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

01

周六，李老汉醒得格外早。窗外野猫婉转凄厉的叫声扰了他半夜，这会仿佛安静了下来。才冬天呢，这畜生怎么就叫起春来了？李老汉心里骂着，翻个身，感觉头沉沉的，仿佛昨夜不曾入睡一般。

微茫的晨曦透过米色的窗帘，整个卧室逐渐明亮起来。他闭上眼想再眯一会，脑子里却思忖着：这会野猫该是销魂够了，累得连叫也不叫一声了？

唉，自己竟还不如一只猫。这念头刚冒出来，他立刻哑然失笑，随即脸竟有些发烫。

李老汉其实并不是很老，今年刚满五十七，唯一的儿子四年前成家立业。在年轻人眼里，自己应该是无欲无求的年纪，否则，就有点为老不尊的感觉。其实，他感觉自己那方面的欲望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减退太多。老伴在跟前时，一般还是保持着一月几次的节奏。老伴每次一边嫌弃着，一边半推半就由着他。自从三年前老伴去了儿子家看孩子，每隔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回来一次，那方面的事情仿佛就变得可有可无。

每次回来，老伴更多的是絮絮叨叨给他说些儿子家的琐事，或者朝他发泄点积劳成怨的小情绪。他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完全不在媳妇的话上。最后想让媳妇成全一下自己，媳妇却因为他的心不在焉恼怒了，翻个身背对着他。他好哄歹哄，话没说上几句，媳妇均匀的鼾声响起来。李老汉只好悻悻躺下，有个人在身边，至少睡得踏实。这样安慰着自己，很快便也进入梦乡。

这样踏实的觉每个月能睡上两次，再多就是奢望了。

每次媳妇回来的前一天，他就像个盼过年的孩子。盼望的心情让他辗转难眠，即使好不容易睡着，却也睡不踏实。像昨夜那样半睡半醒的状态，每隔一个月或者时间更长一点，就会上演一次。即使没有猫叫，也一样的，何苦怨不相干的小野猫？

他自嘲着，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了微笑。想着下午媳妇就可以坐大巴回来，李老汉两腿一蹬被子，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起床！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脚摸索着地上的拖鞋。想起媳妇不止一次叮嘱：早晨醒来，一定不能猛然起床，要缓一缓，愣一愣神，然后慢慢起床。这是预防头晕、甚至脑卒中的有效办法。

想起媳妇的话，他赶紧又躺下，几分钟过后，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床，缓慢起来。

当意识到自己因为听从媳妇的话躺下复起床的可笑举动，嘿嘿笑起来。

02

起身拉开窗帘，整个卧室顿时亮堂多了。

“在媳妇回来之前，得把整个家里收拾一遍。“他这样做着打算。教师出身的李老汉，平日里并不邋遢。相反，媳妇总说他是擅长清理归纳的好手。媳妇在家时，基本都是他负责家里的清扫整理，媳妇负责买菜做饭。各有所长，各负其责。整个家被拾掇得井井有条，整洁温馨。因此媳妇经常人前夸他：唱着歌就把地给拖得铮亮。

可自从媳妇不在家，他仿佛失去干家务的兴趣。碗，攒上好几天，闻着都有点泡臭了，赶紧倒上餐洗净洗出来。地板，踩上去发出蔫儿吧唧的声音，直粘拖鞋，才拿起拖把草草拖几下。

后来，为了省去刷碗的劳烦，他干脆一日三餐都在小区附近的餐馆吃。夏天天气潮湿，媳妇一个月回来，发现碗筷都发了霉。少不了又是一顿感慨加牢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在儿子家当保姆一般累死累活，你一个人在家连个饭点都没有。”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回去给儿子一说，儿子也不放心李老汉一人孤单在家，于是把他接了过去。

开始，儿媳还直夸他，衣服洗得干净，地拖得铮亮，真是居家好爸爸。

可时间长了，儿媳开始整天嚷嚷：“家里还不如鸡窝大，大小五口人挤一块调不开腚。”

李老汉心想，单单多了我一个，就挤成那样了吗？

儿媳又在卧室朝着儿子大喊：“大夏天的，热死个人，还得穿得板板正正。”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己这个公爹杵在那个家里不方便。于是李老汉便找个借口回了自己家，尽管儿子一再挽留。

回到自己家，他也强打精神勤劳了一段时间，鼓励自己，即使一个人也得过得像模像样。可时间长了无人监督，身上懒散的一面又占据上风。依旧一日三餐在外边吃，地脏得能黏住苍蝇了才肯拖，衣服穿得自己都能闻到味了才脱下来洗一洗。

他想起自己一个学生，抑郁症，整日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也不想干。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人变得懒惰，一定是心里缺乏动力和热情，从而没有精力和心情应付生活的琐碎，所以选择了逃避。外在表现，其实是内在最真实的反映。

没了媳妇陪伴左右，整个生活连同他自己，仿佛没了灵魂。也就失去了捯饬自己、整理家务的热情和动力。他甚至害怕回到那个空荡荡、冷清清的家。白天吃完早餐，就去公园游荡。天冷或者下雨，就在商场的长凳上一坐就是半天。有时也和几个快退休的老同志爬个山、喝个小酒，可各有各的生活，总不能天天待在一起。再说性格和多年的习惯，使得自己也不喜欢太热闹的相处方式。

