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01
杏林小区到第七人民医院,直线距离1公里,坐公交车15分钟,打车10分钟,步行只需7分钟。小区门口就有公交站牌,至少四五辆公交车路过七院,出租车来往穿梭,从不间断。王文不打车,不坐公交,平时上下班都是步行来去。
王文是第七人民医院的药剂师,住杏林小区7号楼1单元601室。上班九个年头,他对时间的拿捏超级精准:下楼1分钟,从医院大门到科室1分钟,路上7分钟,全程正好9分钟。遇上雨天,要耽误2分钟,11分钟足够从家到单位。步行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腾出时间照顾母亲妻子和女儿,唯一的缺点是要穿越一处铁路线。
这处铁路线王文走了21年:幼儿园3年、小学6年、初中3年、工作9年。刚过而立之年的王文三分之二的时间与铁路线相伴。
21年间王文从为人子到为人夫又到为人父,走过了青涩和单纯,逐渐变得麻木和油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如同这条铁路线,无论延伸多远,内容都是千篇一律,没有任何波澜和变化。
医院没有正常的节假日,轮到他调休,不是陪妻子按摩、伴母亲聊天,就是带女儿玩乐,外加洗洗涮涮。
他是孝顺的儿子,合格的丈夫,可亲的父亲。却没有谁知道午夜难眠独对满窗星月的时候,他睁着无欲无求的双眸一遍遍给自己鼓劲:王文,你必须坚强,你有家庭,更有责任你和义务。
是责任和义务支撑他一步步艰难又坚定走下去,也是这责任和义务,每时每刻都在吞噬他的热情和意志。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他将一直这样拧巴又顺溜地活下去。等到自己老了的时候回首过去,只能看见他的人生从头到尾滚动播放相同的内容。
他甚至给自己想好了死后的悼词:此人一生无功但也无过,唯一的优点是善良:救治和陪伴重度抑郁的母亲、开解并照顾左腿残疾的妻子,教育又关爱聪明的女儿,不但尽职尽责而且从无怨言。
无论王文如何盘点自己的人生,每天准时准点穿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铁路线去上班,依然是他的必修课。
当然王文也不能忘记,就是这条熟悉不能再熟悉的铁路线,差点让他的生命定格在初三上学期的一个午后。也就是在那个午后,王文认识了老鲁。
02
王文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学习一直名列前茅,为人也乖巧懂事,从不惹父母和老师生气。尤其是他的学习成绩,不只是在班级、在学校,就是在全市也超有名气,他始终是市里前十的存在。
王文是母亲的骄傲、班级的骄傲、学校的骄傲,是985重点院校的苗子。但是初三那个月考之后,他走下神坛,让很多人惊呼:不过尔尔。从一直市里的前十到突然间的班级的倒数第十,学校哗然、老师震惊、母亲痛心。
王文的母亲是小学教师,父亲是锹厂职工,他出生时是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时期。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或者说是为了保住饭碗,王文的父母生完他就做了节育手术。几年后,锹厂买断工龄,父亲成了下岗工人。
父亲说,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再生个孩子,这样他们百年之后,王文在这世上也有可以相互依傍的人,不至于太孤单。但是母亲却不是这样的说辞,她说雄鹰展翅冲云霄,家鸡满地咕咕叫。她的儿子是人中龙凤,龙凤懂吗?凤毛麟角这个成语听说过吗?你见过英雄成堆,豪杰成打的吗!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父亲默然无语,悄悄走到门外看着天抽烟。当两父子单独相对的时候,父亲就摸着王文的头说,我不希望你成龙成凤,只要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好。
王文不知道中科院具体是干嘛的,只感觉很高大上;他也不知道人中龙凤到底长啥样,更不明白平平安安和人中龙凤有什么冲突。他只知道不能违逆母亲,所以一直乖顺,母亲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
其实成绩下滑到如此不堪的境地,还是有迹可循的,王文自己明白,却不敢告知母亲。
王文的同桌是个爱说爱笑爱打爱闹的男生,有各种兴趣爱好也有一打朋友,王文对他只有羡慕的份。一次同桌拿一本古龙的小说到教室偷偷地看,王文几次提醒他都置若罔闻。下课后,王文好奇地翻看两眼,结果就是这两眼让他对这本小说爱不释手,那是古龙的《绝代双骄》。
