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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有好多年,冬梅再也没有穿过那件白底蓝花的衬衫。
那一日,村子中邹家的宽敞院坝里,堆成小山包样的鞭炮被人们成捆成捆地扔向火堆,“噼噼啪啪”的声浪在村边的山谷间震天回响。
此时,村子四围的山林间枫树早已红彤彤一片,漫山遍野的那抹红映入眼帘,预示着丰收季来到了乡野里。
比枫叶更红的是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她们穿着自己平日里舍不得穿的五颜六色的衣服,一个个站在拥挤的人群里踮着脚尖,争先恐后瞧着堂屋里正在举行婚礼的那对新人……
新郎官邹福是个独生子,他是当时村委会班子中的团支部书记;他爹是乡政府的副乡长。父子俩每天骑着自行车上班,月底有可观的工资进账,其日子过得滋润富足,实实羡煞终日在田间地头“刨食”的庄稼人。村民们还在啃着玉米面窝窝头时,邹家早已过上了白面馒头加大米饭的日子。
穷苦庄户人家出身的冬梅,嫁到如此有权有势的富裕人家,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又怎会不眼红呢?听说,仅是彩礼钱邹家就给了好几千块……当年普通村民家中,勤扒苦做一年下来,收入最多也就几百块钱。
冬梅是杨家村出名的美人。她个儿高挑,生着细腰长腿儿,俊俏的脸蛋上长着一双似是会说话的水盈盈大眼。
那年邹副乡长到杨家村视察工作时,瞧见冬梅的第一眼便想到了自己的儿子邹福——此女子与福儿真是天生一对啊!他俩在一起,可不就是人们常说的郎才女貌吗?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邹副乡长请杨家村的支书做媒,去冬梅家提了亲。冬梅的父亲前些年患病去世,她的哥嫂那时已分家另起炉灶,只剩下她和娘住在一起,家里的事便全靠娘当家作主。
冬梅的娘对支书说:“俺家穷哩,她爹病死的时候还欠着不少债呢……”
支书说:“那还不是小事情?欠点债算什么。我给邹乡长说一声,他家掏钱帮忙还了,不是挺简单的嘛!”
支书走后,冬梅娘将一家人叫到一起,问起后人们对邹家提亲的看法。冬梅哥嫂首先发言,他俩对这一天大的喜讯激动得两眼放光。本来还愁着父亲治病时留下的债务呢,这下好了,终于有人帮忙还了,那可是一千多块钱啦!要知道,单凭这个穷家还债,这笔“巨款”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清……
嫂子说:“娘啊,这么好的事还用叫我们商量?天上掉饼子砸到头上,哪个不想捡啰?您今后可跟着妹妹享福了。”
“娘,我不同意……”
一旁呆坐着的冬梅忽然开口道。
啥?屋子里的几人惊诧了。
最先开口的是冬梅嫂子,她的脸竟胀得通红,声音也高了八度:“妹子你为嘛不同意哦?这好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冬梅娘和她哥在一旁瞪大双眼,不知道冬梅怎么就忽然说出否决的话来。
“不是,我……”
冬梅犹豫一下,支支吾吾没有说出原因。
“这事由不得妹子作主,娘您说对不对?哪个姑娘不想嫁个好人家啰……再者说爹治病留下的债,哪年才能还清哪?”
冬梅的哥站起身对娘说。
冬梅的娘盯着闺女望了好几眼,不知怎么就长叹了口气,最后说道:“都不要说了,这事俺作主……你们的爹欠下的债,是该还了……”
不久,邹家正式上门提了亲。邹副乡长出手大方,不仅帮这个穷苦的家里还清了所有债务,另外还给了3000块彩礼钱。冬梅家所有成员,都得到了邹家买的高档面料做的衣服,每人有好几套……
那段时间,冬梅哥嫂出门走亲戚时,穿的新衣服格外惹人眼球,原本灰暗的脸上也有了亮亮的光色。冬梅的嫂子见人就是三分笑,行头装扮再也不是土得掉渣的模样。
冬梅呢,平常很少见她穿那些五颜六色的高档衣服,细心的人还发现她自此变得郁郁寡欢,好几次在人前呆愣着不知在想啥。
秋天时,冬梅出嫁了。
在迎亲队伍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有人发现冬梅穿着平日里常穿的灰蓝色棉布外套,里面是一件白底蓝花的衬衫,独自在村子小河边的岩石上坐了大半夜。
还有人说,朦胧的月光下,冬梅坐着的岩石上,好像还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02
嫁到邹家后,冬梅有好长一段时间适应不了大户人家的生活。她的婆婆娘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富裕人家,婆婆嫁给有权有势的公公后,生活中的一些作派,便与普通村妇有着天壤之别。
最为明显的是婆婆十分强势,说话做事果敢武断,处处显得高人一等。也难怪,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普通村民哪个不是对之仰望羡慕?
