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回过老家吗? 你的老家在哪里?梦中的老家散落着我们基因的气息,无论今生走多远,老家像一只无形的绳子,拽着你,告诉你:你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经过数十小时的火车,公交,然后换上拖拉机,最后是一辆毛驴车,归家的路途如此漫长,我们饱览了河北大平原田野繁忙的景色,一路上农民们和稻草人一起朝马车呆望。
我听见胶木轮子辘辘地滚过黄土大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贴着胶木轮子发出神秘的回声。一路尘土飞扬,我拼命按住妈妈带的几个行李,不然它们会被颠得“按下葫芦浮起瓢”。在变成几个土人之时我们终于到了察罗村。当地人说察罗时一定要拉长声调,先把“察”绕两个弯,再迅速的将“罗”收尾,听上去便是“茶---楼”。
我们到达后,西屋像赶集般热闹起来。亲戚们带着孩子们,狗儿们川流不息,络绎不绝。二叔家的羊也来了,二叔的儿子小表刚上一年级,下了学就带着羊儿到处溜达。他拖着两条鼻涕,见屋里人多,害羞而惊慌地藏在大人身后。
在所有亲戚中,印象最深的是年轻的六爷爷。我爸管他叫六叔,让我们叫他六爷爷。这使我对辈数的有限认识全塌了,一路颠簸几乎散架,这一吃惊只好靠在了墙上。不到三十岁的六爷爷因为长的极丑令我们过目难忘。一句话“呲牙咧嘴”。两句话“怒目圆睁,呲牙咧嘴”。三句话“凶神恶煞,怒目圆睁,呲牙咧嘴”。只见他搓着两只大手,憨憨地笑着。极丑的脸上却有着奇特的眼神,像一汪湖水,有着落叶和云彩,唯独没有杂质。
我二姐见我如此吃惊,悄悄告诉我,他一定是在娘胎里被挤着了,用我奶奶的话说,他娘怀他时干了重活。在村里他对人极好,深受尊敬。我才人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舀”。
一直没出过军区大院的远门,突然来到“广阔天地”感觉一下子可以“大有作为”了。河北大平原,平坦,浩瀚,一望无际,没有一块石头,雨后的深绿浓稠的像化不开的颜料。
八月的阳光倾泻大地,一览无余。最热的时候,找不到大树,极易中暑。夏天的蛐蛐叫声连成片。叔叔和婶婶们不怕热,他们在田里挥汗如雨,丝毫不会被晒蔫,仿佛体内有无限的水分供太阳肆虐。
02
最初的兴奋过后,我们姐妹几个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全身起泡,奇痒难忍。当赤脚医生的三婶送来些抗敏药,服下后便不痒了,却开始不停地睡觉,一觉连着一觉,根本睡不醒,每天离不开炕,整日东倒西歪。
在少有的不睏的日子里,我喜欢站在屋顶上唱歌。“远飞地大雁,请你快快飞”我伸长脖子,挺起胸膛,踮起双脚,声可裂帛,缭绕入云,把鸟儿惊飞,喊出了太阳,她灿烂地笑。我的姐姐们吃惊我的嗓音怎么会和才旦卓玛不差上下。唱完歌,我的眼眶潮湿,想念我的妈妈,想念夏天的冰棍和汽水,冬天的带鱼和羊肉。歌声不懂这些竟自随风飘向远方,田间地头都能听到,于是爷爷知道,我们在家一切安好。
最喜欢夏天的傍晚在房顶上发呆,吃过晚饭我们坐在屋顶上,老家的屋顶都是平的,晒着红薯干。我们呆坐着看着天一点点暗下来,一转眼星星们跳出来了,我总是吃惊老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星星,月亮也格外的圆,特别的亮,奶奶为了省油灯,就在月亮很圆的晚上纺线织布,我们则坐在那里等待清凉的风吹过,小风好像一壶酒撒过来,把麦苗们醉得东倒西歪。
当我们深受水土不服折磨时,我弟却没有任何不适。他晒得油光铮亮,结实的像个黑铁蛋,穿着黑色粗布衣。我在房顶上老远就能看见他快速地轱辘来,轱辘去,很快轱辘遍全村,让我好生羡慕!他已会一口流利的老家话,头发也被爷爷理成锅盖头和村里的孩子们打成一片,玩得热火朝天,彷佛他天生就属于“茶--楼”。我和二姐惊讶于弟弟学习老家话速度之快,经过一整晚分析讨论,一致认为那是因为弟弟每天有一碗大米饭的缘故。因此,他没有“水土不服”。
03
河北老家,人心淳厚,但重男轻女。爷爷奶奶坚定地认为,男孩子是未来“顶门户的”女孩子则是随时准备“泼出去的水”。
可惜我家和二叔家都是四个女孩一个男孩。两家一起吃饭时,八个准备“泼出去的水”和两个用来“顶门户的”刚好围满两个炕桌,炕桌四周众多眼睛滴溜溜乱转,目不转睛地盯着给“顶门户的”那一小碗大米饭。“泼出去的水”拼命咽下口水,不情愿地举起玉米贴饼子,而“顶门户的“则狼吞虎咽,被噎得瞪直了眼珠子,伸长了脖子,像只要打鸣的小公鸡。
最难以下咽的是高粱面饼子,据说这种东西喂猪,猪都是含着泪吃下。我竟然勇敢的连着吃了几个月高粱面贴饼子,我是勇敢了,可是我的胃肠开始罢工了。肚子胀痛,硬如石板,满炕打滚,脸憋得发紫。很快我开始呻吟,流泪,感觉要死了。万般无奈之际奶奶端来一小碗香油,让我喝了。平时做一大锅面汤,只滴两小滴进去,这一下让我喝了一小碗,奶奶心痛的脸都抽搐了,比她上次牙痛还难看。
