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女儿好

还是女儿好

01

牛妹是在牛棚里出生的，所以村里人都叫她牛妹。

牛妹的母亲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得没吃没穿的，外公就给她定了娃娃亲，她七岁就嫁了过来，当时牛妹父亲也才八岁。

母亲嫁过来之后，被当做丫鬟使用，小小年纪，每天洗衣做饭，砍柴放牛，种田收割，几乎没有她不做的事。但是她吃饭不能和家里一起吃，得等所有人吃完了之后才能吃，吃的也都是残羹冷饭，睡觉不能睡床上，甚至不能睡屋里，得睡到牛棚里的稻草窝，夜里好看着牛。每次夜晚睡醒后，睁眼看到旁边的就是牛蹄子。

父亲说，她为什么总是干活，不和我玩啊！

牛妹奶奶说，我花了银子，这丫头就得好好给我们干活。

母亲十七岁的时候怀上了牛妹，但还是照样得忙里忙外。有一次她抱着稻草到牛棚里喂牛，喂着喂着就肚子疼得大叫，于是牛妹就这么在牛棚里出生了。

02

母亲生下牛妹后，月子没坐满就得下地干活。奶奶说，生个女儿有那么娇气吗？农村人家地里活多，哪那么多空闲坐月子。

于是牛妹经常被放在篮子里带到田边，母亲干一会活就得过来喂奶。但是母亲没多久生了脓疮，没有奶，母亲只能抱着牛妹在村里到处给牛妹讨奶喝。

后来牛妹长大了点，母亲有时候下地，想叫奶奶帮忙照顾一下牛妹，奶奶说，我哪有空啊，你大哥家还有我两个孙子要照看呢，哪看得过来啊。

于是母亲就常背着牛妹下地，有时下雨来不及躲，牛妹被淋哭了，母亲一边给牛妹擦着身子一边哄，一边也跟着哭。

过了两年，母亲给牛妹生了个妹妹，从此母亲就呆家里照顾她们姐妹两，平常地里的活就大都落在了牛妹父亲身上。

好在牛妹父亲也勤快，每次下地带上水烟筒，干一会就歇息抽两口水烟，干一整天也没怨言。

奶奶说，带把的都生不出一个，地里的活也干不了，整条村的媳妇就数你过得最好了。

母亲从不回嘴，她觉得女儿也挺好。

从记事起，牛妹就没怎么见奶奶在她家住过，她都住在大伯家，奶奶说大伯家宽敞干净，住得舒服。

牛妹也觉得大伯家很漂亮，她很想去那儿和大伯家的哥哥弟弟玩。可是每次跑去，没多久就会被奶奶赶回来，她说，家里有妹妹呢，快回去看着。

又过了两年，母亲又生了，还是个妹妹。

奶奶说，生那么多女儿有什么用，到头来白养活了，趁早送人吧。

可母亲不肯，自己的亲骨肉，哪里割舍得开。父亲也说女儿也是娃，说不定以后还可以招个好女婿回来呢。

母亲接下来三年两个的，又继续给牛妹生了两个妹妹。

牛妹奶奶说，这下你们的上门女婿够多了，可别吃了米养不熟成了白眼狼。

牛妹父亲脾气逐渐变得暴躁，爱骂人，看什么不顺眼就骂，一边骂还一边扬起手中的水烟筒要打人，有几次要不是母亲拦着，牛妹恐怕要被打骨折了。

村里人见了牛妹父亲，时常也会玩笑几句说，你们家可厉害了，以后女儿出嫁彩礼指定不少，你家老娘们真是给你生了一个又一个的金矿啊。

父亲开始听了都会马上翻脸，后来听多了，也习惯了，任人随便说，他只顾咕噜噜地抽他的水烟。

这姐妹多了，母亲照顾不来，好在牛妹渐渐长大，懂得分担家务，洗衣做饭不在话下，缩短了扁担绳也能帮挑水，甚至春日里能帮插秧，秋日里能帮收割稻谷。

可就是这样，牛妹到了上学年龄，都还只能在家呆着，家里实在需要她。她每天坐在家门口看见上学放学的领居家孩子，眼里只有羡慕。

那年牛妹已经十岁，母亲对父亲说，孩子长大了，不读书识字总不行，以后恐怕都难嫁出去。

于是牛妹十岁开始上学了，她直接上了二年级，母亲不想她落下同年龄人太多。

牛妹上学都是跳级上的，别人从一年级顺着往上读，她是还没读一年级就读二年级，然后辍学一年，之后直接读四年级，辍学的年头就是有小孩出生了，家里活忙不过来，她得在家帮忙。这样断断续续的也读了好几年，不过她学习也格外卖力，成绩基本都能跟上。

03

这年，母亲肚子又渐渐大了，牛妹看着，她知道下学期又不能念书了。

那天，牛妹记得她下午刚放学回到家，就听到母亲在房里痛苦的喊叫，几个女人也在房间里一边喊着一边忙活。

父亲在门外焦急地来回走着，不时地咳嗽几声。几个妹妹不知道到哪玩去了，只有最小的五妹在堂前自己玩着。

牛妹想进去看看母亲，但是父亲不让，说，生孩子有什么好看，快去烧开水。

于是牛妹只能去了厨房，她甚是担心，静静地在厨房听着外面的动静。可是母亲房里呼天喊地的，牛妹的心都怕要被喊了出来。

她害怕极了，不敢再听下去，于是生了火烧水。

水刚烧开，牛妹听到母亲房里传出来了婴儿啼哭的声音，她以为这下可以放心了，但是接下来却听到女人们的喊声变得急促，有人嚷着去找棉花，有人惊慌叫着去找大夫。

牛妹冲出去想看看怎么回事，但是没能进房门，父亲拦着说，滚开，这里没你的事，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牛妹只能在屋外呆着，她蹲坐在墙边，不时地仰头看着进出房门的女人。

