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

作者: 撸撸一只猫 | 来源:发表于2022-02-09 16:52 被阅读0次

    楔子

    这里很阴沉,很灰暗,即使周围长满挺拔葱翠的修竹,即使竹林中小亭翼然,石桌上的茶杯里还冒着袅袅热气,依然无法消除她心头压抑的恐怖阴郁。

    这里是地府,理所当然是这般阴森恐怖。但,黄泉路呢?鬼门关呢?奈何桥呢?鬼差呢?赫连瑶华呢?在哪里?在哪里?

    慕娉婷慌乱地四处张望,除了翠竹还是翠竹,压根没有马鸣峰说的什么黄泉路,也看不到一个鬼差,更加看不到赫连瑶华的影子。

    右手腕上的红绳蓦地紧了紧,缓缓绽放一抹莹红的光,随即消散。马鸣峰说,当红绳发光表示瑶华就在她附近,她只要找到他,将红绳的另一端绑在他左手腕上,红绳就能带着他与她一起回去。

    可是,可是,瑶华在哪里?她看不到他啊!

    她急乱地在竹林中穿梭,不在乎锋利如刀刃的竹叶在她娇嫩的肌肤上划开一道又一道血口子。照马鸣峰的说法,这里是黄泉地府,她就算受伤,也只是灵魂受伤,她现在不在她的肉体里,感觉不到疼痛。但为什么她的心一直在疼?好像被人活生生地揪出一块肉,伤口无法痊愈,钝钝的痛感布满全身,让她无法自持地一直掉眼泪。

    赫连瑶华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的样子又浮现在她眼前。他的脸瘦削,不,说瘦削都太客气了,那根本就只是一张皮包着的骨头而已,常年的病痛折磨的他脸色灰白,而此刻更透着一股死气,那双黝黑深沉的眼紧闭着,她无法看见他每次见到她时涌上来的笑意。他的唇角却带着一抹淡笑,极淡极淡,淡的满眼都是泪水的她差一点就没看见。

    丫头说少爷撑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她,听到屋外响起她“咚咚咚”又慌又乱的脚步声才终于撑不下去了。

    是因为知道她到了,才笑的吗?哼,赫连瑶华,不记得她最记恨最小心眼的吗?竟敢不等到看她一眼才走,这笔帐,即使追到黄泉地府她也要跟他算!

    眼前越来越模糊,娉婷挥袖胡乱擦拭掉泪水,使劲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通往黄泉的路,却发现眼前的竹林小亭竟然消失不见了,一条长长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之路出现在她眼前。

    黄泉路?

    盈绿之火聚集之处显示出一座黑色的拱桥,一端看不到尽头,一端聚集着等待过桥的灵魂。

    奈何桥?

    使劲眨了眨眼,娉婷屏住呼吸。马鸣峰说瑶华刚刚断气,应该还在黄泉路上,但这条黑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难道瑶华已经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

    疼痛的心慌乱无措,腕间的红绳如火般灼烫,缩进她的皮肉里。天就要亮了,她必须得离开,再找不到瑶华,她就会永远找不到他了。

    鼻子又开始发酸,泪水又开始聚集。她使劲摇头,任眼眸里的泪花飞溅,耳畔却听到一声小小小小的叹息,带着她再熟悉不过的心疼。

    是瑶华!

    仗着马鸣峰的隐身符,她放肆大胆地在魂魄中穿梭,直到对上一双深沉的眼眸……

    1、

    “赫连瑶华!”

