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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出租屋,我很痛快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张开双臂,然后把沉重的皮鞋踢掉。在烈日下跑业务,这可是谁跑谁知道。日子没有在酒中陶醉,而是在汗水中浸泡,心头永远是烈火在燃烧,一直追着别人的业绩跑,嘴巴跟着经理唱高调。
陆陆续续地,这一排出租屋的打工人都回来了,三三两两的一群,有些手里提着在路边集市买的蔬菜肉类,有的肩头搭着刚脱下来的体恤抱着几瓶啤酒,几个女人约着晚上去逛商场,几个不想存钱的家伙直接说洗了澡就出去吃烧烤。很快,屋子里开始叮叮当当地做饭,很快这一片都氤氲着食物诱人的香味。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轰隆”地一声巨响在耳边响起,正在看着同伴炒菜的我一下子跳到门口。我抬起头准备去寻找声音的来向,不料眼睛看过去就收不回来了。太震撼了!近在咫尺的后山开始坍塌,距离我们不足三十米的地方巨浪一样的泥土已经朝这边扑了过来。在坍塌位置的上方,起码有几千个平方的山林垮了下来,我看见了无数的树木一棵接一棵地倒下,密集的“嚓嚓嚓嚓嚓嚓”树木折断的声音传来。我们最早听到的“轰隆”声中,那些冲向地面的沙土已经激起一大团薄红色的蘑菇云,笼罩了这一片出租屋和附近的厂房。
我们这一群人都惊恐地站在门口,望着还在不断垮塌的森林。屋内的人慌慌张张地把锅头端到一边,用锅盖掩上。隔壁的郑爷,是一个带工头,已经慌不跌地去找厂里值班的领导。
大概过了五分钟,后山上的树木不再倾倒,也再没有垮塌的红土涌下来。泥土最近的已经冲到了我们这一排房子面前,如果不是这房子是竖向的,估计房子都被冲垮了。就这样,房子里面也扑进了大量的尘土。放开挡着口鼻的手,我还咳了好几声,擤鼻涕时发现鼻涕里都带着红土。
这个时候,郑爷已经带了王副厂长来到我们这边。王副厂长看见垮下来的山林,他的哭丧脸垮得更厉害了:“天呀,这太吓人了!你们没有损失吧?”郑爷说:“幸好,我们这些人都在屋子里面弄饭吃,没有人在外边玩。”说到这里,郑爷吼了一声:“各家的人,赶紧报个数!是不是都在?”大家七嘴八舌地报,最后郑爷一汇总:“厂长,我们这些人都没得问题!”
王副厂长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你们这些人没有事儿,太好了。太好了——你们回来的时候谁看见挖机师傅了?”王副厂长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我站出来说:“我看见挖机师傅了。我回来的时候他在抽烟。”
“那他下班——离开了吗?”王副厂长目露精光牢牢地盯着我的嘴巴,好像要获得什么保证似的。
我感受到他目光中有如实质的压力,努力地张开嘴:“他没有下班,他说还有半个小时他就挖完了。挖完他就可以回家了。他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
“完了。”王副厂长喃喃地说,同时两条腿好像不能承受自己的重量,竟然一屁股向地上坐去。幸好郑爷和另一个工人抓住了他,郑爷更是抓住他一只手臂架住他。
消沉了不到一分钟,王副厂长恢复了理智,开始发号施令:“所有在场的兄弟姐妹,现在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挖掘机师傅被埋在下面了,我们需要赶紧把他救出来!老郑,你现在就带着大家动手挖,就在工具房拿工具!我现在立刻联系部队的挖掘机来帮助救援。”说完,王副厂长一溜小跑往厂部那边去了。
这边,郑爷开始发号施令:“聂五儿和有福去搬工具,尽量看着好使用的取;小陈和常忠也跟着干,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其余的人哪怕是妇女都要上,这个活不会白干的,大家都还要在这里打工的。”
很快,工具就搬到了现场。由于不知道挖掘机的准确位置,只能找一个我们下班的时候看到的大概位置来寻找那个师傅。我们就纷纷动手在那个位置附近开挖,我们有的用踩锹,有的用锄头,有的负责用撮箕往外面倒土。由于挖掘机师傅被埋已经有几分钟了,所以大家都非常着急,都卖力地干着,希望尽快把他救出来。我和常忠虽然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干重活了,但毕竟都是农家子弟,在家的时候也没有少干活,所以效率还是不错的。我很快就向前掘进了一米多,汗水也毫不客气地湿透了我的白衬衣。
