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夏天很短暂,但空气清爽。
维克多.安德烈耶维奇自退伍后隔些年就回到这里度假,这也是他的故乡。
喧闹的城市生活令他烦躁,而这里能让他耳目一新,如同当年初见安娜.伊万诺夫娜一样,新鲜、甜蜜,还有些许忐忑。
“哦,天呀,玛莉亚,瞧我看到了谁?”一个略带尖利的男声响起,一个小胖子迎出门来,向他伸出双臂。
“哦,上帝,维嘉(昵称),真的是你吗?”小胖子留着八字胡,笑容可掬,却不令人讨厌。
这是他昔日的战友兼同乡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一个居住在密林深处的图瓦人。
“哦,你好,沙尼亚(昵称),见到你真高兴!还是像以前那样一见人就打开话匣子,喋喋不休吗?”两人开始热情地拥抱。
“上尉,瞧瞧,这还是我的上尉吗?生活把你俊朗的面容、挺拔的腰身、矫健的步伐都送去了哪里?”亚历山大打开话匣子,喋喋不休,“那时你越过壕沟就像迈过自家的门槛,猎豹都嫉妒你风一样的矫健,你的眼中藏着湖水一样的深蓝,姑娘们都不敢看你一眼,瞧瞧,岁月把这个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好不容易挣脱热情而饶舌的亚历山大,昔日的上尉透过半开半掩的门缝,看到一个足足可以装下亚历山大的肥胖妇人正准备着晚餐。
“哦,维嘉,亲爱的,你有多久没来了?你看亚历山大高兴得成了一只多嘴的鸭子,他从来不肯对我讲这么多的话哩。”玛莉亚笑容爽朗,面容和善。
吻过玛莉亚胖嘟嘟的手背,维克多上尉就坐定在餐桌旁了。
先是凉菜,后为正餐,玛莉亚主导的晚餐进行得有条不紊,像所有纯正俄罗斯家庭一样。
“喝一点吧,维嘉,这一定能让你在家乡的土地上洗去满身疲惫,睡个好觉的。”
亚历山大倒了两大杯伏特加,殷勤劝道。
维克多接过其中一杯,像以往那样大口大口喝起来,清冽辛辣的滋味立刻充盈了他的胃肠。
“上尉,难道你不加点佐料?实在辜负了这香醇可口的美酒!”
亚历山大的喝法是加入一小杯雪碧,然后盖住杯子,将杯底向桌上一拍,泡沫升腾上来。
“啊哈,上尉,绝妙,就是那种和美女相约甜蜜而热烈的感觉。”
亚历山大津津有味地喝着。
“维嘉,香肠、熏肉、咸鱼,都要来一点,烤肉饼?还是白面包?标准的俄罗斯口味的红菜汤,专门为你做的,你一定要尝一点。”
玛莉亚走上餐桌,不放过任何一个向客人推销厨艺的机会。
玛莉亚笃信东正教,用餐之前总要虔诚地祷告一番:“亲爱的天父,感谢你赐下的阳光和雨露,使地上产出丰美的食物,也求你为我们洁净这食物,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
维克多拿起一块白面包吃起来。
“维嘉,这鱼子酱也要加一些,纯正里海鲟鱼鱼子酱,在这个世界其他地方你是无法吃到的。”亚历山大大声说道。
在这两夫妻周到地服务下,或许喝了酒的原因,维克多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
晚餐即将结束,玛莉亚沏上现磨的咖啡,满屋飘香,顿添温馨。
吃着小圆饼、奶酪,喝着醇香的咖啡,仿佛又让人回到那岁月深处,看到自己年轻的模样。
亚历山大在墙上摘下巴拉莱卡(一种三弦琴),迫不及待地弹起来。
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
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
透过淡淡的薄雾那青年看见
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
……
亚历山大弹的是那曲《灯光》,他边弹边唱,嗓音低沉嘶哑,却像伏特加一样纯正。
维克多眼含泪水,想起他的安娜.伊万诺夫娜,那年他三十五岁,她二十八岁,正是歌中所唱的情景。
“真是个好姑娘,哦,上尉,对不起,我让你难过了。”
亚历山大擦拭着眼眶说。
战争结束了,美丽的安娜却因战时医疗条件简陋,成了千百万因战争而丧命的人员之一。维克多切去了半个肺叶,一颗直径7.5毫米的子弹嵌到了那里,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严重妨碍了他的健康。
但最难过地是安娜永远离开了他,天人相隔,留下终生遗憾。
“都是那该死的战争。”亚历山大小声嘟囔着。
“闭嘴,沙尼亚,我以军人的荣誉让你闭嘴,请允许我称呼你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同志,我们进行的是一场伟大的卫国战争,是正义的。”上尉义正辞严地说。
“可是,可是那么美丽的姑娘像鲜花还未盛开就枯萎凋落了,战争,都是可恶的战争,我诅咒所有的战争。”亚历山大争辩着,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同志,我真后悔从战场上把你背下来,走开,请你走开,我真为你感到羞耻。”上尉也醉意淋漓了。
一次亚历山大负伤,是维克多把他背离战场,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兄弟情谊。
第二天,维克多醒来的时候已在床上,他抬起尚有些隐隐作痛的头颅,回忆着昨晚的片段,自我解嘲地笑起来。
“沙尼亚,沙尼亚,你这个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亚历山大一阵风般旋进屋里。
“哦,上尉,你终于醒了,昨晚好不容易才把你弄到床上,真是一个坚定的布尔什维克。”
“你一大早在做什么,沙尼亚?”