    嘹亮而中气十足的叫声从赫连府门口一路穿堂过院直达后院厢房,同时一个火红的身影如风一般窜进来,卷起一地昨夜雨疏风骤下的落叶。

    对于这个急惊风,赫连府里所有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大家安分地做着自己的事,连抬头看一眼都没有。

    只在后院厢房里,倚靠在窗前软榻上的男子听见这声音后,瘦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回头吩咐贴身婢女:“阿碧,将点心拿过来吧。”这么早就跑来,娉婷肯定没顾上吃早饭。

    想象着慕娉婷脸上的兴奋与急切,他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他自幼体弱,大夫断言他活不过弱冠,十六岁那年他差一点就离世,真的只差一点点,是娉婷将他救回来的。她以为他不记得,却不知他并未喝下孟婆汤,她闯进地府做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情,他一点一滴可是记得非常清楚。

    “赫连瑶华,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人还未跨进他的房间,她不同于一般姑娘家的嘹亮大嗓门就已经先响起,还有她又重又急的脚步声。

    他叹息,很想问她为了这次的“好东西”又做了什么事情。但目光触及她灿烂期盼的笑脸,他终于将叹息吞下,溢出轻笑,问道:“什么好东西?”

    抿唇神秘的笑着,慕娉婷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要吊足他胃口后才揭晓谜底的调皮样,却在他微微挑眉笑觑她时,粉颊上掠过一抹绯红,垂下眼睑打开手上镶着金边的锦盒,语气是藏不住的开心:“是雪虎胆。据说雪虎生长在极北酷寒之地,凶狠异常,寻常人根本无法抓到,是不是很难得?”食之则能祛病强身,延年益寿,最适合他服用了。

    “很难得。”赫连瑶华目光微微瞟过锦盒内散发出蒙蒙白雾的东西,再转向她晶亮的眼眸,“怎么弄到的?”这么稀世难得的奇珍,不管是去猎雪虎抑或是抢雪虎胆,都是极其危险之事,她到底有没有将他的叮咛与嘱咐放在心上?

    她兴奋的小脸微微露出尴尬,随即不当回事地一甩头,笑得越加灿烂:“哎呀,不管怎么弄到的,反正现在这宝贝在我们手上了。我已经通知马鸣峰要他马上赶过来了,他有办法将雪虎胆制成汤药,对你的身体很好的。”转身吩咐阿碧将锦盒藏好。

    他摇头叹气,取过枣泥糕递到她唇边,“这些天没见到你,出门游玩了吗?”

    她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笑了:“是啊,我去了趟泰山看日出,好奇特的景观呢。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泰山?据闻漠北进贡给朝廷的稀世奇珍在山东境内被截,是她干的吧?他浓密好看的眉就微微皱了起来,因瘦削与苍白而更显得黑亮的大眼透出满满地不赞成,想责问,却不忍出口,最后也只化为一声叹息。

    这样破碎的身体,自有记忆起就躺在床上,每天比照三餐的汤药,补药吃的比米饭还要多,即便如此,他依然无力走出这扇房门,她却始终执着地为他访遍名医,寻遍各式灵药,毫不在意自身安危,他,好忧心啊。

    “好,以后一起去看。”贪念她脸上的笑,他许下不可能做到的承诺,“还有,鸣峰是修行者,你不要每次都麻烦他,会打扰他的修行。”

    “哪会?”她大咧咧地坐在桌子边,抱着整盘的点心吃得不亦乐乎,“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找他来救你,是在为他积功德呢,他应该感激我才对。”

    送活人魂魄下地府,抢走地府魂魄,阻止鬼差拘走他的魂魄,样样都是违背天意阻碍修行的,她哪里是在帮鸣峰积功德?赫连瑶华默然,暗自决定要修更多桥,铺更多路,救济更多的穷人。

    “对了,鸣峰给你的古玉还戴着吗?”咽下满嘴的糕点,慕娉婷想起另一件大事。

    他点头,自领口掏出马鸣峰送的古玉,原本盛放的血红荧光如今只剩下淡淡一圈薄光,仿佛随时都会消逝不见,就如他的生命一般。

    她沾满糕屑的手胡乱在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自随身香囊中取出一块玉,再小心翼翼地戴到他脖子上,然后取下旧的那块放进香囊,看着新玉在他胸口的荧光灼灼,才放心笑道:“幸好我记得,去泰山之前顺路去了趟龙虎山,要是荧光没了,事情可就大条了。”这古玉是马鸣峰施过法的,用以保住他的魂魄,不许鬼差拘了去。一旦荧光消逝,他的魂魄失去保护就会被拘走。马鸣峰与她都没有再下一次地府要人的把握。

