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祭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故事发生在很多很多年以后……

（一）

“喂，杜老师，什么事啊？”张三拿起话筒，试探着问道。

“什么？小七迟到了？杜老师对不起哈对不起，我马上到，好好，您辛苦了。”张三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对电话鞠了几个躬。

刚挂断电话，张三抄起家门钥匙就往门外走去，才走到电梯门口想起今天天气预报说下雨，又急忙跑回家门口掏出钥匙，可是弄了半天就是插不进去。张三想起隔壁阿婶的话：“张三啊，该换把指纹锁了，那多方便。”张三记得自己把本就看着地的头埋得更低了点，嗫嚅地答了一句“有机会有机会”。他看着眼前的这扇门，又来回用力拧了几次，终于，“咔嗒”一声门开了，张三冲进门去拿了一把雨伞，就要奔出门去的时候又折了回来，多拿了一把伞。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一下让一下，谢谢谢谢！”张三被埋在拥挤的人群里，终于在地铁关门之前挤了上去。他扫了一眼地上的混杂着的泥渍，上面或露出西装裤的一角，或能瞥见一双双恨天高，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两把雨伞挤在了角落里。又挤过来一个人，叼着电子烟，抱了一本厚厚的文件夹。张三抱着雨伞把身子旋向了冰凉的铁壁，留给那人一句谦卑的“不好意思”。身后的人挪了一下脚步，但并未吱声，也许根本没听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张三终于捱到了到站的提示声，他被人群裹挟而出，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便径直朝学校奔去。

“啪嗒啪嗒……”出站口的铁篷上发出阵阵响声。雨先下是试探性地掉了两滴，然后便从天空倾泻而下，本已湿透的地面又多铺了一层水与泥熬成的粥。

张三撑开伞，继续朝前跑，不一会儿伞便被风吹得变了形。张三没法，只得收了伞，身前已经湿透了一片，只在身后还留了一片干燥。

刚到校门口，门卫见他这一副狼狈模样，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干什么的？”

张三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我，我是六年（二）班张小七的家长。杜老师叫我来的。”

门卫勾了勾鼻子，松了松腰带，说：“那给杜老师打电话，外放。”

“哦哦好。马上，马上！”张三立刻从兜里掏出了手机，雨伞却从手中滑了下去，他耸耸鼻子，快速地低头捡起，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总算是找到了通话应用。点开一看，一个红色的号码后面小括号里的“10”给了他当头一棒，房东给他打了十个电话都没接！

“快点！你到底是不是家长啊？别想着混进去。”门卫靠在门口，不耐烦地催道。

“马上马上。”张三来不及细想，拨通了杜老师的电话。

“小七家长，您到啦？那快来吧。”杜老师的话从手机里传出来。

门卫这才抬抬眼皮，下巴往校内一撇，让开了半条道。

张三总算是到了办公室。

小七耷拉着脑袋，听到张三进门，头也不敢抬。两只脚在地上挪来挪去，一会右脚压在左脚上，一会左脚趴在右脚上。张三一进门看到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给了两雨伞，“混帐小子，你干啥去了，上课迟到啊？”

杜老师一面踩着高跟鞋躲开飞溅起来的泥浆，一面伸出细胳膊在张三面前挡了挡，“小七家长，不能打孩子。”

“小七，你先回教室。”杜老师又对小七说道。

小七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就往门外跑去。突然他又回头：“爸，老师，我不是故意的，今天人太多了，我没赶上地铁！”

“迟到了就是迟到了，还狡辩！把伞带上！”张三冲气怒怒地把伞塞进小七的怀里。又忙回到杜老师面前说：“老师，实在是不好意思，我狠狠教训他，下次他绝对不会迟到。”

杜老师拍了拍衣袖，郑重说道：“小七家长，教训孩子是不能总是用打啊，但是也不能不教育。趁小七回教室，我必须得给您分析一下孩子面临的严峻形势。”

她又拿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接道：“今年我们省的高考考生一千多万，只有那么百分之几能够上211、985，今年我们市中考考生六十万多人，按政策只有一半能上高中，另一半都得去职高，现在小升初各个初中都在选拔尖子生，小七家长，小七成绩本来就一般，他要是还迟到，这要是进不了好初中，你想想他以后去哪？去工地搬砖吗？现在搬砖都看文凭呢。”

张三连连点头，“老师说的是，这孩子就是玩心大，我好好教育他，一定不让他在最后关头落下来。”

杜老师又抿了一口水，突然，她叹了一口气，说道：“小七家长，其实我也不想让孩子这么大压力，但是作为教师我们也不容易啊。每年就读的孩子越来越多，孩子竞争压力大，但是老师也不能放松。上面给的硬性指标必须要完成，教师之间，”她扫了一眼周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也是不断竞争为了职称、奖金斗来斗去。小七家长，希望您理解。”

