男人对她来说就像个陌生人一般。
“这个朝廷……已经朽烂了。为官者只知享乐,没人顾及百姓的死活!即便是那个皇帝,他之所以会鼓励我整顿吏治,也不过是为了维护他的那张龙椅,为了他能够继续吃香喝辣!只有除掉了他们,只有让我来掌握这个天下,才会让黎民百姓脱离苦海,才会让天下人永享安宁!为了天下苍生……阻挡我的人……都要死。”
他拔出宝剑,指向了自己的妻子。
玲珑郡主惶恐地瞪大双眼。
但直到这个时候,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她眼中含着热泪,颤抖地问道:
“夫君……你……你这么多年以来对我的情谊都是假的么?你……真的没有爱过我么?”
单丞相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不过这些轻微的波动随即消失,让郡主也不敢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天下苍生才是大爱,在大爱面前,你我的小爱不值一提。”
“我不信我不信!!我…………啊……”
还没等郡主说完,丞相手中的宝剑便划破了她的喉咙。鲜血从她的脖颈处喷溅而出,她就这样含着眼泪倒在了血泊之中。
十三
单天道后退着踉跄了几步,险些丢掉手中的宝剑。但他马上就恢复了冷静,重新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他弯腰捡起那张染血的布卷,查看着最后几个名字。
只要再将翠王的党羽全部除掉,朝中便再也无人能够同自己作对了。到时候只要拿出事先拟好的禅位诏书让那个小娃娃退位,江山便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成功的喜悦掩盖了悲伤,他露出得意的冷笑,收起宝剑准备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但就在此时,背后却感到一股杀意袭来。
单天道急忙闪身,与一把剑擦身而过。
“是何人?”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青衣男子。他的身上穿着青色的衣服,头上带着一定罩着黑纱的斗笠。
来人并未答话,回身举剑便刺。单天道再度闪身,同时抄起宝剑与之打斗起来。
多年来的官宦生涯并没有让单天道荒废武功。他本就天资卓越,再加上勤学苦练,如今的武艺已是登峰造极。别说他如今已经控制了京城大部门兵马,即便是单枪匹马,他也能够独自对抗上千名士兵。
但眼前这名青衣人功夫却也不在他之下,大战几百回合后,单天道竟然逐渐处于下风,眼见只有招架之力,却没了还手之功。
但单天道并不害怕,因为他还有深藏多年的绝学。
虚晃一剑之后,单天道闪在一旁,提起宝剑施展内功。顿时他手中的宝剑变为九把,它们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腾空而起,朝着青衣人的心脏刺去。
九啸龙鸣。这是他在藏书洞里偷来的秘笈,是师父都未曾领悟到的绝学。
他的师父,也是死在这招之下。
但青衣人并没有躲闪,他同样运气舞剑,手中宝剑竟然幻化出九条绳索,将单天道的宝剑尽数捆缚。
“九龙剑锁!?这怎么可能?你到底……”
话未说完,青衣人便冲至近前,一脚将单天道踢翻在地。
单天道重伤呕血,来不及起身便被对方的宝剑抵住了喉咙。
青衣人右手用剑指着单天道,左手缓缓摘掉了头上的斗笠。
“……是你?”单天道惊呼。
“不错,是我。”
这个人,正是大难不死的憨牛。
“你……你从哪里学来的武艺?你又怎么会九龙剑锁?”
“哼。”憨牛冷笑了一声。
“那日我身中数十箭大难不死,顺江飘流而下,恰好碰见了下山捕鱼的师兄,将我带到了单家庄。”
“单家庄!?”
“不错,就是日后被你这欺师灭祖丧心病狂的败类屠灭的单家庄!师父多次劝戒你不要走入仕途,会被名利熏心,可你这走火入魔之辈不但不听劝戒,反而对师父痛下杀手!那日我进山采药幸而躲过一劫,回来时见师父已是奄奄一息。临终前他将全部的九龙剑谱转授于我,我苦练多年,今日终于可以替他老人家报仇了!”
“我有什么错!!”单天道大吼道:“我是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你们为何都要阻挠于我?这朝廷已经腐朽不堪,留之何用!我马上便要夺得这江山,到那时我会重新打造一个为天下黎民而设的朝廷,让那些贪官消失无踪,让百姓从此安居乐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大爱!”
单天道声嘶力竭地嘶吼着,随即瞪大眼睛看向憨牛,露出诡异的笑容。
“帮帮我如何?做我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与我一同执掌这江山如何?”
憨牛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当初在街头痛打自己时,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清澈,而如今,却早已混浊不堪。
“别在用这些话骗自己了。你根本不是为了黎民百姓,只是为自己的争权夺利寻找一个借口罢了。”
“胡说!你竟敢……!”
“这是什么?”
憨牛甩了甩袖子,丢出一枚华丽无比的玉玺。那是用翡翠山深处开采的无上宝玉制成。其质地坚硬无比,需要天空中坠落的陨铁制成的铁凿一点点敲下,再经过最顶级的玉匠昼夜雕刻而成。这个过程中要耗费上千斤陨铁,又因为打磨过程不能停止,所以工匠必须昼夜赶制,这期间光是累死的就有数人。
“这……”单天道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还有这个呢?”
憨牛又用剑划破他的外衣,露出里面金光闪闪的龙袍。
那是用金箔喂养的金蚕吐出的蚕丝纺成的金丝线做成。百两黄金方能产出一钱金丝,再加上绣制的龙纹和镶嵌的珠宝,制作这件衣服所耗费的黄金不下万两。
“这些,便是你所谓的为了天下苍生?”
这些年来,他早已被欲望所腐蚀,可他还以天下苍生作为借口,不断地欺骗着自己。这些借口就像美酒一般将他灌醉,让他陶醉其中。
憨牛的剑指向单天道的胸口,有些感慨地说道:
“当初挨你巴掌之时,我曾说过有朝一日一定会杀了你。没想到,今日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不,不要,别、别杀我!我求求你憨牛!啊不,是陆孟與!陆大侠!我当年有眼无珠,我罪该万死!求求你放过我!”单天道惊恐无比,他因为恐惧而扭曲的五官和语无伦次求饶的样子,竟然和当年的三角眼有几分神似。
“无论是陆孟與或者是憨牛,都已经死了。”憨牛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看着单天道气若游丝地在原地抽搐,他缓缓说道:
“单家庄给了我新的生命,师父替天行道的遗志今后便由我来继承!”
略微停顿后,他深吸一口气大声宣布:
“从今天开始,我便唤作单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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