羡慕归羡慕,大多数村民对冬梅的婆婆敬而远之,除了尽量不与她争吵外,平日里相互串门的事更是少之又少。因而,邹家虽富甲一方,在村子中却也难得寻见几个知己。
穷苦人家出身的冬梅,对这样的生活一时无所适从。她在杨家村时,左邻右舍无论哪家遇上啥事,大伙儿从不用人招呼,都会自发伸手帮忙。碰上下雨天无法下地劳作时,七大姑八大姨便会相邀聚到某户人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而这样其乐融融的生活,一大群人相互帮衬的场景,嫁入邹家的冬梅再也遇不上了。她的心里很落寞,便尝试着与婆家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串门走动……
在村子里串了几次门后,冬梅的婆婆不干了。她觉得儿媳长得这么漂亮,且穿的衣服高档靓丽,不知会吸引多少年轻后生的目光,怕冬梅招蜂引蝶引来闲话。在一次冬梅串门归家后,婆婆黑着脸说教了儿媳一顿,要她注意不要丢了邹家的脸面。
冬梅自小到大还从未被人当面如此教训过,她委屈得哭红了双眼。好在她丈夫邹福,自她嫁过来起就真心实意待她好,最后她在丈夫的温言相劝中才止住了哭声。
自此后,冬梅很少再去左邻右舍串门,她的那些高档靓丽的衣服也难得再穿一回,每日里身着灰蓝色的衣服忙碌在屋里屋外……
光阴荏苒。
不觉间冬梅嫁入邹家已有四个年头。这时间,她的儿子小丰已满两岁。自嫁人起,冬梅就很少回杨家村,平日里需要接济娘家时,也是丈夫邹福替代她跑腿处理。
或许在冬梅的心里,娘家有着她不为人知的伤感吧。
这年冬天,棉团样的雪花在灰蒙蒙的天空飞舞了几天几夜,山坡田地间白茫茫一片,低洼地积雪已达半尺厚。冷风从天际间呼啸掠过,山林中的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不时听见落满积雪的树枝尖脆的断裂声。
一天深夜,邹家大屋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冬梅婆媳的哭叫声划破灰暗的天际,在寒风中回旋炸响!
尽管平日里很少来往,离邹家最近的几户人家的中年男女,在睡梦中被凄厉的哭叫声惊醒,纷纷穿了棉袄赶到了邹家。
眼前的场景触目惊心:只见在村委会上班的邹福,此时大睁双眼直挺挺躺在卧室床上,他的脸色惨白,早已没有了一丝气息……
床前,冬梅婆媳已哭晕倒地,邹副乡长抱着刚满两岁的孙子小丰,此刻平日里威严的面孔呈现出哀恸之色。
毫无预兆,邹福在这个冬日深夜心脏病突然发作,丢下年轻貌美的娇妻和不谙世事的幼儿,带着遗憾撒手人寰了!
