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很多人一样，我是怀着一颗世俗功利之心购买和阅读这本书的，我对它的憧憬如同所有名字中有“王阳明”三个字的书一样，唯一不同之处仅仅是这次有了罗胖的背书。我试图以他的信用作保证，既可以习得一门成功和平静兼得之学，又可以获得一种远超他人的知识优越感。结果往往事与愿违，如同每日经历之事。但后悔从不值得，我常常会为自己的得不偿失找到一个正当的道义的解释，从这点看我初步具备了成为阳明心学门人的潜质，何况，这次阅读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本书对于我来说，最大的幸运是认识熊逸，过去看《人类简史》，觉得赫拉利这人太牛，各类知识信手拈来，跨界如此轻车熟路。熊逸在该书的表现丝毫不亚于赫拉利，其对古今中西知识的融会贯通同样游刃有余，常常令我击节惊叹，既有佛道儒三家、孔子孟子庄子二程陆九渊朱熹释迦与阳明心学的渊源和异同，又有与苏格拉底、柏拉图等西哲的对比，还有现代生物学、神经科学、心理学、政治学的跨学科解读，更有对权力的游戏之内在机理的深刻洞察，甚至可以给你扯到美剧《生活大爆炸》、《逍遥法外》上去，而语言风格更是不失幽默、黑色和机锋，读来不仅毫不枯燥、滞涩，不时出现的妙句更是让人不得不停下来沉吟玩味一番。正所谓格物致知，王阳明在该书仅是那个“物”，回顾他的生平和经历就是“格物”，而“致知”则事关熊逸本人，他直击成功学的虚幻真相，拆解人类建构的诸多假设，晾晒精致人性中的若干漏洞，把最后缝补的工作交给我们自己……这就是熊逸，一个通才，有见识，有见地，有见解，他的书我准备系列读一遍……

言归正传，《王阳明：一切心法》究竟给了我什么？第一，王阳明热就像自然而然发生的一般？第二，你以为你所想象的王阳明就是那个王阳明？第三，我们真的需要王阳明吗？

第一，王阳明热就像自然而然发生的一般？

第一次接触王阳明，是大学时看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零星记忆就是觉得他搞的是唯心主义那一套。第二次是《明朝那些事儿》，这下王阳明不得了了，俨然内圣外王的高大上形象，新锐哲学家，高级人生导师，卓越的军事家，斩妖除魔谁挡杀谁，力挽大明王朝之狂澜、独扶朱氏将倾之大厦。也许，就是从那以后，王阳明被一批商业嗅觉极其灵敏的人发觉并发掘，迎合并应和所有中国人都在做的一个春秋大梦——成功梦。于是，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论是首都国际机场的书刊屋，还是三线城市的报亭地摊，有关“王阳明”的书多了起来；不论是商界精英云集的高级聚会，还是我家小区楼下摇着蒲扇的老大爷们，都在谈论王阳明……那王阳明为啥一下子突然得到全体中国人民无论男女老幼、尊卑贵贱的热衷呢？

首先，王阳明被打造成一个世俗的成功者。

你看，治世、剿匪、平叛，这都是盖世之功，敢问哪位先哲有此事功？太好了，这个世界不就是以成败论英雄吗？要学习那自然是学成功者，至于一个人的成功与这个人的成功经验有多大关联不用刻意追问。为啥不是孔子孟子？你看他们两位大爷能算成功人士吗？以如今的主流观念打量，用现在的说法他两就是一“loser”。

其次，王阳明化解了人们心中的纠结。

我们很多人干事容易陷入患得患失的境地，为啥？想作恶呢又觉得有愧，不作恶呢好像又达不到目的。在王大师这里不存在，因为“道”就在你心中，只要把握住“道”，具体怎么干无所谓。比如王大师治军，那就背离儒家而是法家那一套，剿匪，那也是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孔子见到肯定是不赞同的。又如，你和别人竞争一个总经理位子，正在纠结是不是使点坏，比如写封检举信之类的，你只要按照王大师的方法，合乎“道”就可以了，具体操作方法自己想去吧！那什么是“道”？在你心中，自己去求吧……