本来他和他们还不到退休年龄，可学校有个不成文规定，教师过了五十一二，便不再安排授课任务。不再代课，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就有点招人嫌的意味。后来他们一商量：有事教务处通知，没事就在家待着。有时他对这个不成文规定充满了不满甚至是怨艾：如果天天上班有事干，或许生活里不会充满如此百无聊赖的烦恼和空虚。

媳妇也多次劝他跳跳广场舞，人活跃了，就不至于感觉一个人的日子那么难熬。可从年轻时自己就四肢协调性差，简单的舞姿，他要观摩、尝试半天，后来干脆放弃。

03

前半生，自己的心理依托是儿子、媳妇。儿子渐渐长大，直至成家，仿佛对父亲的依赖和需要越来越少。每当他意识到这点，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尤为强烈，有时竟难过得有点心疼。

儿子大了，仿佛不再需要他这个老父亲的引导。儿子大学时学的金融专业，毕业后就职于市里一家银行，几年后干到中层。儿子的专业、工作，对规规矩矩教了三十多年历史的李老汉来说都很陌生。没有共同话题，可能是他与儿子心理差距越来越大的原因。

从儿子身上获得的失落感，想从孙子那里得以弥补。因此在儿子短住的那两三个月，他无比亲昵三岁的孙子，想法设法哄他开心。买玩具、讲故事、骑大马……只要孙子咯咯大笑，只要孙子开心，他不在乎趴在地上是当一匹马或一头牛。从孙子身上，他仿佛看到小时候的儿子，这让他重温了被需要被亲近的滋味，这让他心里升腾起无比美好的感觉。

可这样美好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离开儿子家戛然而止。

有时，他也会在电话里婉转和儿子商量：让你妈回来时带上孙子让我瞧瞧，我太想小家伙了。

不知儿子做了多少次思想工作后，儿媳终于应允，每隔两个月，让奶奶带孙子回趟老家。这样一来，老伴也变为两个月回家一次。

从儿媳做出这个决定开始，李老汉就开始他漫长的等待。每天撕日历，成为他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因为撕掉六十页，自己就能见到老伴和宝贝孙子了。

当日历一张张撕完，当媳妇拉着宝贝孙子小手站在他跟前， 他鼻子一酸，眼泪竟在眼眶里打转。盯着日思夜想的宝贝孙子，左瞧右看打量半天。孙子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问：爷爷，你看什么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李老汉用手背抹了下眼角，克制住十分想亲亲孙子的冲动。因为儿媳一再交待：谁都不能亲自己儿子，因为大人嘴里有幽门螺旋杆菌，会传染给小孩。嘴、脸、手哪都不能亲。

李老汉揽过孙子的头，在头发上狠狠亲了几口，惹得孙子缩着脖子大喊：爷爷放开我。

如此往返了三次，第三次时，孙子回到家又吐又拉，发高烧，从此儿媳便不再让孙子回老家。

对孙子的想念，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难以抑制。有好几次，李老汉打算卖掉自己小县城的房子，再贷点款去市里买套房子。这样一来离儿子家近，既解决了与媳妇两地分居的问题，更主要是能天天见到日思夜想的宝贝孙子。

这个想法还没付诸行动，地方政府出台了新政策，严格限制投入房市的贷款。这样一来李老汉的计划就泡汤了。

这样也好，距离产生美，嘿嘿……

李老汉总是这样安慰自己。除了阿Q般自欺欺人，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有时李老汉和老伴商量：孙子上了幼儿园，你就回来吧。可老伴不同意，说革命尚未成功，自己不能归家。

老伴口中所说未成功之事，不过是儿媳的二胎问题。如今三胎都放开了，老伴就想着先让儿子和儿媳把二胎问题解决了。如果一切顺顺当当，再过几年，三胎也不成问题。

可这仅是老伴一厢情愿的打算，人家儿子儿媳两人压根就没有要二胎计划。儿子借口是工作上要进步，再要孩子太牵扯精力。儿媳理由是趁着年轻先把钱挣出来，二胎三胎从长计议。

可老伴不死心呢，天天在儿子儿媳跟前软磨硬泡地洗脑：孩子早生晚生都得生，那就不如早生。然后摆事实讲道理，历数早早完成生育任务的好处。慢慢地儿媳好像有所动摇。

所以每次李老汉和媳妇商量归来之事，她都是斩钉截铁否决。她生怕自己不在跟前，时间一长儿媳又变了主意。因此，她一边趁热打铁继续做儿子的工作，一边枸杞乌鸡地给儿媳补身子。完全顾不上老家里翘首盼望的李老汉。

04

唉，千头万绪，不如踏实干点活来得实在。

李老汉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及时停止了自己因为睡眠不足导致的胡思乱想。拿起拖把，决定先从地板开始打扫。然后出去吃个早餐回来接着干，这样媳妇回来时就能看到一个焕然一新的家。

他一边卖力拖着地，一边哼起久违了的歌曲。

拖完地，准备抹桌椅板凳的时候，手机响了，媳妇打来的：喂，我今天不回去了吭，儿媳加班。这个月就不回去了，下个月再回去。你照顾好自己！

李老汉挂了电话，一屁股坐在蒙尘已久的沙发上。这时窗外的野猫喵了一声，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李老汉把手中的湿抹布狠狠掷了过去，吓得猫狂叫一声，飞奔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