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爷

春爷是我平时最敬畏的一个人。

小时候，会不经意遇到他，老远就听到啪啪啪的脚步，像一阵急骤的鼓，震得人心里发颤。我总是能绕就绕，能躲就躲，尽可能不与他接触。

那时，他三十来岁，额宽面善，头发蓄得很长，鼻子下一道黑黑的横须。他言语少，总显得与乡亲有些格格不入，但他总想努力融入进去，却明里暗里带着疏离。

从我记事时起，他就在村里生产。犁田打耙，撒种育苗，割麦栽秧，他样样都做得认真，却样样不精通。经常有乡亲笑他半瓢水，僵生子，他脸红红的，从不还嘴。

农村人的门槛底，喜欢互相串门，吹牛打拍。活跃的人，一天可踏过十几家的门。春爷很少走动。农闲时节或晚饭后他大多窝在家里，谁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多觉睡。

有人说他家穷，为了省茶水，不走动也免去了别人上他家，有人说他家富，怕露财，人来人往有人借。

农村人实在，过了一个门槛，一支烟，一杯茶是必须的待客之道，村子小，互帮互助，有借有还也一直是传统。

春爷却并不。他家的门槛除了自家人，亲戚，自家的鸡，狗，猪，再就是太阳的影子。

但春爷却喜欢上我家，虽说是十天半月才一次，但于他，那确实属难得的事。他每次进了我家的门，身后总有人骂，这个娘卖X的，也不晓得么样得罪了他，从我家门前过，瞄都不瞄一眼。摆出吃皇粮的架子，却还不是一双紫脚杆，在泥水里滚。

其实，村人是想他串门的，他肚子里有学问。他串了谁家的门，谁家像获得荣光，后生就有希望。

听大人说，春爷是老牌大学生，高中物理老师，自幼聪慧过人，16岁就考上少年大学。

就是这样一个知识渊博的人，上我家，也只是向大字不识几个的父亲请教，何时下谷种，麦子得了锈病如何治，上畈那块月牙形的水田从哪里开犁，才会犁得到边到角。

父亲耐心地给他讲解后，会给他倒杯茶，递一只烟，让他等会。之后，父亲满垸子慌慌地找我，像捡到一个宝贝，赶紧要给我看。

等我满头大汗地进屋，春爷的面前烟雾笼罩，只有那一字须似一截黑炭，横在我眼里。我想收回目光，春爷却将手搭在我肩上，捏了捏，去，将作业拿来，或者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

每每这时，我的敬畏就从脚底冲上头顶，撬动着每一根神经。无论我百思，千思不得其解的题，或者从别处拿来没学过的题，在春爷面前，那都是秒秒钟就可解决的。

别看他平时嘴巴严丝合缝，可一讲解起来，就如同演员上了舞台，精彩万分。他一边讲还一边问我懂了没，我点头时，他还再三问，是真懂还是假懂，顺便再出几道类似的题，让我独立完成。

他与父亲又沉入到烟雾中，研究起水稻要不要再灌一次水了。

到出门时，父亲会嘱咐春爷多辅导辅导我。春爷嘴巴一咧，将唇上的胡子挤得瘦了许多。那是当然，我就看着这苗子好，所以才时时登门，种庄稼不在行，育人，那可不在话下。

哎，那以后可不可以让XX晚上去你家？哦，算了，你要睡觉，不能打扰你。父亲感觉说多了，赶紧捂住嘴，露出一抹不可捉摸的笑。

春爷的脸板正起来，说什么呢，我哪有那么多瞌睡。我是想看看书，怕被人打扰。我看书还有个毛病，特别爱喝茶，烟也是一根接一根。我看一晚上的书，要喝掉几壶茶，大半包烟呢，这还受人管，节制着呢。

我还是经常来你家吧，帮我省些茶烟。

春爷哈哈笑起来，将院门一带，老远还扔下一句话，好苗子，可要爱惜着。

有农作物成熟时，父亲会让我送些春爷。当我走进他家院子，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春爷大手一挥，拿回去，自己吃。我立即噤若寒蝉，三步两步跑回家里。

有时，我也好奇问父亲，春爷是大学生，怎么弄得在老家种地。父亲猛吸一口烟，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一边抚胸一边轻声说，大人的事，莫问了，更别去问春爷。记着，要是问，我打断你的腿。

说实话，我真不敢独自面对他。他一直不太合群，有一种不怒自威，有一种让人不敢仰视的气势。但我却被他独自宠爱，在一种毫无知觉的幸福中成长。一直到现在，还被满垸的人嫉妒着。

如今，一些发小碰到我，看到我混成这个惨样，还会揶揄，当年，我如果有春爷辅导，早就是大学生了，当年，春爷要是点拨一下我，我肯定比现在强十倍百倍。

尽管他们开着无心的玩笑，但那些话却似一根根尖厉的刺，在我的心头狂乱地扎着。我只能忍着锥心的痛，却无处诉说。

我对不住春爷。

现在，我已成了一个大人，能够独自追求理想，能够独自承担责任，能够独自与春爷面对面坐下，能够泡一壶茶，抽一支烟，与春爷谈论棉花的棉铃虫，水稻的叶枯病，犁把扶高犁得深，稗子幼苗的认法。

但我却无脸与春爷讨论三角函数，牛顿第三定律。这些东西早被我踩进各家的门槛里，没有一点记忆。

即使我能抓耳挠腮凑上一言半句，我也不便打扰依旧看书到深夜的春爷。

而如今，我根本就没有机会。

春爷依旧不合群，一个人躺在上畈面朝举水的洼地里，坟头面上嵌了一层黑黑的青砖，犹如他唇上的须。

每当我立在那儿，它们如同挤着，便悄悄地瘦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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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我解惑如何写出以情动人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