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当我站在故乡的街道,看着不断林立的高楼,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我不禁感慨这些年我拼命想要逃离的、又拼命想要靠近的,居然是这同一座城市,我的故乡——大同。
很小的时候,我生活的地方还不叫大同,那时候的“大同”是“大同市”,而我生活的地方叫做“雁北地区”,每当说起“大同”的时候,虽然年幼,但还是能隐约感受到身处雁北地区的大人们口吻中那些许的酸涩与妒意,我并不理解“大同市”和“雁北地区”的关系,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说清楚自己究竟是哪里人。

用大同话说“雁北”的发音近似于“野比”,因为年幼的我不求甚解,只将这个名字作为一个代号,学着大人的样子说“我在野比”。直到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问妈妈为什么这里叫“野比”,妈妈才解释给我说因为我们住在雁门关以北,简称“雁北”。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雁门关”这个霸气的名字,那时大概是四岁。
直到有一天,我读《天龙八部》读到《悄立雁门,绝壁无余字》一章,顿时兴奋得不得了,那时的心情就像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宝藏——小说中荡气回肠的故事,原来就发生在离我不远的雁门关!胸臆中满满的都是壮志凌云的豪迈之气,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离我喜欢的大英雄如此之近,想象若是早生千年,定要与乔峰狂歌痛饮。
从那以后,我有两个愿望:一个是有一天在雁门关前或太行山下,偶然得到一本失传多年的武功秘籍,我因此而练成绝世神功,然后成为一名著名的大侠;另一个就是有一个乔峰,跟我并肩前行,从此江湖留下我们的佳话。
总之,我坚定的相信,幸亏我生在大同,所以实现这两个愿望一定不是梦!
反反复复,我已经不记得12岁的我将那一章来回翻了多少遍,只记得一心认为我们大同人千杯不醉的优良基因跟乔峰一定有莫大的关联,不厌其烦的拉着爸爸问我们是不是契丹人。

直到记忆里的某个夏天,“雁北地区”彻底消失了,这就是大同著名的“地市合并”,而我从此终于成了正儿八经的大同人。
成为大同人第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就是我没想到我们这样的小城市居然被印在了神圣的、面向全国小学生的课本上。
课本说数亿年前的某个纪,大同这里是一片汪洋大海,有着茂盛的树木植被,直到有一天,地球环境发生大变化,海洋消失,山峦升起,在地壳的运动中,无数的树木被埋进水体中,最后形成了煤炭,成为现在大同被称作“煤都”的资本。可也因此,只要我介绍自己是大同人,便会被外地人问起两个亘古不变的问题:其一,你爸是不是煤老板?其二,你们大同路边是不是就能捡到黑漆漆的煤块?虽然有些无言以对,但也可以勉强理解,这就好比我们总问内蒙古的朋友“你们上下学是不是都骑马啊?”,问东北的朋友“你们家里是不是都睡炕啊?”是一个道理。
大同确实有丰富的煤炭资源,但需要科普的是大名鼎鼎的煤炭是有专门的矿区和机器来开采的,并不是靠我们在街边捡的。真正能在街边捡到的不是煤块,而是另有其物——古瓷片。
不论是修路也好、建房也好,“挖地基挖出一个古墓来”这种事情在大同见怪不怪。虽然不是什么有名的王侯之墓,但却也是历史悠久,只要去工地上随便走一遭,便能捡回几块千年前的瓷片陶片,残缺的花纹、参差的断面,一瞬间仿佛就要穿越时空而去。