    泰山在东,龙虎山在西,哪里顺路?再次在心里默然,赫连瑶华伸手拂去她唇边沾着的糕屑。她总是这样,对他的事记得牢牢的,从不在意自身。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不懂琴棋书画,只会舞刀弄剑,练就一身好武艺;不会女工刺绣,却结交了一批江湖草莽、绿林豪雄,只为了方便结伙抢劫各类灵药补品。

    她,甚至连打理自己都不会。就像现在,如丝缎般柔滑的青丝胡乱地挽在脑后,不是堕云髻,不是流云梳,更不是时下流行的百花攒,还有几缕未挽住的发丝调皮地蜷缩在她脖子处,却意外地呈现出一派风情万种的慵懒模样。

    感觉心绪浮动起来,放在她唇边的手指也有转向她粉樱唇瓣的趋势,他赶紧收回手掌,取过一旁几上的象牙梳,垂眸笑道:“连发髻都梳不好,哪里像个姑娘家?”

    她乖顺地转身蹲坐在他身前,任他将她的发丝打散,重新梳理,唇畔的笑心满意足:“像男人才好呢。”力气大,体质好,功夫也能练得更好,抢劫起来也会更加方便顺畅。

    但,像男人的话,就不能偷偷看他了吧?她眼眸不敢乱瞟,脸颊却热腾腾地烧了起来。

    她的青丝柔软顺滑,透出健康黑亮的光泽,越加衬得他双手惨白狰狞。他的手,好白,好瘦,薄皮下的骨头分明,好像再稍微一使劲,那些细弱的骨头就会破皮而出似的。因瘦削而更显黑亮的眸猛然一缩,他慌乱而急切地将双手藏进衣襟内,示意阿碧给她梳头。

    “听说城里所有媒婆都视你为最大挑战呢。”端过温热的参茶啜饮,掩饰嘴角不自觉流露的苦涩。

    慕府九小姐貌若春花,年已十八却依然待字闺中,如能做成这桩大媒,肯定能在媒婆界扬眉吐气,傲视群媒婆。阿碧说甚至有人开盘下注赌城东的王媒婆胜还是城西的李媒婆技高一筹。他听到时只是一笑置之,心里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他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她的心意他不是不懂,但他不能。这样的身体,是否能顺利看到明早的日出都无法确定,又怎么能拖累她?

    慕娉婷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才溢出爽朗不在意的笑:“那她们注定会失败,我通杀!”起身夺过阿碧手上的梳子,无视瑶华与阿碧不赞同的目光,三两下就将长发给挽在脑后,依然只是胡乱地扎成一团,没有任何形状。

    “你不是说我不像姑娘家吗?哪个男人会娶个不像姑娘家的妻子呢?”每次每次,见到他总会说起她的终生大事,她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似乎不太明白她的执拗。

    他摇头失笑,“总有不在意的吧。”就好比他。只要看见她充满活力的笑,他就心满意足,即使她永远不懂安静不懂矜持,他也毫不在乎。

    她灿亮的眼眸骨碌碌地转着,活泼而调皮,侧头咬着嘴角笑:“你说你自己吗?”

    “……鸣峰。”差一点他就承认了。幸好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在脑海中盘旋。

    她仰首啐了一声,脸上是灿烂而略带嘲弄的笑,掩饰了心底的失望与难过。

    “马鸣峰是修行之人呢,动妄念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你这么恨他吗?”