“我在巡视我的驯鹿,这些年已初见规模,到了找回我们图瓦族牧民真正荣光的时候了。”亚历山大骄傲地回答。
但这几天驯鹿群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恐慌,特别到了晚上,一些母驯鹿极为不安。为了解决这个新出现的问题,维克多和亚历山大在驯鹿圈旁埋伏下来,要重现经历过战火的两个老兵的风采。
夜深了,驯鹿群开始躁动不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危险的气息。
亚历山大突地摁亮了手电筒,一头遍体通白的野驯鹿,闪电般地向远处逃走了,以至于上尉手中的莫辛纳甘步枪都没来得及打响。
“天呀,是它,毛俄尼亚!”亚历山大叫起来,“除了它,我从没见过另外一头遍体通白的驯鹿!”
记忆又一次定格在十几年前,那时战争尚未开始,那时他的安娜还像花朵一样美丽。
也是在这里,他和亚历山大把一大一小两头驯鹿追得无路可走,显然那是一对母子。枪响的时候,安娜出现了,一直到现在维克多也忘不了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所隐藏的惊恐和怜惜。
母鹿倒在血泊里,小鹿瑟瑟发抖,安娜勇敢地站在了枪口前,胸口起伏,面色苍白,一瞬间,圣母玛利亚降临人间。
“先生,勇敢的先生,请不要对一只失去母亲的小鹿开枪,请打开您的慈悲心,上帝会原谅您的过失的。”
维克多放下了枪,爱情女神俘虏了他,从此他深深爱上了这个善良的女孩。
小鹿被带回了营地,这是一头遍体通白的极品驯鹿,安娜给它取名为毛俄尼亚,意即闪电。
毛俄尼亚还是逃走了,十天后的一个夜晚,咬断了缚着它的绳索,逃进了深山。
生活就是一层层剥开洋蒜头,总会辣出眼泪。
战争结束了,日子并没有好起来,由于人类的贪婪,对驯鹿无限制猎杀,这一物种日趋减少,图瓦族牧民每况日下,再也难以回复那种以驯养放牧为主的半游牧生活。但亚历山大十几年来一直致力于驯鹿的驯养放牧,已初见成效。
“好极了,毛俄尼亚,真是一头优秀的雄鹿,该给这些母驯鹿们找个好伴侣了。”亚历山大搓着手,兴致勃勃地说。
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设套子,挖陷阱,半夜打埋伏,不亦乐乎。但折腾了十几天,连毛俄尼亚的影子都没逮住。
毕竟岁月不饶人,精疲力尽,两个人终于准备好好歇一歇了。
就在这时候,毛俄尼亚那鬼东西不知施了什么魔法,也许用它们驯鹿种族之间神秘的联系方式,蛊惑了整个鹿群,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集体起义,跟随着它逃往了密林深处。
而此时,两人还在呼呼大睡,在梦中拜访彼得大帝呢。
清晨醒来,望着空空如野的鹿圈,亚历山大欲哭无泪,一屁股坐在地上:“上帝啊,这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让你虔诚的子民看不到黎明的曙光?为什么让肆虐的冰雹轻易击碎我脆弱的心脏?”
“这是一场战争,伙计,我以军人的荣誉命令你站起来,准备战斗吧!”维克多大声喝道。
两个人循着踪迹一直向西北追过去。
亏了亚历山大丰富的丛林经验,辨草痕,验鹿粪,终于在第三天傍晚发现了行进中的鹿群。
毛俄尼亚王者归来般走在最前面,一副睥睨天下的神情,而鹿群井然有序地追随在身后。
“瞧瞧,亚历山大,我们除了击毙它,是无法将鹿群带回去的。”维克多低声说。
“上帝啊,难道我们还要进行一场杀戮吗?你这军中的枪神就无法放下手中的枪吗?咱们还是选择一种不流血的游戏怎么样?”亚历山大在胸前划着十字。
“亲爱的沙尼亚,如果是这样的话,请原谅我不能再帮你,活捉?是不可能的,那畜生的力量、速度和野性不是我们两人能够控制的,你以为像在你家里喝一杯伏特加那么简单吗?”维克多讥讽道。
“好吧好吧,就如您所愿,上尉。”经过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寻回鹿群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亚历山大咕哝着,十分不情愿地躲到了一边。
600米,进入射程,计算风速,调整射角……
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一枚松果恰巧落下来,“砰”,子弹落空,鹿群向远方逃遁。
维克多懊丧得一拳砸在大腿上:“见鬼,沙尼亚,不要再像只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使出你全身的本领,开始追踪吧!”