我们热火朝天地干着,王副厂长又带着厂部那边夜班的工人过来了。加上新来的这些人,现场一共有二三十个人在紧张地工作着,一心想让那位天天都和我们打招呼的挖掘机师傅重见天日。大家没有说话,都很有默契地向着一个方向作业。王副厂长很有组织经验,当我们工作得有二十多分钟的时候就让我们停下来休息两分钟,让大家喝他让人搬过来的矿泉水,吃一些面包。
我们正在啃面包喝矿泉水的时候,部队支援的一台挖掘机从外面开进来了。我们都站了起来,想看看怎么配合着展开作业。不过,王副厂长和这台挖掘机司机一番交流后,决定让我们这些人先休息一会儿,让挖掘机大刀阔斧地掏挖一下。现在,主要是要确定挖掘机所在的位置,找到了挖掘机也就找到挖掘机师傅了。
我们这些人,多数是淀粉厂的临时工。当然,我不是,不过也租住了淀粉厂的房子。这几年,淀粉厂的业务在萎缩,纯粹销售淀粉已经让厂子吃不饱了。看着别的工厂给工人发的工资节节攀升,自家厂的工资原地不动,厂长们觉得自己的威信都下降了员工的士气也低落了。所以,领导们想了很多办法,先是搞了一个用淀粉生产葡萄糖的车间,后面又搞了一个水洗牛仔裤的车间。可能是赚了钱,尝到了甜头,领导们这次居然说要搞一个电子厂。看清楚了,是电子厂,而不是什么车间。淀粉厂是市属国有企业,地盘大,再建一个电子厂还是可以的,不过就是需要挖山才有足够的空间。因此,根据规划,厂里就请来了一台挖掘机来把修厂房的地基挖出来,这一干呀就干了差不多两个月。挖掘机师傅本来是两兄弟,两个人轮流着挖,很多时候都是人休息挖机不休息地干。前几天,弟弟因为媳妇儿生病回去照看媳妇儿去了,留下哥哥一个人在这里作业。哥哥想着活不多,就叫弟弟安心地回去,他干完再回去好好休息。
王副厂长在安排好现场工作的同时,也通知了挖掘机师傅的家人。即使作了最好的安排,但是也要防备最坏的后果出现。就算事情的结果我们无法预定,我们总是在第一时间联系家属了,没有隐瞒没有回避,态度总是好的。
王副厂长见我们都休息了好几分钟,就让我们还是在外围翻找,让部队的挖掘机向前面挖。又挖了一阵,还是没有收获,我都感觉有些疲倦了。我抬起来头来,正好看见王副厂长陪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正在这时,挖掘机将挖斗里的泥土向下倒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掉了下来,落在距离王副厂长他们两三米的地方。那个圆滚滚的东西,赫然就是……那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看见以后,脚步一僵,眼睛发直,喉咙发干,身子往后一仰,一下子就晕过去了。
挖掘机师傅发现了异常,连忙停住车,从挖机上跳了下来。很快,我们几个大胆的人就确认那个圆滚滚的东西就是原来那个挖掘机师傅本人的。此时,王副厂长安顿好老人,也过来了。确认过之后,王副厂长让我们这些人继续去找挖机师傅身体的其余部分,吩咐我们都小心一点,务必不要造成更多的伤害。我们在挖掘机师傅挖过的大致位置继续刨,几分钟就发现了尸体。部队的挖掘机也很快地找到了原来那台挖掘机,就在距离我们挖出尸体几步远的地方。
把埋着的挖掘机清理出来以后,我们发现挖掘机本身没有受到什么损害,只有司机室的顶部有一些微凹,进了一些泥土而已。据我们分析,应该是那个挖掘机师傅发现山体垮塌以后,心里感到很恐惧,觉得自己需要及时逃离,所以便从车上跳了下来。结果,他没有想到的是,挖掘机外面全部都是他挖起来的松土,他这一跳下来脚就陷了进去。然后,他只来得及往前走了三四步,就被后面奔涌而来的泥土扑倒了。我们估计,他应该是窒息而死,后面的只是二次伤害。如果,他不从挖掘机里面出来,可能他有很大的概率不会死。他死于自己在生死时刻的误判。
后来,淀粉厂主动承担了赔偿责任。原因是两个挖掘机师傅都是按照厂方提供的图纸和要求在作业,厂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淀粉厂方面只考虑了作业进度和平推面积,而忽视了安全生产,尤其错误地是要求挖掘机师傅将后坡的挖断面挖得近乎直立。所以,在雨季来临时,山坡上的泥土被雨水浸泡,出现大面积的滑坡和坍塌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淀粉厂最后给我们每一个参与救援的人发了两百块钱。经过与家属的协商,淀粉厂赔给遇难挖掘机师傅家属一百二十万元整,双方达成了谅解。
后来,我每走到一个地方,总爱到房子周围转转,看看环境;每逢进入雨季,尤其是连续几天下雨时更是提心吊胆,经常穿上雨衣雨鞋出去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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