    “……”这回他沉默了。

    而她也只是淡淡地笑着,原先灿亮充满活力的眼眸转望向窗外的姹紫嫣红,轻颤的睫毛下,有晶莹的水花一点一点的盈出。

    他知道自己伤了她,但他依然硬起心肠不出声安慰她,任盈满心房的痛楚撕扯着他的每一寸皮肉。

    他,不能拖累了她……

    2、

    马鸣峰如期而至,却带来了最坏的消息。

    “地府已知娉婷闯地府带走瑶华魂魄,派出文武双判带领大批鬼差前来拘领,血玉中的古魂与法术也无法抵挡文武双判了。”而这一次,恐怕连他自己也要受到惩罚,无法帮助他们了。

    马鸣峰一袭绛色袍服,有着笔挺颀长的瘦削身形,清俊的脸庞是修行者特有的清冷,微带着朦朦莹光,是修行有一定成就的表现。但此刻,他紧蹙的浓眉表明了事情的棘手。

    原本坐在窗前小塌上吃着糕饼的慕娉婷猛然愣住,咀嚼到一半的糕点就这么从她大张的嘴巴里滚落下来,脏了她才换上的新襦裙。

    赫连瑶华淡笑摇头,似乎没听见马鸣峰的话,只是掏出丝帕细细地将她的唇角擦拭干净,再小心地擦着她的裙子。这条粉樱色的新襦裙是他吩咐阿碧去准备的,款式是时下最流行的,颜色是他坚持的,穿在她身上衬着她粉樱的唇,粉樱的颊,美丽得惊人。

    “瑶华,我们走!”她攫住他瘦骨嶙峋的腕,猛然起身,打翻了小几上的糕点及装着雪虎胆的锦盒,“走得远远的,让鬼差永远找不到你!”她是真地慌了,所以没注意到自己的力道过大,扯得赫连瑶华晃倒在软塌上,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去。

    马鸣峰与阿碧一起冲过来扶他,慕娉婷更快地矮身,以自己的身体垫在他身下,不让他摔疼。她紧咬着唇瓣,逐渐转红的双眸中是满满的害怕与说不出口的歉疚。

    “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这世上有什么地方是鬼差找不到的?”右手按在赫连瑶华胸口运功替他顺气,马鸣峰的表情与他的声音一样清冷,“瑶华能借着古玉中的魂魄躲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这些古玉均有千年,其中均蕴藏了极凶极恶的魂魄,令一般鬼差不敢靠近,再由他施法将魂魄镇住,使之不伤害赫连瑶华。但如今地府派出的是文武双判,拥有连天神都不敢随意招惹的法力,古玉中的魂魄根本无法抵抗。

    “那,那要怎么办?”慕娉婷依然紧紧抓着赫连瑶华的手,一直带笑的脸上是满满的无助与惶急,她问的是马鸣峰,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赫连瑶华看。

    缓过气来,赫连瑶华脸上微微带了点血色,朝她露出安抚的笑:“生死有命,太过强求必不是好事,你何必太在意?”

    “我就是要强求!”盯着他,她咬牙说的坚定,“就算再下一次地府,我也一定要强求!”他还没有说过他喜欢她,他还没有陪她一起去逛过街市,没有陪她一起看过日出,她不允许他就这么离开!

    “娉婷!”她的执拗让他有些心慌,语气不自觉的重了,“你还有大好的人生,何必一再做违逆伦常之事?”既有地府,那么人间功过也必定如传说中一般记载在生死薄上,娉婷因他,已有过错,必不能再有下次。否则,他即便是修再多桥,铺再多路,也于事无补。

    “没有你的人生有何意义?”没有他陪着,她也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你死了,我跟你一起!”

    “娉婷!”她的话情意太深,他一时气岔,几乎将肺都给咳了出来,却急慌地想要阻止她,“你……你胡说什么?”与他一起……死?他还是连累到她了吗?

