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顶上的家族荣耀,那是你爹、你爷爷、还有你爷爷的爷爷用千万条人命赚下的,这里头全是血和泪。”
——鹭来对司马怀璋说
文/怀山若水
1
燃烧将尽的浓烟,把学宫的晨空染成一片灰黑。
一栋两层的小楼在烈焰中几乎全毁,三百多年的金丝楠木牌匾、上千卷藏书外加一个据说已经九十岁的老宗师,尽皆付之一炬。裹了不知多少层朱漆的陈年杉木,在经历完大半个夜晚的挣扎与呻吟后,终于再也发不出多余的光和热,只能在新一轮日出到来的时候,静静地归于尘土。空气中残留着金属和木炭燃烧后的气味,闻起来极为刺鼻,但此刻让司马怀璋掩住鼻子的却不是这些。
一具被烧焦的尸体还冒着烟,就横在脚前,底下垫了一块临时找来的木板。炭黑的躯干变得松脆干瘪,一只手臂几乎快要脱落。看着眼前这副情景,司马怀璋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去年被堂弟怀琥烤焦了的那头山猪。
“没错,是郁中。”太叔毅迅速瞥了一眼师姐鹭来递过去的玉饰,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他是这晚当值的学宫宗师,修长的身形外加一袭长袍,看起来倒是十分脱俗,只是那一尘不染的白色和眼下的环境相比,实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仅凭一枚赤玉貔貅就判定死者的身份,这是不是太唐突了?”鹭来收回那枚已被烧得开了裂的玉饰,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穿着收过腰的紧身制式长袍,长可及腰的秀发被拢成一束,轻轻巧巧地挽在左肩,与染成黑色的云锦缎面刚好相得益彰。她虽然整个人看起来不苟言笑,但标志的五官和玲珑曲线却还是难掩那份藏在冷冽背后的动人之美。
对于这个冷面师姐,司马怀璋一直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她天生就是个美人胚子,却又是个十足的刺头。精致的鹅蛋脸不失小家碧玉的温柔,可从早到晚都覆了一层冰霜。薄而纤巧的嘴唇紧闭时不失风情,但只要一张开,吐出来的言语准叫人沮丧到家。至于那一对淡淡的柳烟眉,着实惹人遐思无限,不过谁要是被下面的两道凌厉眼神盯上,顿时就会望而怯步。
“本尊刚才只说了玉饰上的字是郁中,有说过这具烧焦的尸体就是郁中吗?沈大人,你的属下难道听不明白吗?”太叔毅用压了银线的袖口捂住鼻子,双眼朝天,鹭来对他而言只是如空气一般的存在。
“那你的意思是这具尸体不是郁中咯?”鹭来追问。
“沈大人,你们乌衣巷的人是不是真的一代不如一代了,怎么连本尊说了两遍的话都听不明白呢?”太叔毅皱起眉头,言语中很是不耐。
2
“你敢妄议乌衣巷!”隐忍多时的司马怀璋终于按耐不住,愤然踏前一步,腰间的獬首刀作势就要出鞘。
那是一种既代表了身份又极度致命的武器。黑光檀的刀鞘虽然表面看着古朴无奇,但内里却暗藏杀机。刀柄上的独角怪兽——獬豸正怒目而视,仿佛随时都会吞食一切作恶之人。
学宫宗师了不起吗?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头皮硬还是我的獬刀快!怀璋火气上撞,可惜还没等他发作,就被一直沉默着的师父沈判伸手挡住了。
在他眼里,师父就是个不可捉摸的人。五十不到的年纪看上去却和爷爷一样老,一张圆脸上满是褶子,像极了被风干的橘子。他长了浓密的络腮胡,却从不打理,以至夹了银丝的胡须长短不一,与杂草无异。他还有一只特大的酒糟鼻,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红红的,就好像烂熟的柿子被人戳了两个洞。怀璋从加入乌衣巷的那天开始,就一直没想明白,父亲干吗非要自己拜这样的人做师父,对方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让人敬重的前辈高人。
“放肆,太叔宗师教训的一点没错,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知长进。不就是辨认一具尸体嘛,有什么可急的?在这儿认不出来,那就把活的、死的都带回去慢慢认嘛。只要到了咱们乌衣巷的九大狱,你们还怕个甚?人啊,要懂得变通,哪能这么不知长进呢,您说是吧,太叔宗师?”沈判似笑非笑地对太叔毅说道。
哼,獬刀卫办事还要变通?司马怀璋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个嘛……”太叔毅咂巴了两下嘴,说道:“这个尸体嘛,沈大人,您也看到了,都烧成碳了,确实很难辨认啊。不过既然那件刻了名字的赤玉貔貅是从尸体上摘下来的,而且还被烧裂成那幅情形,那本尊想……这具尸体应当就是郁中本人了。”
“嗯,太叔宗师言之有理,有您这位当值宗师的一句话,我也就能交差了。怀璋,你可记下了?”沈判大声道。
“记下了。”怀璋皱着眉头在办案用的《言行录》上草草执笔。他最烦的就是干这些琐碎的文案之事,在他想来,乌衣巷的獬刀卫自当刀光剑影,办案拿人,可不是对着一具尸体记录一个混蛋的屁话。
“要没别的事,本尊就去忙了,一会儿还得给新进的学生上课呢。”没等沈判开口,太叔毅便自行离去了。
2
“狗仗人势的东西!”怀璋听见鹭来咬着牙咒骂了一句。
师姐骂的一点都没错,他心想。恒城太叔家自从出了个当美人的太叔媛,简直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去年王上又破例封了太叔媛的儿子轩辕继遥一个得意君,这使得太叔家的尊荣几乎达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一夜之间,只要是头顶太叔二字的人好像都成了螃蟹——走哪儿都是横着,但凡跟太叔家沾上一丁半点关系,哪怕就是一把椅子都能价值连城。
“师父,您刚才真不该拦着我,像他那样的人,就是欠收拾。”司马怀璋挺直腰杆,黑色的云锦长袍令他看起来英气勃发。
“闭嘴,”沈判喝道,“你不知道太叔毅是丽美人的族弟吗?要惹麻烦找你爹去,反正你们司马家的人,一个比一个本事大!”