不忍心看她,出来上茅厕试一试。所谓”茅厕“就是猪在下面,我在上面,由两个石板撑着。下面的猪吱吱乱叫,吓得我双腿发抖,但想起祖训“肥水不流外人田”也就坚持下来。我童年最幸福的瞬间就是我终于排出了一块块“红黑色的石头”。我又活过来了。
活过来后第一件事,去学校上学。一个教室三个年级,一年级一排,每人带个板凳,在腿上写字,富裕点的孩子拥有一个高板凳当课桌。我第一次念课文时,引发了全班的哄堂大笑。一个笑岔了气的孩子向老师报告说我是侉子,害得他把自己笑难受了。老师制止大家继续笑下去,严肃宣布”她不是侉子,咱们说话不标准,以后同学们尽量和她学习读课文“。同学们都惊奇的瞪大了双眼。他们屏住呼吸瞪了我很久,彷佛我是大西洋底来的。
事实上,后来我并没有教会大家用普通话念课文,反而是大家教会了我用老家话唱课文”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是说他们在不停地运动中抵抗了各种微生物的侵袭“我唱得很陶醉,摇头晃脑,韵味十足,古代私塾也不过如此吧。
一开始,我有些胆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们的清澈。好在我从小就是野惯了的,靠这个野劲我很快在班里交到了几个最好的朋友,下学后和她们一起背着小筐捡羊粪。“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图画。”那是一生中认识的最心灵纯净的同学。
04
二叔的大女儿叫小芬,苹果脸,厚嘴唇,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天生一副笑模样,已经发育成一个美女。她总是笑着教姐姐们绣鞋垫,姐姐们学不会,她的鼻尖浮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不断擦去,不断浮出。在大院里野惯了的姐姐们秀鞋垫时终于有了一点淑女的味道,看到的人都会忍不住笑起来。绣好的鞋垫交给奶奶,可以到集市上换香油也可以卖掉鞋垫买点肉,回来包饺子。
赶大集是农村女人最重要的“逛街” 。奶奶会早早起来,沾着水把头梳的整整齐齐,换件干净的粗布衫,提上一只篮子带着我去赶集。
各种农产品都摆在地上,不需要明码标价,价格就在心里,每个人都对此胸有成竹。如果带来的东西刚好有人需要,就交换成功,如不能直接成交,就卖掉,握着现金再买需要的东西。奶奶有个旧手绢已经看不出颜色,她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来,里面包了几毛钱,取钱时她的眼睛发亮,仿佛看着一个新生儿,然后她买了一小块肥皂说给我们洗头用。
夏天看大戏也是激动人心的大事。迎着傍晚的小风,在田埂上走了很久终于到了邻村。村里的戏台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河北梆子秦香莲正在上演,那唱腔和内蒙二人台很是不同,二人台的演员说话时自带三分幽默,主要目的是为了让观众说“失笑死兰”!河北梆子则是为了普及历史故事。到如今,满街都是陈世美,随处可见秦香莲,90后听了这个故事都会问一句“为什么呀?”可在那个死心眼子活一生的年代里,台上的秦香莲边哭边唱的同时,台下的妇女们都和她一起热泪盈眶,泪水涟涟。
一天下午,奶奶说“你大爷的三爷爷去世了,去看看吧!” 我们赶紧和孩子们一起跑到了那个正准备出殡的人家。院子里有一棵老树散发着奇特的味道,树下站满了人,基本上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有人负责吹唢呐,另外有人负责哭,而且一边哭一边唱,并不需要哭出眼泪,唱腔倒是余音缭绕,味道十足。死者的孩子们披麻戴孝跪在棺材旁,漫天的纸钱飘扬着。
一头猪已经被杀掉,煮在大铁锅里 ,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村民们等待着,好似过年,小孩子们欢呼着跑来跑去,大人们依旧有说有笑,仿佛在办着一件大喜事。奶奶说,在老家,老人过了80岁就算喜丧,所以才会杀猪请客款待村民。这么大规模的请客我第一次看到,原来以为军区大院就是全中国呢,到了河北老家才知道内蒙古不过是公鸡的后脊梁,而军区大院仅仅是脊梁上的一颗鸡毛而已。
秋收时节,打麦场上高高地堆满了麦垛。孩子们在玩做迷藏,我趁人不注意爬到上面,躺在那里看大大的月亮升起,晚上的小风柔柔的吹过,我想起了那首“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开始了我的童年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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