    咬牙,他转开眸光,咬牙说出自己连想都未想过的狠话:“你的人生与我何干?生死同穴这种事还轮不到你来做!”见她依然倔强地咬唇盯着他,他扯过阿碧的手腕,打落她手上捧着的参茶碗,“就算阿碧陪葬,也比你强!”阿碧是他的贴身丫头,自小服侍在他身边,主仆情谊深厚,要她陪葬也无不可。

    马鸣峰讶异地挑眉,阿碧则面无表情地弯腰收拾着满地狼藉,而慕娉婷瞬间刷白了脸,却依然死死地盯着他,良久之后才缓缓露出一个淡淡地笑,伸出右手,腕上红绳残旧不堪,“没有我的允许,你以为,她可以陪葬吗?”有马鸣峰在,有这条红绳在,她大可以再下一次地府拉他回来,即使她会因此而遭受天谴,因此而下十八层地狱,但,有什么关系?

    不理他的惊讶,无视马鸣峰的不赞成,更无视阿碧的存在,慕娉婷俯身拾起地上的锦盒,转身离开。

    “我错了吗?”望着她的背影,赫连瑶华叹息。

    慕府与赫连府为世交,慕家多位小姐婚配于赫连府表亲,他自是对慕府了解甚多。慕老爷性好渔色,家中姬妾众多,儿女也多,娉婷虽为慕府九小姐,母亲却只是身份卑微的奴婢,自出生之日起就不受慕老爷喜爱,在家中处处受气,受人冷眼。在慕府其他少爷小姐对他这个病秧子连敷衍都懒的时候,她兜着满裙裾的花草来与他斗草,给他讲他从未去过的集市是什么样子,跟他说她大哥是怎么欺负府里的丫头,与他一起分享厨娘偷偷塞给她的糕点,在他发病吐血的时候她甚至去偷了她爹珍藏的千年人参来给他补身……

    他以为只要他掩饰好自己的心,只要他不开口娶她过门,他便不会连累到她,他便能一直享有她的关心直到他死,在死之前他会拜托爹收她做干女儿,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找个好婆家,让她幸福快乐的过完一生。他知道他很自私,但他真的怕了病中的孤寂与惶恐,有她陪着,真好。

    但,他还是错了吗?

    “说她执着,我又何尝不执著?明知道会连累到她,却还自私的想要她陪,撑着这病弱的身体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真的……错了啊。”摇头,他笑得苦涩,自责,唇畔却也有着掩不住的甜蜜,“奈何桥头,我原本不打算认出她,可她的泪水洒落在我肤上,却火灼般痛,她的心必定也是这般疼痛着的。终究,我舍不下她……”舍不下,随了她一起回阳,却终究是拗不过天意,而这一回,她的不舍更甚,他却已无再次回阳的可能。

    终究,他还是做错了。

    马鸣峰深黝的目光缓缓,微微敛起的眸泄露了某种不应有的情绪:“错?何错之有呢?”遇到赫连瑶华与慕娉婷,泄了天机,动了妄念,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到底是谁的错呢?

    3、

      “这一回,我真的救不回他了是吗?”赫连府的莲池旁,娉婷危险地坐在白玉石的栏杆上,抚着手腕上的红绳,望着满池的莲荷说得幽幽。

    这红绳,在地府时她将它系在了瑶华的左腕,但他回魂之后手腕上却没有红绳,在那一刻她就有预感她再也不能凭借红绳下地府救他了。但,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她,她怎么能够做到?

    在她身后,马鸣峰迎风而立,满池的河风吹起他绛色衣袂与墨黑发丝,竟给人飘然仙去的错觉。恍若未听见她的低语,他苦涩地低问:“过分地执着于你于他都非好事,何必呢?”