张三似是被杜老师突如其来的示弱吓倒了，竟一时没有反应。他一手握着伞，一手无意识着捏着手机，眼神空洞，仿佛脱离人世。

“小七家长？”杜老师挥了挥手，“您还好吗？”

“哦哦，没事。谢谢杜老师，我知道了，辛苦您了。”

“嗯？”

张三却没等杜老师理解透彻他那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直接冲了出去，他在大道上狂奔，雨噼哩啪啦地落在他身上，他一把扔掉手中的伞，扯开早上六点起来精心挑选出的衣服，就让雨熨贴他的身体。

经过门卫室的时候，倚着门的门卫被他挤到了一边，张三直接冲了出去，连声招呼也不打。

门卫被撞到一边，他踉跄了一下，回头冲地上吐了一口痰，“呸，这不知好歹的，疯子！连皮肤都红成那个鬼样，就说是个神经病！”

门卫拍了拍被张三撞到的地方，双手绞在一块，突然，他低头望去，他的手上有一层细密的绒毛，而内里的皮肤，透着橘红。

“妈的，肯定眼花了。”他骂骂咧咧道。

杜老师又喝了口水，她有点气，朝刚进门的李老师说道：“这小七家长和小七，真是一般无可救药，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杜老师，你手怎么了，怎么那么红？”

“啊？”杜老师低头一看，手上竟除了红还有一层细密的绒毛。她把手缩了缩，“没事，你看错了。”

“是吗？”李老师狐疑地望了一眼，走开了。

（二）

张三冲到了大街上，在瓢泼大雨里，他看到一群又一群的老鼠在街上乱窜，粉嫩嫩的，刚出生没多久，却像是海洋，一群又一群地涌出，一群一群地彼此践踏，一群一群地彼此争夺。大街上粉红色的地毯里混着同类鲜红的血液。

张三觉得有一种奇异的能量在他的体内流动，从那些小鼠身上发出，流到他的身体里，他望着那群小鼠，仿佛看到了他自己，还有他周围的人们。

“叮……”张三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

张三把手机掏了出来，接通。眼前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涌出的小鼠按原路退回，地上的血液弥漫成血雾赴天空而去。一切仿佛没有发生。

张三刚说了个“喂”，便迎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你到底交不交房租啊？过去一天零十四个小时了，我给你打了十多个电话你都不接，不想住了是吧？啊？”房东的语气微微上扬，一丝胁迫的语气从中透出。

“我告诉你，你不想住，有的是人想住，现在外面人那么多，我还怕找不到租客吗？限你今天之内把房租交上，不然明天你和你儿子就去睡大街吧！”房东说完就挂了电话，连给张三请求宽限的机会都不给。

张三无力地垂下头，四千多块钱，他从哪里去找？

这个月的生活费水费电费，小七的材料费补课费，母亲的医药费保险费，他那点的微薄的工资勉强能撑，可这四千多的房租怎么办？张三后悔月初给小七报的一万多的补习班，但是那也没办法。他想起了杜老师的话：“小七家长，别的孩子都报，您家要是不报被落下了别怪我没提醒啊。现在学生这么多……”张三最后咬咬牙拿出他半年的积蓄报了。

可是现在……

张三突然觉得很饿，他想咬东西，一切能咬的东西。在这场大雨里，一层层毛发更加细密地覆盖他，很红。

（三）

小七坐在教室里，只觉得怎么也坐不住。

前面的大胖在抠橡皮擦，后面的张小丽和李英俊在传小纸条，至于他的同桌，那个整天只知道读书的眼镜女，把书翻得声声作响。烦死了！

小七埋头写了两个字，讲台上空无一人，上数学课的老头家孙子又来了，老头也顾不上他们，习题课换成自习课。小七咬了下铅笔头，“嘎吧”一声居然断了，铅笔上留下两个又扁又平的牙印。

大胖回头：“吵死啊你？老鼠吧，啃铅笔！”

小七愣愣的，大胖的脸，分别是一张鼠脸。可是大胖却不等他反应，一个拳头直直地挥了上来，小七怔了一下，手比身子反应更快，已经挥了上去。

教室里乱作一团，所有人都变成了一张鼠脸，他们的身体都在缩小，手变成爪子，门牙变得又大又平。彼此啮咬，相互斗争，伴着外面那一场大雨。

办公室的杜老师再也遮不住，内心一阵阵烦燥卷上来，几乎要将她吞没。眼前的教案似乎飘散着迷人的香味，她轻轻托起，牙齿放了上去，一口，两口，三口，一本，两本，三本。一切能吃的不能吃的，她都想啮咬。她的头发在缩短，她光滑的皮肤上密布细密的绒毛。变红，变红，红得夺目。