……
这一年,冬梅刚满24岁。
邹福死后埋在屋子后面的田坎边,冬梅去地里干活时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精神头儿。她常常将锄头放在丈夫的坟头边,坐在青石板垒成的“拜台”前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她望着庄稼、树木发呆;瞧着天际间的云团发呆;有鸟儿从身旁飞过,她也会盯着它们掠过的影子发呆……
有时,冬梅会望着大山外的杨家村发愣。娘家屋子虽只隔着几十里路,在她的心里,却早已是咫尺天涯……
03
“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冬梅的命,苦啊……”
婆家村子的中年女人,自此聚在一起时,常常摇头感叹说道。
时间又过去了几年,冬梅的儿子小丰上学了。这期间,有好心的媒人见冬梅年轻,便时不时偷偷寻机会探听口风,欲给她再寻一段婚姻。凭冬梅的条件,有多少年轻后生求之不得呢。
冬梅倒是没有多说,邹副乡长知道后,威严的脸庞变得铁青,将那些多嘴的村妇狠狠说教了一顿。他说教她们的原因是孙子小丰还小,需要冬梅照料。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邹副乡长身份显赫,儿子刚死没几年,儿媳就改嫁他人,他邹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此后,冬梅的婆婆时时留心,悄悄盯着儿媳的一举一动……
岁月如梭,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丰渐渐长大,已经在村中小学读四年级了。这年夏天,邹家忽然就发生了一件事,搅得原本归于太平的家庭鸡犬不宁。
事情的起因是,冬梅发现自家的几张木方桌有点损坏了,便向公公邹副乡长说想请木匠来家修修。邹副乡长一口应允,亲自抽时间去了冬梅娘屋杨家村,请来了十里八乡最为出名的那个姓田的木匠。
邹家要请的手艺人,当然得是技艺高超之辈。
田木匠30出头,年纪虽不大,其手艺早已超过了许多前辈。他个子高高的,五官俊朗,皮肤比一般的庄稼汉子白净得多,是那种让人瞧上一眼便难忘记的男子汉。
那天,冬梅正打扫着院坝,年轻的田木匠跨入院门时,似是不经意间咳嗽了一声。
冬梅闻声回头,仅仅一眼,她手中的笤帚就掉落在地面上!
高个头的田木匠此时却失了态,他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盯着冬梅身上穿的灰不溜秋的衬衫定定发呆。片刻后,他的眼里似有泪光在闪动,渐渐有了怜惜之色……
此时的冬梅目光慌乱,躲闪着不敢直视面前高个男人的眼睛,她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
呆站在院坝里的两人不知道,此刻正有一双眼晴在某个角落处悄悄盯着他们的举动。
最后还是田木匠先醒过神,他低声说道:“好了,老站在这里不好,先进屋再说吧……”
冬梅猛然醒悟,慌忙捋了捋飘在额头的秀发,将田木匠领进了屋子里。她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当年给你买的那件白底蓝花的衬衫呢?怎不见你穿上?”
田木匠问。
冬梅不觉红了脸,答话道:“我放在箱子里头了,哪有闲心穿它?再者说……穿上时心里伤感……”
“你现在过得……”
“别提了,我就这命……”
冬梅的眼圈红了,屋子里很快就沉寂下来。
两人不会想到,另一扇房门背后,冬梅的婆婆将他们的谈话模糊着听进了耳朵里。虽然没有完全听清楚,但她已明白,这个高个头的年轻木匠与儿媳当年的关系不一般……
04
那一天下午,冬梅未满10岁的儿子小丰放学归家后,邹家大屋子里便很快响起了撒泼打滚的哭闹声——小丰放学回家刚走到院门外,就见奶奶竖着手指要他不出声,随后奶奶将嘴对着孙子的小耳朵,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话……
小丰进到自家屋子时,田木匠正与母亲坐在桌子边喝茶。小子“啪”地一下将书包拍在桌子上,猛然对田木匠大声嚷嚷道:“我不要你来我们家,奶奶说你是个大坏蛋……你快走啊……”
冬梅惊呆了,她没想到一向乖巧懂事的儿子,怎么忽然就对着客人喊叫出如此不礼貌的话来。
她呆愣着时,小丰竟变本加厉,小嘴巴冒出了难听的脏话!