放学后王文把那本书带回了家,晚上趴在被窝里偷偷地看。王文的课外书都是母亲指定的,对于武侠和爱情小说从来不让他接触。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有趣的小说,一时难以自拔。从那天起,他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读完了古龙的55本小说。当然他只能躺在被窝里偷偷地看,每次都要看到后半夜。结果由于睡眠不足,导致第二天上课没有精神,这是他考试成绩下滑的根本原因。
王文成绩下滑,母亲又急又气。那天中午饭桌上,母亲表示要辞掉班主任职务,把现在担任的语文教学工作改为不重要的副科,全力陪儿子读书直到考完大学。
母亲非常热爱自己的教师工作,带的班级成绩始终都是年级最好的,现在居然因为他一次考试成绩不理想就要辞职。当然母亲也许只是说说,目的是督促他学习。但是如果自己成绩始终这样的话,他相信母亲会立刻辞职的。其实成绩如何他自己并不特别在意,只是母亲在意他才努力。
母亲的这个说辞让王文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沉重,无力呼吸。他需要给自己的密不透风的心灵敞开一扇窗或者打开一扇门,于是就有了那次逃学。逃学不是刻意为之,只能说是当时当事很自然的一个想法。假如硬要给那次逃学冠以一个名头的话,用青春期的迷茫,或者无限延长的铁路让他平添了几许忧伤来注解更为恰当。
话说那天吃过午饭的王文经过铁路去上学,看着绵延无尽的铁路线伸向未知的远方;看着铁路线两旁的不知名的野花和惬意悠哉的小草;看着不远处两三个修路工有一搭没一搭地干活,他突然很羡慕他们的状态,于是生出沿着铁路走下去,想看看目力不能及的远方是否有别样的风景的想法,于是他就这样做了。
王文选中一条铁轨,单脚踩上去,另一只脚迅速抬起放在这一只脚的前方,然后交替着一步一步往前走,同时展开双臂让身体保持平衡,像一只时刻待飞的雏雁。
正午的阳光均匀地挥洒在他的头上、脸上、格子衬衣和牛仔裤上,同时也洒在被火车打磨得锃亮的铁轨上。午后慵懒,时光静好,此刻王文心里很轻松平静,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只是他只顾低头专注于脚下的铁轨,没有发现前方转弯处,火车呼啸着迎面向他驶来。
不远处那几个修路工疯狂地冲着王文挥手呼喊,可惜王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压根没有听到。等到他发现危险,抬头看见迎面而来的火车像一条庞大的蟒蛇,张着大嘴,迅疾朝着他游来的时候,已经吓得忘记了躲避,双脚跨立在铁轨两侧,傻愣愣地一动不动,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他愣神的空,一个橘黄色的身影从不远处向他飞奔而来,距离王文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双脚一点平地跃起,划出一条优美弧线,斜斜地冲到王文身边,一把把他推倒,自己也顺势滚落在轨道间距处爬伏不动。
几乎与此同时,火车擦着两个人的影子轰鸣而过。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震动声不在,火车远去,那人才一翻身仰躺在地面上,望着天空说出一句让王文灵魂归位的话:“老子今天要死在这里,是真的不能瞑目啊。”
从鬼门关转了一圈,王文的意识还停留在火车将要吞噬他的那个瞬间,那个人的这句话让他终于回过神来。如果不是这个人,他这辈子可能也就画上句号了。王文赶紧爬起来给他鞠了一躬,嘴里怯诺地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哥!”
王文潜意识里认为应该是叔叔的人居然顶着一张年轻而又棱角分明的脸。有点卷曲的头发盖住额头,左侧眉骨上方三公分左右的疤痕隐约可见。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深邃眼睛里透着冷峻、不屑,和气恼。此刻那双眼睛正望着天空,嘴里叼着一根青草,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的年纪。
“单眼皮”扑棱一下站起来,吐掉嘴里的青草说:“别整的跟遗体告别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找死不是你找死呢!”说完拍拍衣服抬腿就走。
另外几个修路工这时候也跑了过来,围着他们,问东问西。王文这才注意到,原来这几个修路工年纪都不大,只是因为常年风吹日晒,皮肤变成了红棕色,如果摆出造型立在公园,活脱脱红色基地的无名英雄雕像。
王文毫发无损,但却惊魂未定。那几个人见他没事儿,就不再管他,围着“单眼皮”七嘴八舌。
“老鲁,老鲁,没发现你深藏不露啊!会武功啊?!”
“老鲁,你那一跳一跃一推,一气呵成,帅呆了简直!”
“老鲁,这就是你不对了。来了快半年了也没见你露两手给我们。抽空教哥几个两下子,出去也威风威风!”
