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影微茫

                                                                            1

  暗影大陆的天空上没有太阳，只有黑夜。天空就像是一块墨盘，有着辽阔的黑暗，无数碎钻般的星星，被随意抛洒在这一望无际的天幕上，一闪一闪，发出银白色的细小光芒。恍然间，似乎整片夜空都熠熠生辉。

  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距离星影离开已经好几年了，我忽然也开始喜欢躺在黑草地上看星星。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入迷地凝望头顶的天空。

就好像那毛茸茸的星群中，藏着一个我用尽一生也解不开的谜语……

                                                                            2

  父王在暗影宫中咽下他最后一口气后，我成为了暗影大陆新一任的王。那一天我似乎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内心只剩下一片的空洞，就像没有星星的天空，一种像是要把人淹没的空洞。

  我最后还是接受了王的称号，同时接受的还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从此，我成了一个富有而寂寞的人。在办完一天的事情后我总是感到一种抽丝剥茧般的空虚，这种状态令我害怕。于是我总是拼命找事情干，于是所有的大臣和百姓都以为，他们遇到了一位明君。

  我想起父王曾说过的，你的灵魂不能安定，所以时常感到茫然。

  很多时候我也会去到一片住宅区，长久地凝视黑暗里的万家灯火。当一盏一盏暖色的灯光倒映在我的双眸时，我的内心也会在一刹那得得到些许慰藉和安定。

  其实灯火也是脆弱的，因为一阵风就能将它们吹灭。灯火能给人以安定，却没有人意识到，它们也需要被好好保护。

  星影就像我生命中的一盏灯火。

                                                                              3

  是星光引领巡逻的卫兵找到了她。

被发现时星影蜷缩在暗影森林的深处，乌黑的长发包裹着她，反射着银白色的星光，就像晶亮的茧。我想如果星影睁开眼卫兵们一定可以看见她紫色宝石一般的双眸，可发现星影后的几天里，她都昏迷不醒。

这大概就是我对星影的最初印象，在黑暗的襁褓中的一个小女孩。尽管后来我发现她的力量远远超越了暗影大陆的每一个人，但她在我眼中始终是那么令人怜惜。

  星影出现的位置并不在卫兵巡逻的固定路线上，卫兵们说，他们迷迷糊糊地就偏离了路线。其实如果卫兵们没有将她带回皇宫，虚弱的星影是很难活下来的，对于星影的降临，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必然而非巧合。

  那一天有人看见许多的星星从天空中滑落下来，就像谁操纵着许多画笔，给纯黑的天幕留下了许多银白色的尾迹，很漂亮。

  古书上面说，每一颗流星的降临，都是一个灵魂的转世重生。

  占星师说，这是吉兆，这个莫名出现的小女孩，想必是上天赐下的珍宝。

  占星师，我叫她婆婆。她是皇宫中年纪最大的人，没人知道她到底多少岁了，只知道父王便是在她的辅佐下上位的。她是皇宫中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

  于是星影留在了皇宫，就这样猝然地，闯入了我的生活。

                                                                            4

  星影的确是上天赐下的珍宝。

  星影的名字是她自己告诉我们的。她被送到皇宫后昏迷了三天，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也都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甚至没有办法支起身子，只能用按钮抬升病床的前端，整个人靠在床上。

  我和星影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病床前。

  星影在脱离生命危险且身体已经好到可以被探望后，婆婆便让我去见她，没有原因。我没有理由不听婆婆的话，于是我去了。

  这个小女孩披着紫色的袍子，坐在病床上，背靠着支起来的白色床铺。她的目光穿过围绕在她旁边的那一圈医护人员，直直地看向我。我就是在这时注意到了她紫宝石一样的眸子，很亮，显现出一种灵气。可又不像一般小孩子那样澄澈，反而有些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王，你来了。”

  她的声音是很正常的小女孩的声音，有一点稚气，很好听。我忽然意识到我似乎并不排斥她，以往我是不愿意跟小孩子交流的，他们的调皮时常给我带来许多麻烦。星影似乎是个很安静的孩子。