最后，王阳明的心学振奋人心还简单易上手。

之所以振奋是因为阳明心学“我们所有人生来就是圣人”这个命题。王阳明之于儒学，很像马丁路德之于基督教，使平民百姓可以直达圣道。同时，人类追求某样东西最喜欢干什么？——无疑是走捷径！阳明心学大可束书不观，但求心之所安。康熙年间，有人劝顾炎武招收门徒，后者回绝，信中批判当代学术弊端，说读书人厌烦五经，只喜欢陈献章、王守仁的语录，原因很简单：前者烦难而后者简易。

第二，你以为你所想象的王阳明就是那个王阳明？

畅销书的毛病是吹捧一个人就把他吹上天，人间美德于一身，世间智慧集一人。所以，大多把王阳明写成一个基因优秀的天纵奇才、无一瑕疵的道德楷模。但凡把一个人活生生地写成一个神，这种书一定要小心，因为当主角是神，你阅读就是在看神话，除了被刻意操纵的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没其它半毛钱收获。去除门人的神化，摆脱《明实录》的丑化，我们还是来看看王阳明这个人。

①局限性。

王阳明所处的时代，是一个一元化社会，所有人都坚信孔孟那一套价值观是普世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如今，如果你真的企图照搬照抄阳明心学那一套，一定会摔得很惨。因为时代变了，现在是一个多元化的世界。阳明心学所致力的一直都是向内索求，企图以不变应万变，遂不断固化自己那一元化的世界，以简化我们认知世界的秩序化框架。即使回望当年，王阳明依然带来若干令人不解之处，这也是其门人最疑惑的——到底有没有一个标准。无论程朱理学的对错优劣，至少给是非善恶提供了一整套哪怕看上去不太严格的客观标准，而阳明心学则太主观了。所谓“人人心中有仲尼”，但你我心中的“仲尼”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当人人相信真理在握，如何引领一个社会发展需要的意识形态基本统一？谁敢保证部分人就不会党同伐异？

②低头时。

在王阳明平定宁王之乱后，事功正盛之时，他来了一次“深刻反省”，对门人说：“以前我或多或少还有一些‘乡愿’的样子，如今才真正相信我所提出的良知理论是绝对的真理，于是信手行事，不假半分掩饰。”所谓“乡愿”，就是各方面看上去做得都不错，只有真正用尧舜之道来衡量才发现他是多令人厌恶。孔子最讨厌的人就是“乡愿”，认为这些人才是真正贼害道德的人。我们看王阳明以前的一些奏折，确实如此，一开始也是——皇帝大人龙恩浩荡啊，最近你这么辛苦这么劳累还这么勤奋这么敬业，天下百姓都说你好啊，我很担忧你的身体啊，受你的鼓舞我工作起来也是越来越有干劲啊云云。反省之后呢？在《辞封爵普恩赏以彰国典疏》中，面对嘉靖登基之后的小人算计，他仍然不得不夹带一些善意的谎言。

③无奈处。

1526年11月，55岁的王守仁，终于迎来了他的亲儿子——新娶的夫人张氏（继室）为其诞下一子，取名正聪。问题来了。当初正室无子，遂过继来王正宪。那么，到底谁是嫡子？遗憾的是，王守仁1529年1月病逝于广西征叛途中，答案我们无从得知——这个最具挑战性的任务就这样被他躲开了，以一种再好不过的方式，因为，按程朱理学，非王正宪莫属，如果，按陆王心学，他究竟会作出怎样的抉择？事实是，他真的回避了，就像你我这些现代人都有拖延症，至死，也没有指定继承人。1528年的王守仁，声誉和事功都到达了顶峰，但当年写给王正宪的一封家书，却道尽对家事的力不从心，对身后事的忧心忡忡，由此可见如此逆天之牛人在家务事面前同样一筹莫展。而他不指定继承人，正是今后无穷纠葛的源头。所以，哪天，你妈和你老婆吵架了，请不要悲伤，这类事王圣人也没处理好。

