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1990年,大陆流行乐坛出过一本专辑叫“中国火”,里面收录了一些混在北京的不知名摇滚乐队和歌手的作品。它的窜红据说超出了制作者的预期,在港台歌声统治歌迷耳朵的年代,“中国火”确如星星之火迅速呈现燎原之势,并就此唤醒了90年代初表现内地原创势力的所谓“新音乐的春天”。
凭我衰退的记忆,隐约记得“中国火”收录了红色部队、超载、ADC、面孔等乐队的歌,那时我们都喜欢红色部队的那首《累》,痞味十足,让我们这些不识愁滋味的少年盲目体验了一把迥异于主流人生态度的灰色。那感觉不错,我们正是发育期,瞪着怀疑的眸子打量世界,阳具在黑夜里毫无目的地勃起,新鲜的肌肉膨胀着我们反抗的冲动,喉结在长辈的教训中悄悄地突起,我们开始感觉有话要说。当然对我们有着最大的蛊惑力的仍是传说中的爱情,我们从流行歌曲中摘取很多肉麻的句子来滋养我们的青春,并自以为是地幻想加工、思考模仿,我们照着烂俗MV里的镜头,成天人模狗样地背着把破吉他,看到铁轨就想到去流浪,一下雨就觉得自己特悲伤,夜深人静就潜伏在某个女孩家的窗前吸烟冥想。痛苦和快乐是那么的天真。在踢足球和练哑铃的间隙,时刻准备着跳上白马去拯救昏睡中的公主......
然后,我们听到了张楚的《姐姐》。短短几分钟,我们的唯美、幼稚的男人梦化为碎片,张楚用令人心碎的呼唤让我们从那些童话般的爱情憧憬中跌落到坚硬的地面上。忘记了自以为是的坚强,忘记了像大人一般装模做样。用北岛的话说,那一瞬间,我们是夕阳里的孩子,惶恐而温暖。
“姐姐,带我回家。”
我相信每个男人的心灵深处都有对母性的依恋。他们的坚韧,他们的霸道,他们的狂妄都在女人内心柔和的光芒照耀下变成了乖顺。那些煽情的音乐报道中不只一次这样描写到:当张楚站在舞台上唱起《姐姐》,全场的男人都变成了“弟弟”。一只只打火机渺小的火焰在这一刻汇成照亮夜晚的星辰,一张张只属于这一刻的纯净的面庞在歌声中陶醉如梦。这首歌不只属于热爱摇滚的人,而且征服了所有男人内心深处仅存的一点柔弱和纯净。它过于经典,以至于掩盖了张楚之后创作。至今人们提起张楚,还只是问,是那个唱《姐姐》的张楚吗?
印象里的张楚有些封闭。在香港红勘体育馆休息间的角落里,他一个人默然吸着烟,像极了我们从他的歌声里猜想的那个内向孤僻的男人。即便到了舞台上,他也丝毫不夸张,他似乎总带着一点拘谨,只有歌声才能够给他完全的释放。无数人感动于他的《姐姐》,然而此后,越来越多的人在他的歌声里只找到了困惑。《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已经带着浓厚的实验色彩,但在“魔岩三杰”的光环笼罩下,歌迷们还是兴奋地接受了这个音乐诗人的风格突变,可到第三本专辑《造飞机的工厂》,连最前卫的歌迷都傻眼了。音乐的嘈杂无调不说,歌词更是不知所云。没有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市场惨败后,张楚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有一次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个张楚的视频。那个视频大约是某个歌迷顺手拍摄的,效果遭透了。张楚在一个乱糟糟的室外舞台上唱着《姐姐》,现场的回应稀稀拉拉,更多的人一脸茫然,该聊天的聊天,该嗑瓜子的嗑瓜子,好像不知道这个小个子曾是多么棒的音乐家。或者他们在等某个妇孺皆知的明星登台,大喊一声,后面的朋友们,你们好吗!张楚其实也会那样热场,在红磡体育馆的魔岩之夜时,他也喊了一句什么,不过喊时脸上表情很不自然,好像一个被当场抓住作弊的中学生。
那个视频我没看完就关掉了,就像随手关掉我不堪回首的青春记忆。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一语成谶。在“新音乐的春天”之后。“魔岩三杰”渐渐走向了“可耻”。用何勇后来的话说,“何勇疯了,张楚死了,窦唯成仙了”。何勇说这番话时,疯病肯定已经好了,而且变胖了。这个胖子和朋友讨论起手机运营商使用《钟鼓楼》做铃声该给多少钱的问题,随后他参加了一次小型的音乐会,现场演唱了那首曾经震撼我们青春的《姑娘,漂亮》。“找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他歇斯底里的呐喊响起,台下的粉丝依旧热烈,只是我再寻不到那种青春感动了,甚至有了一点凄惶。这个不再疯狂的胖子再也写不出这么牛逼的作品了。每个曾经热爱“魔岩三杰”的人都记得何勇在红磡体育馆飞扬的演出,穿着海魂衫,吊着红领巾,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天真的笑容里带着狂妄。他大声喊,“姑娘!”台下的观众跟着喊,“漂亮!”