  我搬了一张凳子坐到她旁边，刚好与她平视。医护人员都出去了。两个人就简单地聊了起来。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放松地聊过天了。除了在皇宫中念稿子般的说话，我是很少说话的。开始的时候我还并不习惯跟人这样讲话，渐渐地也开始喜欢这种感觉。我跟她讲了皇宫里的一切，陈旧的图书馆，幽深的暗影森林，柔软的黑草地；到后来开始讲暗影大陆的一切，黑色的天空，碎钻般的星星，还有绚烂的流星。我告诉她发现她的那天晚上，许多流星从天上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我从没想过我可以讲这么多的，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沉默的人。

  讲到后来我才发现自己讲得让星影都没有了讲话的机会，这才停下。星影脸上一直保持着一种很好看的微笑，“王，您看起来真不像一个帝王。”

  我笑笑说，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小孩子。

  似乎是错觉，说完后，我感觉星影的笑里，忽然掺杂了一丝复杂的成分。

  我和星影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熟悉的。

                                                                                 5

  身体恢复以后，星影便留在了皇宫。有独立的寝室，除了一些禁地以外，星影拥有在皇宫中随意行动的特权。

  这让许多大臣颇有微词，星影的身世到现在都是个迷，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我曾试过询问她的身世，可她总是巧妙地回避了这个话题。一些大臣觉得她只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被遗弃在了暗影森林。碰巧被巡逻的卫兵发现了而已。他们觉得，这个小女孩应该被送到孤儿院去。

  这种情况多少让我有些焦虑。父王没能告诉我如何去应对各种各样的情况，他只是说要自己去尝试与探索。可他似乎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如何去尝试摸索，便与世长辞。我只是觉得束手无策，而星影好像并不在意这些事情。脸上始终只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偶尔对我浅浅地笑笑，像是在说，王，您可以解决这一切的吧？

  最后还是婆婆平息了这一切，她披着那身有些陈旧的占星袍，手上握着那支她用了大半辈子的占星杖，一个人高高地站在占星台上。

占星台有一层楼高，全身呈现出紫黑色。四角漂浮着星辰般的淡黄色长明水晶，千年不息，用以照明。远远看去，宛如四颗星星，漂浮在这潮水一样的夜色里。

  婆婆站在上面时的表情很威严，我向来不知道一向慈祥的婆婆也有如此严肃的时候，我身后的那些大臣想来也素未见过，所以大家都只是沉默地站着，不敢说一句话。

  “我是一名占星师，或许也是暗影大陆最后一位占星师。因为星星是上天的语言，它神秘，难以参破，几十年来，我没有办法教任何人理解，连我自己也只能在偶然间明白极其有限的一角。可这一角已足够让我辅佐先王上位，因此我相信星星，相信上天的旨意。

  “当那夜的流星滑落天边，我便明白一个人物的到来。她的价值将远胜过这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是的，她就是星影，那个在暗影森林被发现的小女孩。她的价值是我们不能想象的，因为她是上天派下的特使，是天命所向。”

  说这句话时所有人都看见婆婆把那支紫色占星杖举在胸前，我相信每个人的喉咙里一定压抑着一声惊叫。占星杖是每个占星师最为重要的物件，对占星杖起誓是一个占星师最为严肃的决定，更何况是站在占星台上。

这似乎是我记事起婆婆第一次对占星杖起誓。

  我从来不相信星影有婆婆所说的那样大的力量，我的目光不由看向一旁的星影，她的表情一点都没有变，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过来拉我的手，“王，可以走了么？”

  我看向占星台，婆婆已经从上面下来了。

                                                                            6

  投影水晶把婆婆站在占星台上的样子投在天际，于是所有暗影大陆上的居民得以见证，很长一段时间内，暗影大陆的各处都充斥着关于这个小女孩的讨论。一些神乎其神的谣言让星影在人们的眼中宛如上帝，几乎没有人觉得这是个骗局，因为婆婆的占星杖。

  事实上星影对所有期盼的眼神置若罔闻，她每天过着枯燥而寂寞的生活。我们原本准备请一位教师或是让她和皇宫中的贵族孩子一起学习，结果被她拒绝了。其实她的确没有必要再去学习了，因为她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在陈旧的图书馆翻阅一卷一卷厚重的书籍，我曾看过她所阅读的书籍，不是小孩子喜欢的那种故事书，而是连成年人都很难啃下去的史册，厚厚地陈列在书架上，积了一层柔软的灰尘。