第三，我们真的需要王阳明吗？

按照熊逸的说法，王阳明逻辑推理这一块较差，阳明心学适宜人群为感性大于理性之人。我倒并不完全赞同。王阳明既然已经重新出现在这个时代，我们为什么不吸收他的智慧去解决如今的时代病。现代人最大的问题是什么？焦虑，以及由此带来的无所适从。阳明心学最大的功效就是排解焦虑，轻装上阵。

①虑则惑。

人的焦虑根本上是因为安全感的缺失。遇到这种问题，总能从我们的原始祖先那找到答案。几百万年前非洲大草原上一个大猩猩突然发现一个东西，第一判断无疑是它会不会威胁我的生命，也就是“是什么”——赋予意义；第二判断是如何处理这个新东西，也就是“放到哪”——融入秩序。我们如今面临的事物存量更多，增量更在疯狂上升，时间和空间更加破碎，你不焦虑才怪。所以，积极心理学应运而生——实质不就是从改变你的主观看法——改变意义开始吗？时间管理迅速窜红——不就是让你的生活有序——用好碎片时间吗？阳明心学重获新生，正在于它可以完美地解决困扰现代人的焦虑问题，向你的内心去找寻意义、摆放秩序，意义和秩序是对是错并不重要，只要有意义、有秩序，你深信这个意义和秩序。

②信则灵。

很浅显的道理就是不信你肯定干不成事。就像你若不信锻炼可以减肥，就绝不会为了减肥而坚持锻炼。那心诚一定就灵吗？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事后问责，哪怕不灵，失败之余你也会比旁人更容易抚慰自己，或许胜利就在前方呢？或许正因为自己在某个时刻出现过杂念呢？所以，信始终比不信好。如此说来，信什么真的不重要。信科学与信迷信都无本质区别，关键在于一定要信，区别在于信的程度。信什么为什么重要？比如有的人面对困境选择自杀，实质就是他认为这个世界没有值得相信的故事了，或者他相信死去这个故事比活着这个故事更打动人。再说人们都关注的幸福，幸福就是信、坚信、笃信，譬如一个乡下衣衫褴褛的老太婆笃信自己及今生的苦难只是通往永恒天堂的必经之路，日进斗金、纸醉金迷的你能说幸福指数比她高？你笑贫不笑娼？殊不知人家觉得你可悲到极致。

③平常心。

我们焦虑时，往往会让自己或他人保持平常心。我理解平常心就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要太在意得失成败。但有时并非如此。比如，我发育成熟后追女孩，失败一次两次若干次你都可以安慰我保持平常心，我理性相信；如果其中一次闹大了，我和李四同时看上了隔壁老王家的闺女，相持不下，李四约我像一个真正的骑士那样来一场决斗——也就是19世纪欧洲贵族那种——相对而立、怒目圆瞪、向后转身、步行10步、向后转身、拔出手枪、扣动扳机……，你再让我保持平常心，估计我先得毙了你。由此得出，阳明心学所着意培养的平常心只适合炒股这种长期重复博弈，不适合极其关键的单次博弈。接着看，孟子说过，“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简单粗暴地翻译过来就是，有焦虑才有动力。那么，长期重复博弈中的平常心可能被我们误解了，或许成了一种自我安慰的弱者思维。也许，焦虑，而非平常心，才是成功的秘诀，也正是真实世界的运作法则。

至此，我完成了从遭遇焦虑、缓解焦虑、拥抱焦虑的“循环论证”，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以上文字中有部分来自熊逸先生原著，未一一注明出处，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