在大同,历史遗留的痕迹如影随形,即便北魏拓跋氏在此定都早已是上千年前的故事,但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依然有着皇城子民才有的自信与奢靡,有着胡汉交融的文雅与豪迈。
如今,即使是城墙下晨练的老大爷,眉宇之间都隐隐显露着些许骄傲与英挺之气,跟他们聊天,从汉代著名的白登山战役,到昭君出塞走雁门,到杨家将血战金沙滩,再到明正德帝游龙戏凤……正史、野史,他们如数家珍。
在这样的城市生活,爸爸对大同的历史如痴如醉,我曾经陪他寻访古迹,驱车前往最北部的县城——天镇县。天镇县位于大同城区东北方向,毗邻内蒙古。天镇这个名字从清朝沿用至今,此处的“镇”并非名词,而是动词。内蒙古地势多平坦广阔,一旦北方有外族入侵,只有多为山地的天镇才能成为北方的第一道真正防线,所以命名为“镇”。

车开至山中,还存有一个古驿站,黄土松散,没有进去的道路,我们从长满杂草的土坡爬上去,仅剩的大半个门楼上还隐约可见“镇云”二字。古时大同为燕云十六州之一——云州,此名大概就是保卫云州之意。
驿站大致是圆形的,房屋基本已经全部坍塌掉,只能看出像是黄土砌的窑洞,院子里的草参差不齐,几乎长到我的腰部,幸亏我穿得是球鞋长裤,不然真是没办法在这里面行走,除了杂草不说,一不小心还会踩上破碎的瓦罐残片。角落里倒着一个圆形的青石磨盘,旁边倒掉的屋子大概便是厨房,不远处还有拴马的石桩……看来驿站当年除了中转军事情报,一定也有养兵。
站在这里,与站在修建得精致辉煌的旅游景点不同,苍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由自主会幻想着这里当年的景象——有兵、有马、有炊烟,忽然一声号角,或许就会整装待发……“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想来就是如此情境。
雁门关,以北,是胡;以南,是汉。历史上匈奴、突厥多次直逼雁门关外,地处雁门关以北的大同自然首当其冲成为战场。可是反观之,作为胡汉交界之地,雁门关附近却也是有着关内不可比拟的繁荣与昌盛。正是因为此处有着多民族的混杂聚居,所以才有了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有了北魏王朝的建立与兴盛。

若时间倒退千年,我或许是像花木兰一样的女将军,或许是胡汉不明的瓦肆舞姬,也或许是游离于关外的匈奴牧女……我跟朋友们笑谈,我也算是少数民族——鲜卑族,独孤氏。
只是大同紧邻内蒙,气候干燥寒冷,水土流失严重,植被不易生长,作为古战场,自古便是苦寒之地,又常常饱受战争之苦,人民生活艰苦。直到80年代,所属多个县城成为扶贫的重点县,除了煤炭为支柱产业外,几乎再无其他,因此发展缓慢。
原地踏步走的故乡孕育了我们长大,却也渐渐成了我们心底深处想要摆脱的负担,我们这一代,曾将“离开大同”作为理想,无数次想要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拼命学习、走进高考考场,怀着对未来的憧憬走向全国各地……
时间在前进,我们在长大,而大同也在不断的变化,当我们以为我们成功的远离那个不够高端大气的城市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发现那种牵绊是永远也割不断的。
那里虽然没有过分的灯红酒绿,没有穿着入时的帅哥美女,也没有令人咋舌的世界名牌,但是那里仍然是我们的家,有我们的过往,有我们的灵魂。
只有回到大同,才能感受到身处时光夹缝中的感觉,一转身跨越数百年光阴,古今瞬间切换。这样的魅力和奇特的感受,是深深植在我们骨血之中的,只有这个千年古都才能给予。
所谓“大同”,取义“天下大同”,是孔子思想中的乌托邦,虽然只是寓意美好,但之于我,离开故乡已近十年,忽然觉得它并非年少时想的那么“可恶”,那里有我回不去的童年和少年,有成为我生活一部分的习惯与旧俗,有我一直所欣赏的豪迈与直率,还有与我、与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乔峰都息息相关的雁门关……
身处在大城市的寂寞中,细细思量,如此雁北名都,竟真是我心目中永远的“大同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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