冬梅一时气急,想都没想,顺手给了儿子一巴掌……
这一下不得了了,小丰顺势滚在地板上,嘴中嚎啕大叫起来。这当口,小丰的奶奶黑着脸推开门进了屋子,边拉起宝贝孙子,边声色俱厉数落着儿媳,全然不顾一旁呆若木鸡的田木匠……
经过如此一番闹腾,田木匠哪里还能呆得住?连夜就收拾工具回杨家村了。
……
人生如梦。
小丰18岁时,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他说啥也不愿复读,想去县城与人合伙做生意。此时邹副乡长已退休在家,老头子二话不说,掏出多年的积蓄给了宝贝孙子。
几年下来,小丰的贸易生意顺风顺水,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小伙子买了越野车,又将村中房子翻盖一新……眼见得邹家的好日子越来越红火了。
05
世事难料。
这一年的夏天,小丰的奶奶有一次搭别人的车去镇上赶集,因雨天路滑,车子翻到了几十米深的山崖下,坐在车上的几人没有一个生还……
小丰奶奶出殡那天,一向硬朗的邹副乡长,忽然就在灵堂里中了风,瞬间就歪斜着嘴角滚倒在地板上!
灵堂里瞬间乱作一团,小丰慌忙请人将爷爷抬到越野车上,一路风驰电掣赶到了县城医院。经医生诊断,他爷爷得的是急性脑梗,需要住院动手术治疗。
村民们得知后唏嘘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声名显赫的邹家竟在短短几天内发生如此凄惨的事故?
冬梅的婆婆下葬后,她的公公一直住在县城医院治疗。听小丰说,他爷爷幸亏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却是以后会逐渐变得神智不清,严重时连自家人也认识不到了。
邹副乡长老来落到这般田地,老头回家后靠谁服侍他的生活起居呢?小丰有他的事业要忙,自己作为儿媳又不方便照料,冬梅犯愁了。
一天傍晚,院坝里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冬梅正在卧室里收拾被褥,儿子小丰推门走了进来。
母子俩坐在椅子上,小丰开口道:“妈,爷爷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这是好事啊……可是,你爷爷回家后哪个照管呢?妈是女人不方便哪……”
“您放心,人我已经安排好了。”
“哪个愿意服待一个糊涂的老人哟?再说男人住在咱家,村里人该说闲话了。”
“其实,我找的这个人早就该同我们娘俩住在一起了……”
冬梅闻言大惊,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她瞪大双眼定定瞧着儿子,不知道他怎么就冒出这样一句不着边际的话来!
“我去找了田叔。”
“哪个田叔?”
“就是姥姥她们村子里的田木匠啊……”
啥?冬梅慌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色瞬间变得不自然,面孔上渐渐布满了红晕。
小丰站起身拉住母亲的手,哽咽着说道:“妈,这些年委屈您了。都怪您儿子当年不懂事,听奶奶的话赶走了田叔……”
“你当时那样小,哪里懂大人的事……”冬梅很欣慰,她知道儿子成熟了。
“前一段时间,我去了姥姥她们村子见了田叔,他给我讲了您们当年的故事……唉,都怪田叔家穷,您迫不得已和他分开……”
“甭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冬梅红着眼圈对儿子说。
“田叔听我说了家里发生的事,专门随我到医院看望爷爷,还在病床边护理了爷爷好几天呢……噢,还有一件事您兴许不晓得,田叔至今还是单身呢……”
冬梅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了。
“再过几天,田叔就会陪我送爷爷回家哦。”
儿子小丰说完,起身去了自己的卧室,剩下冬梅独自站在地板上发愣。
……儿子走后,冬梅在卧室里打开她当年陪嫁的那口樟木箱子,从最底层翻出那件白底蓝花的衬衫。尽管过去了这么些年,由于樟木有着特殊的香气,驱虫防蚊的效果特好,衬衫还是当年的样子。
她穿上这件压在箱底多年的衬衫,站在穿衣镜前转了一圈。虽经岁月无情地洗礼,她的身材却还是像当年那样,白底蓝花的衬衫穿在身上挺合身,还带着一丝好闻的樟木清香味儿……
几日后一个晴朗的早晨,金灿灿的阳光照在院坝里,从水泥地板上射出的反光晃人眼球。冬梅手拿竹笤帚,划拉着打扫院子。
只听“嘎”地一声,那辆熟悉的越野车停在了院子门边。冬梅抬头,就见儿子小丰和那个高个头男人,一左一右搀扶着“呵呵”傻笑的老头,小心翼翼走下车来。
冬梅的心脏又“怦怦”乱跳起来!
刹那间,车门边两道炙热的目光,向身穿白底蓝花衬衫的冬梅飞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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