校门卫口的门卫终于忍不住偷偷叼了一支烟，在烟雾缭绕间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一位校领导经过便立刻把烟掐灭弯腰示意。在第三个领导经过后，门卫终于扔掉了手中的烟，走到了雨中。他的身体上也长出了绒毛。

雨肆无忌惮地下着，在这个雨季，似乎一定要改变什么。

（四）

风送来荷尔蒙的气息，年轻的男女在大街上拥吻，新的生命在黑暗中孕育。一声啼哭打破世界的安宁，终归是避无可避，世界那么大，留给每个人的生存空间却越来越小。

张三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办法凑出这四千多元，他想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他一颗一颗把扯开的西装扣子扣好，理了理已经被雨水搅作一团的头发，用尽平生最大的勇气走到公司。他无视了同事们好奇的目光，直接叩开了财务部办公室的门。

“哟，是张三啊，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办公室主任问道。

“我想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预支下个月的工资？呵，听说你今天早上没来上班？就你这举动，下个月能不能有工资都不一定，还预支下个月的工资，走吧走吧，别来碍事。公司马上要裁员了，你好自为之。”

“我需要预支下个月的工资，给我签字。”

“出去！保安！”

张三被赶了出来，他在同事们异样的目光中渐渐缩小，渐渐化成一只鼠。

张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团了一下自己小小的身体，很安全。他的毛发不断由灰变红，给予他一种从未有过的美丽。

张三爬到了大街上，然后他见到了无数只鼠，和他一样的身体，和他一样的毛发，和他一样地想要啮食这个世界，和他一样地想要浸没在这场大雨里。里面有杜老师，有校门口的门卫，有……小七，有小七的同学，有在地铁上撞见的文件夹男与高跟鞋女，甚至，有刚刚还在看他的同事。

鼠群越来越大，侵袭着整个城市，超市里，家里，各个加工厂，垃圾箱，甚至是道路两旁的树木和枝上摇曳的花朵，全都被吞噬。鼠群过处，一片虚无，唯一剩下的，是冷冰冰的水泥墙砖和柏油马路。

广播塔上的电视正在播报这一重大事件，可不久线就被一只鼠给咬断。人在变成鼠，而鼠在肆虐人。

（五）

当种群活不下去的时候，就得有人做出牺牲，弱者是第一选择。动物不会理性思考，但动物有本能。

不知是不是每个细胞里的基因的指令，抑或是来自大海深情的呼唤迷住了张三。张三想要去看海，尽管他从未见过海。他只知道，海在东边，所以他要往东边去，不再管付不起的房租，不再管孩子能不能考个好学校，不再去想公司里的那团纠心事。他要去大海，只要去大海。

远方，海浪拍打着岸边，它不知道，有一群鼠，正穿越山河，赴它而来。张三启程了，鼠群突然统一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东方，海在的地方。

雄鹰在天空中高旋，红色的鼠群就这样直直地暴露在它们的眼底下，俯冲，拎起，甚至都不用摔下，脆弱的鼠就已经在它们的爪下死亡。一只又一只鼠被送往鹰的巢穴，哺育久候的雏鹰。一只又一只雏鹰学会振翅，又朝鼠群伸出利爪。

张三在鼠群里，见证了一只又一只同伴死亡。很多是死在雄鹰的利爪之下，同时还有狐狸、黄鼠狼等的危胁。还有很多鼠死于劳累，它们没日没夜地朝东方奔去，累死在沿途的街道旁，还有的死在山林里，尸体会化作肥料……

张三周围的鼠群越来越小，他甚至不知道小七有没有在逝去的鼠群中，可那不重要了，他想看到大海，为此，无远弗届。

张三从没想过他自己会对大海如此痴狂。在历经三十多个不眠不休的夜晚后，它来到了海边。海浪呼啸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他身边的鼠数量已经锐减了一半，刚刚经过的城市里似乎在到处报道鼠群数量锐减，人类危机得以渡过，有关专家正在调查这次事件的原因。

海风再一次刮过的时候，张三从腹腔里蹦出了“吱”的一声，然后往前一跃，跳到了海里，身后有一群又一群的鼠跟随着。张三不知道这是不是牺牲，但他想这是解脱。

海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张三听到了一声又一声“吱”，好像有小七的声音，张三勾了勾鼠脸，不愧是我的儿子，小七。

海浪推了一层白沫过来，一只又一只鼠便消失无踪，哦对，跳下去的那一刻，张三终于知道了，他变成了一只旅鼠。

很可爱的小东西，不是吗？

是吧。

变形不是一蹴而就，生活也不是无往不利。很多很多年以后，故事也是这样破灭的……但是，仍旧可爱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