  看累了，星影就会去皇宫后面的那片黑草地。那是一片空旷的平原，有最柔软的黑暗，一如黑天鹅的羽毛。那里的星星布满了天空，银白色的光显出一种优雅的美感。星影时常躺在那里看星星，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星影拒绝了所有仆人或是随从，我可能是星影唯一信任的人。我很乐意在闲暇的时候去陪一陪星影，星影身上安静的气息，以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孩童特有的天真，就像灯火一样可以使我得到安定。

  很多时候我们就只是并排躺在黑草地上，很少说话。在星影从我的生命中离开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可以让星影那么长久地凝望星空。很多时候星影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耳边传来她均匀而稳定的呼吸声时，我就负责把她抱回房间，她的身体很轻，就像一片柔软的羽毛。每次我都会感觉到我怀里的是那样脆弱的一个生命。

  就像灯火一样。

                                                                     7

  星影就这样度过她的每一天，婆婆所说的“价值”过了很久都没有得到体现。每天都有那么多的事情发生，再轰轰烈烈的事情也终将被淡忘，星影又是一个那样沉默的孩子，沉默得就像个透明人儿一样。这件事，也就逐渐淡出了大家的视线。

  星影就是在这时候忽然一反常态地主动去灯烛宫，找到了我。灯烛宫是我工作的地方，那是我正在埋头于批阅大大小小的公文案件。星影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她平常穿的那件紫色袍子在身后披风一样地飘着，很不像平常波澜不惊的她。

  王，快，让所有居民撤离。

  撤离？去哪？

  郊区。

  去那干什么？

  别问了，快，快！

  星影没有管那么多，把我拉出了灯烛宫，我从没看过星影这样子，我想到之前婆婆说的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听从了星影的指令，追向跑向皇宫的星影。

  “广播，让所有居民撤离！”

很快的，一台一台广播里都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声音。

“撤离！撤离！所有居民请迅速撤往郊外！”尽管大家都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恐慌的气氛足以催促着居民们快点向前，四处都是纷乱的脚步声，我和星影扶着皇宫前的那棵大树，气喘吁吁。

  “星影，到底出什么事了？”

  “现在来不及说这些了，赶紧过桥。”

  暗影大陆虽然是块大陆，然而人数并不多，三分之二的地域都是悬崖壁，仅剩下的地方被大峡谷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生活区，另一部分则是郊外，中间以几条宽阔的吊桥相连。

  人们堵在吊桥一端，渐渐围成圆形，卫兵们都在尽力维持秩序很快的，桥这边的人便如沙漏中的流沙，迅速地流向郊区。

  我和婆婆是最后一个过去的，她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我很艰难地把她扶过去。而星影在一旁很焦虑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盯着桥那边的生活区。

  许多的居民坐在草地上喘气，他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我身上，那是一种询问的目光，像在问我发生了什么，这多少让我有些尴尬，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星影。

  星影一言不发，注视着对岸。

  就这样，这种令人尴尬的场面一直持续着，一些居民开始不耐烦起来，我想他们一定把我当成了某个遥远星球的皇帝。

  “周幽王。”

  星影倏地开口，“王，在担心什么呢？”

  “啊？”

“放心，我可不是褒姒。”

  五分钟，十分钟……

  有人站起来，“到底怎么回事，能走了吗？”

  “一个都不许走！”

  星影猛地回过头来，目光锐利得像剑，射向那人。

  那人被吓住了，想起之前婆婆的话，悻悻地坐下。

  远方似乎有异动，星影回过头来，“看那边。”

  几乎是一瞬间，一股气流从天而降，那就像是一个强有力的拳头，砰地一下，把一栋房屋砸得粉碎，当四散的气流席卷我们所有人时，我们都明白了那是什么。

  没有任何预兆地，摧城阵降临了。

                                                                        8

  摧城阵，这是暗影大陆一种特殊的气象。

  它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固定时间地点或是范围，一如一个行踪诡秘的怪物。摧城阵威力极大，你可以理解为是飓风状的闪电，猛地从天上唰地砸下来，随即消失。小的摧城阵可能只会击毁一栋屋子，而大的，就足以灭掉一座城市。