“姑娘姑娘,漂亮漂亮,警察警察,拿着手枪.....”
更“可耻”的是窦唯,谁也无法窥探这个音乐天才的内心世界。当我们为“黑豹”欣喜若狂时,他离开了“黑豹”;当我们为“魔岩三杰”欢呼时,他离开了“魔岩”;当我们一再逼迫自己接受他的音乐实验时,他干脆都不写歌了,只做纯音乐。网上至今能找到他在黑豹主唱时长发飘飘的视频,《无地自容》《don’t break my heart》,那曾经令我们泪流满面的歌,他像丢垃圾一样丢掉了。无数屌丝都自作多情地猜测那与爱情有关,与王菲有关。可窦唯对此绝口不提,从没想过搞一本《我与王菲不得不说的故事》炒作一下。零星的关于他的采访中,他的回应总是散漫的、木讷的、词不达意的。即便对于魔岩时期的风光,他也不以为然,断然拒绝各种回忆和纪念。
很多年后的一个夜晚,我在朋友家喝茶,一时无语。窗外是静静的河水,对岸灯火摇曳,耳边传来窦唯与不一定乐队即兴演奏的《五鹊六燕》,那种松弛到纯粹的音乐,让我蓦然间感受到了一种寂寞,像秋水一样清澄的寂寞。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首歌以及这本专辑我听了二十年。这样说绝非夸张,每年我都会翻出来听一听。虽然我早已听懂了张楚的表达,可是我还是乐意审视和玩味着这种孤独:
“他们从不寻找从不依靠,非常的骄傲......可耻的人,他们反对生命,反对无聊,为了美丽在风中在人们的眼中变的枯萎”。
这样的孤独可耻吗?这和我们通常对孤独的评价是相反的,我们习惯赞美骄傲的孤独,羡慕身凌绝顶的境界,即便偶尔批判一下也往往是因为无力抵达的酸葡萄效应,根本不敢去嘲笑。而张楚的批判却是认真的,并用了“可耻”这样犀利的字眼。在这本专辑里,我们可以轻易读懂张楚近似朝圣者的平民悲悯,从《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到《蚂蚁》《苍蝇》《赵小姐》等等,这首专辑里的每首歌都在赞美和歌颂平庸,都在拒绝和质疑伟大。然而,此间最吊诡也最悲哀的是:他歌唱平庸的姿态就是先锋的,就是精英的,就是小众的,以至于很少有人敢苟同他的观点。孤独往往如此。正像张楚在《苍蝇》里唱的那样:“我最讨厌的玩意是我最高级的营养”。他们在歌声里批判着精英主义,却不自觉地在音乐上远离大众,在生活中选择孤独。他们的音乐创作本身就是不可调和的二律背反。因为那些他们为之祈祷的“吃完了饭上街转转”的人,是不会欣赏他们的音乐的。他们更喜欢听《最炫民族风》,而后者才是用最精美的乐器做出的最媚俗大众的音乐。
天才常常有着自我毁弃的倾向。说这话的赫尔曼.黑塞还说,没有人能读懂另一个人,每个人都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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