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小年”,说的是我们当地的风俗,意思是冬至就像过年一样。在我们乡下,一年中的清明、七月十五、冬至、大年三十,是要祭祀老祖宗的,只不过不一定就是节日那一天,节前十天,节后十天都可以。
弟弟正好也有空,所以妈妈说咱家今天过节。于是,我们便像鸟儿一样往家飞。
到家的时候,妈妈已经做好了饭。烧经是不可少的,我情不自禁地走到爷爷的遗像前, 只觉得心里热浪一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爷爷呀,我至亲至爱的爷爷!从我记事起,爷爷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明理实在,在村子里享有绝对的威望,连村长有事也来找他商量。可他却始终有一块心病,怕人家说他:“绝后代。”�
我的妈妈和爸爸是他领养的。在那个最艰苦的年代,他和我的奶奶含辛茹苦把两个孩子扯大成人,顺理成章地让我爸爸和我妈妈成了亲,一古脑地生下了我们姊妹四个。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农村,要想养活这么多的嘴巴可真不容易啊!然而,爷爷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怎么也不肯把最小的孙女送给别人。为此,他一下子戒掉抽了几十年的旱烟袋,常常背着那张破网寻河找沟捕鱼给我们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爷爷用他的辛劳为我们姊妹四个撑起了一方晴空,使我们比平常人家多了一份口福。�
或许因为我是老大的缘故,爷爷对我更是宠爱有加。小学五年级那年,我生了肾炎,脸肿得像铜盆那么大,整天打针吃药都没有什么用,是爷爷佝偻着身子,每周背着我去离家三十多里的小村庄找一个老中医,风里来,雨里去,整整半年,终于奇迹般的治好了我的病。�
后来,我离开家乡来到七十里开外的县城读师范,陡然离开爷爷,爷爷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常常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来看我。
一个雪花飘舞的黄昏,我正蜷缩在床上,搓着冻红了的手看书,有同学告诉我:“你爷爷来了!”我急忙冲到传达室,爷爷像一尊塑像正站在寒风凛冽的校门口,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上满是雪花,看到我的一瞬间,他浑浊的眼睛里立即迸射出慈爱,忙不迭地从怀里掏出一袋子烤红薯,一卷一角两角的碎票儿,“这是我上河工挣来的。”“不准哭,只要你有出息,爷爷再苦也不怕。啊!听话。”说着,脸上便有泪水滚滚地流下来,然后颤悠悠地又骑上车,摸黑往家里蹬去。那老泪纵横的脸庞,风雪中奋力踏车的身影,在我的眼里、心里便定格成了一道永远不会褪色的风景。
平生挨过一次打,打我的就是疼我爱我的爷爷。好像是八岁那年吧。爸爸叫我去还人家的扑克牌,贪玩的我那时刚好才学会玩“小猫钓鱼”,于是我就偷偷地把牌藏了起来,然后若无其事地告诉家人已经还给人家了。哪知道,才过两天,人家家里有事,就上门取牌来了。我见势不妙,拔腿就逃,被爷爷一把拎住领子,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抓回房间,“啪——”地一声把门闩上,“说,牌哪里去了?”“还了。”我心一横,硬着头皮还嘴,这下就像是捅了马蜂窝,爷爷一下子把我摁在大腿上,使劲地揍了我一顿。任凭外面的人怎样叫破嗓子,也不肯开门,直到我杀猪般地嚎叫着:“我不了,不了!”才住了手。那时的我,怎么也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会这么狠心,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说过一次谎。听奶奶说,那一夜,爷爷一直长吁短叹,辗转反侧。
总以为,毕业了,挣钱了,可以让爷爷享享福了。可是“女大不由娘”,我又远嫁他乡,因为结婚的新房就是学校破旧的半间教室,我没有能接爷爷来看看,于是我就盼着有一天能有间像模像样的房子,好接爷爷来安度晚年。哪知这一等,便成了永远的遗憾!�
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夜,妈妈打来了电话,“爷爷病危。”我一下子慌了神,心像掉进了无底洞,哪还顾得上农村的习俗“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坐月子”,连夜雇车赶了回去。妈妈匆匆忙忙地抱起孩子:“瞧,这就是你的重孙子。”可是这位爱子如命的老人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吩咐道:“快点抱走,我有病的人,这里空气不好。”说着,便闭上眼睛,对我说:“爷爷没有事,你去歇息吧。我要睡了。”�那一刻,我泪如泉涌:爷爷啊,我怎么会不明白你的心?你怕孙女产后体弱,病了不肯说;来了,怕病魔传染给我啊!我依在爷爷的床头,怎么也不肯离开,你哭了,哆哆嗦嗦地拉着我的手说:“孩子,我对不起你,不能帮你带孩子啦!你要吃苦了!”�
这就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这天夜里,我的爷爷离开了人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爷爷,你知道吗?不知道多少次梦到你,你总是慈爱地望着我,一言不发。不知道多少次想,如果你还健在,你一定还会给我做荷包蛋,擀手工面,在炎热的夏天,为我摇蒲扇;如果你还健在,看到你的孙子的儿子依旧跟着你姓石,如今已经上了大学,你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吧。
记得你生病的时候,我多么想把你喜欢吃的东西都放到你面前。我从几十里外给你买了红彤彤的柿子,可是你说:“孩子,我怎么不想吃啊?我什么都想吃,可不能吃啊。”那一刻,望着你,心里满是无助与悲怆。
爷爷啊,爷爷。天若有情天亦老,虽然你不是我的亲爷爷,但永远比亲爷爷还要亲。我会让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们……都记得你有个响亮的名字:石昭宜(仪)。
爷爷,我永远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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