  我想起来之前暗影大陆是由一个昏君统治，父王率领了起义，本来到最后已是穷兵黩武，弹尽粮绝。最后的转机就是一场摧城阵。

  那时还很年轻的婆婆只凭一把占星杖就预言了一场中型摧城阵，父王便按婆婆指示率兵退到安全区。果不其然，第二天，那场摧城阵几乎摧毁了皇宫里所有的士兵，父王这才得以成功。婆婆后来告诉我，当年的事其实只凭运气，她只是一时碰巧解开了“上天的语言”，甚至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赌了一把。并且这种运气也越来越小。

  而此时，我身旁这个身高还不到我腰的小女孩，以如此确信的态度做出了预言。

  星影的价值，终于在这一天显现了。

  远处的摧城阵还在发威，无数只由飓风组成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撼动着大地，四散的气流如洪水般席卷房屋建筑，留下一堆残骸。那些气流时常穿过大峡谷，向我们淹没过来，力道依旧很强劲，星影过于瘦弱的身子很多时候一下子被掀飞出去，只有靠抓住我来维持平衡。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摧城阵终于停下。我想生活区内目前一定一片狼藉，但是这可能是从古到今唯一一次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的灾难。

我们惊魂未定。当我和星影回过神来，转过身，只见无数人，齐刷刷地跪倒在我们面前。这其中有皇宫里的大臣，有士兵，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

  我知道这份荣耀属于星影，知趣地想走，但星影拉着我的手。

  “王，如果你没有听我的话，这场灾难的结局，还是不会改变的。”她小声对我说。

  跪在最前面的，是婆婆。她把一直随身带着的占星杖双手呈上。

  我和星影赶紧跪下还礼，然而星影并没有接过婆婆手上的占星杖。

  “婆婆，我不用占星杖。”

“星影，我并不是希望你使用它，只是，有了你，我这个老东西也就不需要它了吧……”婆婆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的，可那笑中，好像又隐藏着什么复杂的东西。婆婆从辅佐父王起就一直担任占星师的职位，虽然只能解开一部分星语，但预测天气、收成以及人的大致命脉已是足够。她或许并不愿意就此退休吧。

  “不，婆婆。您需要它的。”

  婆婆眼里流露出惊奇的神色。

  “我还是希望您能担任占星师，我不希望把太多时间耗费在占卜天气、收成一类的事情上。婆婆，我知道，您还不愿意退下岗位的，对吗？”

  “啊……或许吧……”婆婆迟疑着，收回了手中的占星杖。

  星影站起来，“起来吧。”她对跪着的人们说，“去重建家园。”

  “王，我们走吧，摧城阵应该已经过去了。王？”

  星影拉了拉我的衣袖，我这才回过神来，我从没想到星影在那么多的人们面前依然是这样波澜不惊的样子。我还以为她是个腼腆的女孩子。

  我和星影走向吊桥，身后跟着大批臣民。接下来的工作，就是重建这个家园了。

                                                                   9

  之后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得益于父王为我留下的大批能臣，我似乎并不需要做些什么。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和星影在黑草地上看星星。

  尽管平民区和小部分皇宫都受到了毁灭性的损伤，然而黑草地却是安然无恙。或许是因为黑草地上没有建筑，即使摧城阵也只不过能压倒几片草地，然而黑草地又是那么大，因此这片被压倒的地方被忽略了吧。

  天空是黑色的，镶着星星点点的银粒。有的时候天上会划过一道银白色的优美弧线，就像哪颗星星掉下来了。

  “星星也像灯火一样呢，看似稳定，但却转瞬即逝。”

  我不由得想。

  “可这样的逝去，对它们而言只是天命。”

  星影似是明白我的想法，接着说道。

  “流星本就不属于这片天空，所以才必须离开；一如灯火的天命本就不在灯芯。如果长久地流连，天命是不会放过它的。”

  “那你呢，星影？你的天命在哪儿？”

  “我不知道。”星影伸出手，轻轻抚摸这天鹅绒般的黑暗，“我可以预知大多数人的天命。只是不知道我自己的天命在哪。至少，王，你的天命是在暗影大陆。”

  “既然你这么喜欢暗影大陆的星星，也就把你的天命当做在暗影大陆吧，留在这里多好。”

  “或许吧。”