一会，父亲忍不了冲了进去，喊着母亲的名字，声音很是颤抖。

再一会，大夫来了，背着药箱。

良久，父亲出来问水烧开了没有。

牛妹说开了。

父亲三步做两步跑到厨房，打了开水送进了屋里。

牛妹偷偷从后面跟过去，看到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睡着，地上好多染血的棉花。

有两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在清洗，是个带把的。

那天晚上，牛妹奶奶也破天荒过来帮忙张罗。

母亲睡了一天一夜，父亲也守了一天一夜。母亲醒来后，父亲去买了一挂鞭炮，鞭炮挂在家门前树上，很长，很响，响彻半个村子，比过年放的都响得久。

父亲说，咱家也有男娃了，我看还有谁敢取笑我。

奶奶从大伯家提了只老母鸡过来，说炖了吃奶水多。

弟弟渐渐长大，奶奶有时也会过来吃饭，餐间总说，你们姐妹省点吃，留多点菜给弟弟，弟弟小。

要是餐里有蒸鸡蛋的话，奶奶更是会说鸡蛋要留给弟弟。之后母亲每次蒸鸡蛋，都会多打几个，要不总有人会看着鸡蛋碗嘴馋。

奶奶有时会想抱着弟弟到大伯家那边睡，只是每次弟弟都不愿意，会闹个不停。奶奶说，这娃啊，怎么都只是很他娘亲。

牛妹姐妹们也都懂事，慢慢也都习惯了大家对弟弟的宠爱，也都对弟弟爱护有加。

04

时间就这么一年年过着，虽然日子难点，但孩子们也总算渐渐长大，大人渐渐老去，老人也更老了。

奶奶渐渐患上了老年痴呆，开始只是健忘，不是很熟的人都不记得，后来就常常自己和自己说话，别人和她说话跟没听见一样，但骂人的时候却有板有眼的，还经常整晚的不睡觉。

村里常有人深夜里从牛妹家附近路过的，经常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弯腰拄着拐杖的老人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很多人吓得晚上都不敢走牛妹家这边，她们这边附近晚上也因此都不闹贼。

再后来，奶奶有时候连家里人也不记得了，经常以为父亲是大伯，甚至常以为牛妹是大伯的儿子。家里开始只是无奈，倒也都将就着好好照顾。

不久后，奶奶严重到衣服也不懂穿，还大小便失禁，房间总有一股屎尿味。大伯一开始还只是提出兄弟间轮流去照顾，后来就说奶奶在他们家住了这么久，总该要住到牛妹家了。

牛妹父亲也干脆，二话不说就把奶奶接过来安顿，于是日常基本就牛妹几个姐妹在照顾奶奶。特别是牛妹，喂饭喂药是她，换衣服整理屎尿也是她，有时还会扶着奶奶在屋前走两圈，虽然奶奶还是常常把她认为是大伯的儿子，但牛妹却从无怨言。

而自从奶奶住过来后，大伯那边就鲜有人过来看望，更不说一起照顾。

有村里人对牛妹说，你奶奶以前都不理你们姐妹几个，怎么她现在这样了你却对她这么好？

牛妹只是说，她毕竟是我奶奶。

这年牛妹已经十八岁，虽不算是亭亭玉立，但也长得落落大方，已经有媒婆经常上门要来说媒。

父亲母亲本也想看看给牛妹找个好人家，可是牛妹不愿意，她说，妹妹弟弟都还小，家里还需要帮忙，再说奶奶还需要我照顾呢。

牛妹记得那天早上，她起来后习惯地先到奶奶那看看，以给她打理床铺换洗衣服。可这天她进到房间后，却看到奶奶自己正在慢吞吞的穿着衣服，衣服是干净的，床被也不显脏。

牛妹惊喜地赶紧过去帮忙，但奶奶看到她后，说，今天不用你帮，我自己来。

说话出奇的清醒。

牛妹在旁边，一边看着一边高兴地给奶奶捏捏腿，她想难得奶奶今早那么清醒，给她松松两条腿好等一会扶她出去走走。

奶奶看着牛妹，嘴角扬起微笑，伸出手抚摸着牛妹的头说，牛妹啊，以前奶奶错了，还是孙女好啊！

牛妹眼泪不知怎的流了出来，她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惊奇地望着奶奶，一会后笑着说，奶奶，你终于认得我了。

牛妹扶奶奶出去走了一圈后，奶奶说累了要回去躺着。之后牛妹就出去干活去了。

下午回来，还没进门听到家里有人在哭。进去之后，母亲和她说，奶奶已经走了。

后来牛妹知道，奶奶走之前，特意叫母亲过来，伸出手握着母亲的手，母亲以为她想要说什么，但是终究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