    她低笑,却只让人觉得满满的心酸与悲痛:“你是说我与他并无姻缘红线?”与马鸣峰的相识是意外,却让她欣喜。马鸣峰师承龙虎山居士,通鬼神,懂阴阳,晓医理,理所当然地被她拉了来救治瑶华。在瑶华十六岁命尽时,她伤心欲绝,吐血数次,他万般不忍,不得已才告诉她可以让她下地府去拉回瑶华的魂魄,但也同时告知她,她与瑶华并无姻缘,今生今世不能共结连理,而一旦她下了地府,生死薄上必会记上一笔,日后百年归老之后须在地府受尽苦罚方得转世。她当时心里虽苦涩,却依然毅然决然地点头下了地府。

    有无姻缘不重要,她在意的,只是他活着陪在她身边。

    “何苦呢?你这般强求,他必不能安心,即使在地府,也只是多受心魔之苦,何苦呢?”

    她依然在笑,却有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滴落在水面,有锦鲤游过来啄食,以为那是美味的粮食。

    “何苦?我这一辈子中所有的温暖与快乐都是他给的,拥有过之后却告诉我那些只是梦幻,我的生活依然是冰冷无情的空白,你要我如何不执著?”从懂事起,她记得的第一张脸不是父亲,不是母亲,而是赫连瑶华。父亲压根不记得她的存在,记得也不在意。大娘容不下她,二娘见到她就皱眉打骂,三娘当她是毽子,见到就踢一脚,兄长们无视他,姐妹们拿她当出气桶,连母亲也不敢将她留在身边,在慕府,她甚至连个丫头都不如。她年纪虽小,却不只一次想到过死。那一日,姐姐们去赫连府做客,找不到丫头带了她去使唤。她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后院厢房的窗子旁,每个从窗口走过的人都会给他一个笑,却无视他渴望有人陪的目光,她的心就疼了起来,学着丫鬟姐姐摘了满裙子的花去找他斗草,然后他笑了,笑得真好看,笑得她的心又疼又暖,也让她有了想活下去的欲望。

    他说臭丫头死丫头不是名字,我给你取一个吧,就叫娉婷,袅娜娉婷,天姿国色。她不明白娉婷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什么是天姿国色,只是他当时的笑好灿烂,好宠溺,好像她是他的宝贝一样,所以她点头:“好,就叫娉婷,慕娉婷。”然后他吩咐丫头给她梳头,给她买新的襦裙,给她买各种新奇好吃的糕点,教她读书,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每次她被兄姐弟妹们欺负了,他总是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笑着安慰她:“娉婷不哭,你哭了我会心疼的。”在她被大哥踢断胫骨被二哥踹断胸骨时,他气得几欲晕厥,却依然强撑着请了大夫来治她,末了还请了师父教她武艺。他说她受伤比他自己发病还要来得疼痛数倍……

    只有在他身边,她才能感受到被人疼爱的滋味,她才能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不是孤单一个人,叫她怎么能不执著?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马鸣峰再次苦笑,垂下眼睑掩饰眼底的受伤,却在目光掠过她手腕时愣住,那是……

    他再看向自己修长的左手,如朗星般的眉逐渐紧皱,猛地握拳,咬牙抬眸看向身旁的慕娉婷。

    “瑶华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根浮木,因了他我才能活到今日,如果浮木沉了,你认为我还能活命吗?”说这话的时候,她唇畔的笑温暖而坚定,压根没有察觉他的异常。

    “纵使你此生与他有缘无分?纵使他回魂之后娶了别人你也不后悔?”紧蹙的眉让清冷的容颜染上一抹尘俗,他目光复杂。

    笑容微微凝滞,她侧头看着脚下的鱼慌乱地四散游开,随即又笑了:“生死有命,姻缘天定。人的一生,能执着得了那么多吗?”能求得他与她活在同个世间,她此生愿已足。若后半世须强忍着伤心看着他的笑颜,她也无怨悔,就当是对她过分执着的惩罚吧。

    她每说一个字,他的眉便蹙紧一分。垂下的瞳眸似乎见到了某些他不愿意见到的事,却又无力改变。

    或者说,他无心改变?