  此后我们又陷入了往常一样的沉默。

  耳边响起星影均匀舒缓的呼吸声后，我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回寝室。

  许多年后，我可能还是会想起这个时刻，星影说了谎。她可能早已知道自己的天命所在，出于一些无法言说的理由，她隐瞒了她所预知的未来。

  然而未来终究是要来临的，我们无处可逃。

                                                                        10

  暗影大陆很快被重建，一切恢复平常。星影依旧每天翻阅史册，以及去黑草地；我依旧疲于公文案件，在空余时间去黑草地找星影。

  这样的生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大概一年吧，也许更长。算起来，星影来到这里，已经两周年了。

  那天大概是星影第四次来灯烛宫，在摧城阵发生之后，她又来过两次这里，那两次的事情也都很重要。一次是告诉我连接郊外的那条吊桥将要塌陷，而桥上正好有一家要去游玩的居民，我最后及时赶到，他们刚刚撤离吊桥，那桥便应声而塌。

  第二次星影什么也没说，直接赶过来把我拉出了灯烛宫，下一秒，支撑灯烛宫的一根柱子由于年久失修，坍塌下来。

  但这一次，星影只是很安静地走过来，坐在一旁。我甚至都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也不知道她坐了多久，我才在偶然间抬起头来，恰巧与她的目光相接。

  “星影？有什么事吗？”

  她只是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王，你先忙吧。我等着。”

  我很快忙完了手头上的事，星影知道我很忙，一般不会来打扰，可今天却一反常态，为什么呢？

  我站起身来，舒缓了一下有点僵硬的四肢，问她有什么事。

  她也从座位上起身，说，王，带我去参观一下王宫吧。

  我这才想起来，自她来到这里，一直都只在几个固定的地方徘徊，似乎从没有好好看过这个王宫。除了我见她的第一天跟她讲的那些东西，她对王宫一无所知。

  我便带着她去参观王宫，这时候是睡眠时间，王宫里几乎没有人。

  星影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那样好奇地四处转悠，很细致地观赏王宫的每个角落，像是要把一切装进脑子里。我很开心看见她这样天真的样子，星影总是不像一个小孩子的。于是也很有兴致地跟她讲解王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转悠完以后，已经很晚了。星影像个普通小孩子那样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她说，王，明天不要去找我了，好吗？

  回想起来，那天星影的眼睛很清澈，像装了两汪清水，隐地闪烁着大殿的华丽灯光。而事实上那时我早已有些困倦，草草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父王生前说，我这人似乎太过敏感，容易想的太多，却又总是忽略真正重要的东西。

                                                                          11

  第二天的晚上，我一边干着枯燥的工作一边想着要不要去找星影。星影是带着一身的神秘来到这里的，我知道我这辈子不太可能真正接近她的内心，我在一次次的尝试中渐渐放弃了这个想法。事实上这两年来星影在我心中的形象不甚明了，我很惊讶地发现我一直把她当作一个庇护。一位帝王依赖一个小孩子生存，这多少让人觉得好笑。

  然而我笑不出来，一些隐隐的预兆在心里面滋生，我放下了公文纸笔。

  几乎是在同时，天文大臣闯进了灯烛宫。

  他走得很急，甚至于被门槛绊住，连滚带爬地摔倒在我面前，“王，末日，末日到了啊！”

  我像是预料到了一样的，迅速和他冲出灯烛宫，天文大臣指着天，“王，你看星星！”

  我抬起头，天空的异常很快被我发现：星星似乎从没有这么密集，我陪着星影看了那么久的天空，对星象也有了许多了解，只是粗略地看一看就发现了，有一大半的星星我根本不认识。

  更恐怖的事情并不止于此，我看见那些星星并非静止于天幕。

  它们在变大，它们是运动着的。

  我很快就明白了，它们如果砸向暗影大陆，这里必将被夷为平地。事实上，它们只要砸中周边的海洋，掀起的滔天巨浪也足以让这里变成第二个亚特兰蒂斯。

  暗影大陆，这个有几千年历史的国度，就将灭亡与一场流星雨中。

  我忽然感到一种恐慌，一下子贯穿全身。

  我想到星影，她现在在哪儿呢？

  我没有在往常的黑草地上看见她，于是转身向王宫那边跑去。这时的大多数居民早已入睡，他们或许将在梦中灭亡。

  我去了寝室，图书馆，都没有看见她，最后婆婆出现在王宫大门前，握着她随身携带的占星杖。她说，去占星台。

  星影此时就站在占星台上，双手举起一根杖子，大概半米长，形状有点像婆婆的占星杖。一端有颗宝石，闪着一种淡黄色的光。

  似乎感觉到了有人，星影转过身，从占星台上看见了我，眼里闪出一霎的讶异神色，然而很快恢复如初。

  沉默。

  “王，我要走了。”  