银松、落叶松、西伯利亚松,穿过一片片松林,又遇到了新问题,口粮所剩无几。
其时两人进入一片云杉林,树与树的空隙间只有连绵不绝的苔藓。
树林死寂,没有一只鸟,没有松鸡、雷鸟,连啄木鸟也没有,没有松鼠、豹鼠,甚至田鼠都看不到。
“我诅咒这中看不中吃的苔藓,诅咒这一棵接一棵的云杉,哦,上帝,我的小松鼠,我亲爱的小鸟,还没到冬天,你们就回外祖母家过年了吗?”亚历山大絮絮叨叨,愁眉苦脸。
而驯鹿群每次在他们接近的时候都有哨兵在瞭望,以保证在1000米的安全距离上能够及时逃遁。
以后的日子,全是一眼忘不到边的云杉,死寂如不在人间,让亚历山大这个老山林通也束手无策了。
维克多却感起冒来,头痛、咽痛、寒战、发热,西伯利亚昼夜温差很大,以至于在深夜里裹上两层睡毯蜷缩在火堆旁,依然神志昏沉,颤抖不已。
恍惚中,一道耀眼的白光下,安娜竟然出现了,她温柔地注视着维克多:“嗨,维嘉,你还好吗?”
白光渐渐散去,安娜也随之而去,维克多情急之下想要呼喊,却张不开口,清晨醒来,眼里已蓄满泪水。
“安娜,我最亲爱的人啊,你是要对我做出什么启示吗?”维克多喃喃道。
觉得自己好了些,维克多唤醒把毯子奉献出来蜷缩着身子打盹的亚历山大,继续追击。如果不击毙毛俄尼亚,不获得吃食的补充,不但鹿群寻不回去,两人性命堪忧。
这一战已上升为生死之战!
第三日,两人分食了最后一块肉干,惊喜地发现已走出了要命的云杉林。
仿佛一下子回到人间,微风吹拂着绿草,天空飞鸟在鸣叫,视野里出现一大片蔚蓝的湖水,亚历山大的鹿群在湖边安静地吃草。
毛俄尼亚这个罪魁祸首却踪影皆无。
“天啊,上帝,世外桃源!”亚历山大欢呼一声,便去收拢他的鹿群了。
维克多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充满了对安娜的无限思念,如果时光能让他重活一回,他宁愿选择和至爱的安娜隐居在此,终老一生,永不分离!
突然,他敏锐的神经觉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毛俄利亚正站在500米开外,冷冷地盯着他,这一切都是毛俄尼亚的算计,维克多似乎想通了。
裹挟鹿群,把他一步步引入绝地,在他内无粮草外无救兵之际,和他来一场生死对决。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毛俄利亚已经具备了不低于人类的智商,这太可怕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复仇吗?
这是人与鹿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决斗!
上帝往往不偏不倚,哦,不,在上帝的天平上,人多了一支枪的砝码。
但这也是人类几千年文明的结晶,借以凌驾于各种生物之上。借以扼住和平的咽喉,把看不顺眼的一一屠杀,无论是同类还是异类。
在战场上,上尉可以毫不犹豫地敲碎敌军的脑壳,勇猛而冷血,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深层次地去思考战争的真实含义。
也许是感冒体虚的原因,这支莫辛纳甘步枪在上尉的手里越来越重,几乎端不稳它。
“来吧,来报仇吧,小朋友。”维克多在心里默默念叨,身上奔流的俄罗斯民族勇敢强悍的血液让他不能有丝毫退缩。
“做一个最后的了结吧,以军人的荣誉!”
维克多倚在一棵大树上,尽量端平枪,枪匣里静静卧着五颗子弹,闪着死亡的冷光。
驯鹿冲刺500米的距离,只需几十秒时间,但对维克多这样的老枪手来说,也足够让五颗子弹飞出枪膛,射向目标了。
毛俄利亚跳跃着,义无反顾地冲过来,如果子弹不能对它造成足够的杀伤,那恐怖的鹿角,那近200磅体重所带来的冲击力,足以把上尉撞成肉饼。
毛俄尼亚继续向前,时间却在维克多眼里变得越来越缓慢,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最后时间竟然倒流回去。
毛俄尼亚越变越小,回到了童年,安娜出现了,依然胸脯起伏,面色苍白,依然美得让人不敢呼吸。
“先生,勇敢的先生,请不要对一只失去母亲的小鹿开枪,请打开您的慈悲心,上帝会原谅您的过失的。”
上尉泪流满面,这一枪,他开还是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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