    深吸口气,慕娉婷跳下围栏站定在他面前,先前脸上的愁绪忧虑在这一刻竟被她掩藏至深处,不露半分痕迹。

    “为了瑶华一再打扰你修行,对不住了。这一次我想应该是我与瑶华自己去面对的时候了,你还是赶快回龙虎山吧。”迟疑了片刻,她将手上一直紧抓着的锦盒递给他,笑得凄婉,“这雪虎胆瑶华用不着了,你拿着,若日后能以之救人,也算……也算是为我和瑶华积点功德。”这一生她有太多罪孽,如现在开始积阴德,入了地府,是否能常伴瑶华左右?即使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有瑶华陪着,也如在赫连府一般惬意舒适吧?

    不待他回答,她带着浅浅的笑转身离开,步履轻快,却带着某种决绝与毅然。

    默默看着她的背影,马鸣峰的眉越皱越紧,脸上神色不明。他曾经推算过她的命盘,她与赫连瑶华今生无缘。赫连瑶华命定早夭,无妻无子。慕娉婷虽童年受尽苦难,却觅得如意郎君,一生和顺美满直至八十,儿孙满堂,无疾而终。原本毫无瓜葛的两个人如今却纠葛不清,他竟然在赫连瑶华的尾指见到了月老红线,虽然隐隐绰绰不甚清晰,却已足够让他惊诧。而娉婷指尖的红线也开始变得模糊,而她腕间那条他系上的红绳,她自地府回来后就该变为普通的红绳,如今却隐隐泛出红光,似乎牵系着什么……

    他猛然仰首望天,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想法。

    因为,红绳那端牵系的……是赫连瑶华!

    4、

    今夜,无月无星,连虫鸣狗吠声亦无。赫连瑶华一向灯火通明的卧房也仅只燃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衬着满府的寂静与清冷,无端让人萌生出一份茫然与惧怕。

    将赫连瑶华扶上床躺好,为他盖妥锦被,娉婷转头看向未关的窗棂,低低道:“应该就是今晚了吧?”才入夜,满府的人便都如吃了蒙汗药般睡死过去,连一向警醒少眠的阿碧也趴在小几上睡着了,却唯有她与瑶华清醒,着实古怪又诡异。

    “娉婷……”握着她的手,他只是叹息。如今这般情景,即使他将她赶离赫连府也无济于事了,“都是我害了你……”

    一根纤指抵在他单薄的唇上,止住了他未出口的歉疚。她唇畔溢着轻而美的笑,满足得仿佛他们等待的不是鬼差,而是一场即将到来的婚礼。

    “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你无干。你不会知道,能陪在你身边,对我是多么大的快乐。”闭上眼,她轻轻地倚在他胸口,宛如一只乖顺的猫。

    心头暖暖的,疼疼的,却又轻快的好像有泡泡要冒出来,瑶华吞下了要溢出口的哽噎,伸手揽住她的肩。在这一刻,他毫无保留地释放了自己心里的幸福与渴望。

    “你也不会知道,有你陪着,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幸福。”原本,他已经厌倦了这副破烂的身体,每一天都在等待着死亡,却因为遇见她,让他第一次庆幸自己还能靠着这副身体活着。

    她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对上他深邃黑沉的眸,也对上他毫不掩饰对她的情感的眼,泪水涌上眼眸,她却绽开一朵笑花。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到这句话……”她没忘记,他与她,有缘无分。但此刻,能听到他说这句话,她此生真的再无遗憾,再无遗憾。

    “瑶华,瑶华,瑶华,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她实在太高兴,说得语无伦次,但此刻,也无人在意。

    他含笑揽下她的头,在冰凉的薄唇印上她如樱般美丽温软的唇瓣时,将最美的告白哺喂进她的唇,她的心。

    “我爱你,娉婷。”

    这一刻,一切圆满,美好得让人不忍心破坏。但就有那不识趣的,连敲门也没有,直接闯进来,丢下一句不冷不热的嘲讽:“生死关头,你们还有兴致卿卿我我,佩服!”