欺软怕硬的老家伙,不敢骂太叔毅,就知道拿我爷爷和我爹来压我,怀璋心里不服,想要争辩两句,可转念一想,师父的养子三年前在狐尾原上丢了一条腿,成了残废,他为此心里一直都不痛快。今天这话倒有一半是冲着这件事说的,唉,算了,看他这一把年纪,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司马怀璋低下头,不再吭声。
“师父,这具尸体就交给怀璋处理吧,我去火场废墟里看看。”师姐鹭来说道,黑光檀的刀鞘在她腰间泛着微光。
“啊?”怀璋只觉头皮一阵发麻,看来今天一整天都不用吃饭了。
“大呼小叫地想干嘛?没出息!”沈判瞪了怀璋一眼,随即想了想,冲鹭来说道,“算了,还是让他跟你一起吧,好歹两个人能把火场看仔细点。至于这具尸体嘛,我来安排。”
“听见没?”怀璋如蒙大赦,抬起下巴朝鹭来示威,却招来师姐的一顿白眼。
3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味,烧塌的小楼已经彻底散了架,就剩下一堆漆黑的木炭,七歪八斜地躺满一地。其中还有一些余火未尽,跳动的火苗吐出阵阵黑烟,熏得人眼睛生疼。
“不过就烧了一栋小楼,却非要惊动乌衣巷,学宫这帮人真是麻烦!”司马怀璋一边用手驱散黑烟,一边埋怨。
“废话多!”鹭来从一根倒了一半的立柱底下钻过去,朝四处张望着。
“我可没师父那么好脾气,窝囊。”怀璋一脚踢开一根烧了大半的烂木头,冷哼道,“乌衣巷只为王廷办案,这可是打平王那会儿就传来下的规矩。听我爷爷说,想当年,乌衣巷的獬刀卫就凭腰里的这把獬刀,自七十二散旗旗主以下,只要是犯了王法的,大可先斩后奏,就是主旗、从旗的大贵族也要忌惮三分。这是何等威风啊。哪像我们现在,沦落到给人看火场、找破烂的地步!”
“你爷爷说?哼,那你就找你爷爷讨威风去呗!反正你们司马家在北疆可威风得紧呐,比如当年的狐尾原!”鹭来捡起一根残木看了看,又随手扔掉。
“你……”怀璋一滞,随即大声道,“我们家当然威风了,你别忘了,当初要不是我二爷爷舍命一击,别说是先王,就是当今王上怕也要提前躺进煌藏峪了。”
“这跟我有关系吗?”鹭来素手一挥,不知什么东西被她扔了出去,远处立刻传来一连串的金属撞击声。
“哼,当然没关系,你一个女孩子家,懂什么家族荣耀和不世功勋!”司马怀璋反唇相讥。
“你小子给我听好了,”鹭来突然一个小跳落到他面前,一手握着佩刀的刀柄,一手指着他的鼻子,“你头顶上的家族荣耀,那是你爹、你爷爷,还有你爷爷的爷爷用千万条人命赚下的,这里头全是血和泪。至于什么功勋不功勋的,我以前没想过,从今往后也不会去想,因为我哥就是为了那个狗屁玩意儿才上的战场,结果弄得下半辈子只能靠拐杖走路,到现在连个嫂子都找不到!”
她好像生气了,不对,是发火了。我说错什么了,把她惹成这样?怀璋望着对方的怒容,心里忽然有些发虚。
“我……我说那话又不是那意思。”他弱弱地解释。
“不管你什么意思,再多一句废话,我就打断你的腿,送你去陪我哥!”鹭来狠声说道。
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司马怀璋在心里抗拒着,但到底还是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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