  星影开口了，嘴角是笑着的，可是眼里却好像是盈了泪的样子。

  远处开始传来呼啸声，那些陨石仍在以极速撞向这个家园。

  星影用一只手把手中的杖子举起来，一端镶着的淡黄色宝石骤然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的眼前一下子只剩一片白色，短暂地失明了。

  “那是……牧星杖！”

  这是婆婆的声音。

  等到眼睛终于可以睁开，我勉强看见，星影手持那支牧星杖，在空中一下一下挥动，空中划过明亮的淡黄轨迹。

  那声爆裂就是在这时响起，声音很大，自空中传来，雷鸣一般，震耳欲聋。我相信许多居民会被猛地惊醒，然而他们只会把它当作一声闷雷，这场浩荡的战争注定不会有太多见证者。

  漆黑的天幕上又响起几阵爆裂，那是陨石两两相撞所产生的声音，更多的陨石则是拐了个弯，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划过了天空。

  这些本要毁灭世界的恶魔，成为了天边的一场流星雨。

  我像个木头一般地看完了这一切，心里只剩一种震撼。星影再次拯救了这个国度，我知道我怎么样都无法偿还我欠她的了。

  “星影……”半晌，我走向前去，一切已经结束，我想把她从占星台上扶下来时，她忽然露出惊恐的表情。

  “别过来！”

  “怎么了？”我站住。

  “王，还有婆婆，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我和婆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离远一点，再远一点，好了。”

  “到底怎么了，星——”

  那颗陨石在这个关头如鬼魅般骤然降临，它是以直线砸下来的，伴随着刺耳的尖笑，利落地瞄准了占星台。

  “王，再见了。”

  再见了。

  星影的呢喃在这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清晰有如切肤。

  在轰然而起的土块木块里，星影过于瘦小的身躯消失殆尽。

  婆婆说我那夜像疯了一样冲进那堆废墟，叫着星影的名字。声音久久回荡在暗黑森林的上空，不愿散去。

  就像受伤的旅人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盏熄灭。

                                                                               12

  我不知道之后的事情，我在病院里的病床上醒来，两手包着厚厚的绷带，隐隐作痛。

  医护人员随后进来，我问了他们昨晚的事，可他们说昨晚降临了一场小型的摧城阵，摧毁了那个占星台，我以为婆婆在那，紧张兮兮地用手挖了半天，导致了手上的伤。

  我第一时间觉得他们在开玩笑，猛地起身，不顾劝阻，推开一圈人员冲了出去。外面依旧是熟悉的黑色天幕，缀着零星的银星。忽然间我感到无所适从。

  婆婆从我身后走出来，看见我，显出惊讶的神情，“王，您没有在病床吗？”

  对，婆婆，我想婆婆一定不会跟我开玩笑。我问她关于星影的事，可她一脸茫然。

  我又去了星影的寝室，可那里早已变为一个杂物间；我又去了图书馆，厚厚的史册堆在那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不像有人看过的样子。

  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星影消失了，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消失，她彻底从每个人的思想中离开了，就像从未降临于世。

  我无力地坐下来，坐在星影喜欢的黑草地上，无所适从。我把手上的绷带一层层解开，伤口开始流血，针扎一样的疼痛。我想我需要这样的痛感，来提醒我世界的真实。或许星影从未存在，或许……

  从那一天起在所有人眼里我成了一个古怪的王，我喜欢躺在黑草地上看星星，看到昏睡过去；我会去图书馆翻阅一本又一本的史册，就像在拼命寻找什么。直到那天，我一如既往地翻开某本史册，里面出现了一张照片。

  照片很新，就像刚放进去的一样，在陈旧的史册间显得很显眼。我拿起来，看到正面：

  那是星影的照片。

  她漂浮在黑色的天幕上，脸上露出一种孩子的天真笑容，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澄澈。她的手中是那支牧星杖，而身后，星群闪耀。

                                                                           13

  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窗边，窗外忽然地划过一颗流星。

  我忽然笑了，这或许是星影留给我的最后的礼物。

  一刹那，一晃神——

  星影微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