    慌乱抬起的两张脸通红一片,慕娉婷咬唇嗔怒地瞪着来人,若不是他曾多次救过赫连瑶华,而她也非他的对手,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一脚将他踢出门去。

    反倒是赫连瑶华,虽尴尬,虽难堪,却依然噙着得体的笑向来人打招呼:“马兄,我以为你已经回龙虎山了。”而他,也应该知道他们此刻等待的是谁。

    黑沉而复杂的目光缓缓在他们两人脸上扫过,再看一眼他们相握的手,马鸣峰叹口气:“罢了,既是天意,贫道就赌了这一次吧。”

    他话一出,慕娉婷与赫连瑶华同时一惊,“鸣峰你……”

    不理他们的惊诧,马鸣峰径自掏出灵符施法,封住了所有的门窗后,才转向慕娉婷:“是不是只要赫连瑶华活着,你什么都无所谓?”

    微带着娇羞笑意的眸光自他转向赫连瑶华那张无奈的笑脸,她坚定地点头。赫连瑶华只能无奈而宠溺地笑,紧握着她的手指力道惊人,也在向她传述着他的心。

    如果她不在这世上了,他也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她满足地笑,望着他的目光了然而深情。

    再次在心里叹口气,马鸣峰咬唇将心里最后一丝犹豫摒弃,“娉婷你享寿八十有余,即使身体里少了魂魄鬼差也无法拘你。瑶华虽寿命已尽,如身体里多了你的魂魄,会加重他魂魄的重量,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连阎罗王也无法勾走他的魂魄,我这样说,你们可明白?”将活人魂魄拘出转入他人身体,有干天和,是修道者大忌,但这一次,他却如此强烈地想要这么做。

    慕娉婷带笑的小脸猛然迸发出强烈的喜悦之光,不待他说完就直点头,反倒是赫连瑶华蹙紧了那对浓眉看着他:“这么做,娉婷的身体会怎么样?”

    “哎呀,我不在乎,赶快来,赶快来!”不待马鸣峰回答,慕娉婷早已迫不及待,巴不得马上就将自己身体里的魂魄移进赫连瑶华体内。

    “移魂过程并不痛苦,只是稍微晕眩而已。少了魂魄的娉婷或许能听见某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看见某些奇怪的东西,身体会弱一些,却不会丧命。”而赫连瑶华却会因为有了她的魂魄而逐渐强壮,纵不能壮如牛犊,却也绝不会如现在般百病缠身。

    “那还等什么?快来快来!”慕娉婷眉开眼笑,赫连瑶华在得到马鸣峰再三保证之后,终于无奈地同意。

    因为他好想与娉婷洞房花烛,好想与娉婷白头偕老,好想与娉婷相守一生……生生世世……

    5、

    “你可知你犯了大罪?”赫连府庭院中,空无一人,却有如沉雷般的声音响起。

    一身绛色袍服的马鸣峰负手而立,微微抬起的清冷容颜上是清淡的笑:“我知道。”虽然知道却也不能阻止他想要这么做的决心。

    “尊判不也知情却未阻止吗?”以文武双判的功力,他所布下的结界又如何能抵挡?但他们却放任他做了这魂魄转移之事,要是他有罪,那他们也必是共犯了。

    微微沉默之后,滚雷响起,带笑的嗓音渐远,“你这小子,真不错,本判果然没有看错!”

    马鸣峰始终带笑,直到一轮如眉弯月透出云层,他才缓缓伸出自己的左手,莹白修长的手掌干净好看,原先缠绕在尾指散发着荧光的红线早已不见,他看到了自己一生修道的孤寂。

    在他身后的房间里,一对鸳鸯终于能放肆大胆地互诉衷肠。月老红绳散发出的荧光透出窗棂,照亮了略显阴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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