“……”
原来他姓鲁,原来他会武功,原来他为了救自己,全力以赴,这不就是古龙小说里的人物、活脱脱现实版的侠客吗!王文再一次给老鲁鞠躬,这一次鞠躬崇拜侠客的心里居然高于救命之恩的成分。男人的侠客梦啊 ,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
老鲁错身躲开,说出的话夹带着冰冷的寒气:“奉劝你下次想死的时候换个地方,别让我老鲁看见。小小年纪寻死觅活,知道啥叫责任吗,知道啥叫义务吗?走开,别耽误我正事儿!”王文抬头,阳光在老鲁脸上铺一层光晕,眉骨上伤疤缝合的痕迹还在,眼神是拒人千里的轻蔑和冷峻。
王文被指责得满脸通红:责任和义务,他的确没有考虑过,他只知道好好学习,将来搞科研,圆母亲的心愿,责任和义务离他似乎很遥远。
老鲁和工友们走远了,王文望着老鲁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是不是那句责任和义务提醒了他,他转身往学校方向去了。那天他只耽误了一节课,严格意义上说不算是逃学。
这次经历似乎是命运在他单调的黑白人生画布上添加的一笔靓丽的色彩,只是王文没有和任何人提起,他极力把这抹光彩隐藏在黑白主色调下,假装并不存在,直到十年之后再次遇到老鲁。
03
这之后,王文也想过再次去找老鲁,不管是因为“恩人”还是“侠客”,他都觉得有必要再去看看他但是最终还是没有成行。
一是老鲁冷峻的眼神和冷漠的话语让他有点犹豫,再就是母亲出事儿了。
母亲的事儿带给王文的震撼不亚于铁路上生死瞬间的那一幕,也让他深深体会了责任和义务的内涵。
因为面临中考,初三年级的学生正常放学后又安排了加课,真正放学是晚上九点。那晚放学回家,往常灯火通明的房间居然漆黑一片。以往这个时候,母亲会早早为他开了门,等他进门后帮他接过书包,端出糕点和水果,看着他吃过再陪着他直到写完作业。
但是今天不只是没有糕点和水果,连父母都不见踪影。王文惴惴不安,这种事从没有出现过,母亲对于他的学习向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每晚都要陪他写作业到十一点多。今天居然父母都不在,而且还连个交代都没有,这让王文有些恐慌。
那时候手机还没有普及到人手一部的程度,王文决定先去母亲学校找找看。走到大门口,父亲回来了,带着满身疲惫和满面愁容。
父亲告诉他,母亲摊上事儿了。
母亲班上的一个女生今天下午从学校三楼走廊的窗户上跳下去,摔断了腿。跳楼的原因是该学生测试成绩不理想,下降了好几个档次,母亲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训斥她并叫要找家长,女孩央求她不要找家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请求不但没得到认可,还受到了更严厉的教训。该女生一时想不开,跳楼了。
学校领导和王文母亲以及孩子家长都在医院陪着,好在手术很成功,不会对她的身体有太大影响,但却需要时间恢复。女孩家长非常气愤,一定要个说法。母亲愧疚不已,除了道歉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后经学校从中做工作,家长同意不起诉但坚决不允许王文母亲再担任教学工作。
后来王文的母亲被调离了自己热爱的三尺讲台,学校给她安置了一个闲差。因自己失职给学生造成了伤害,母亲内心对该女生充满愧疚,加上被迫失去心爱工作的痛苦,让王文母亲忧心成疾,得了抑郁症。
发生这样的事儿,王文固执地认为是自己考试名次下降、母亲情绪波动太大的结果。他的自责和愧疚不亚于母亲。抱着赎罪的心里,他收起所有的武侠书,又开始了之前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的状态。目的很明确:考上大学,去做科研。
初三功课紧张,加之母亲的事儿,王文无暇他顾。虽然还是每天都经过铁路线,却很少想起老鲁,老鲁在他的记忆中淡漠了......直到放了暑假,王文得空才想去看望老鲁。王文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去看他,是因为他救了他、因为他会武功?还是那句责任和义务?他不知道,他只单纯地想要去看看老鲁。
但是老鲁离职了!
离职的原因居然是上次救他引起的。王文以为这件事早已经成为过往,没想到那列火车的机车乘务员把老鲁的事迹报告了工务段,工务段一番调查锁定老鲁的英雄事迹。铁路局当地工务段对他进行了表彰,颁发奖状并授予“舍己救人”英雄奖章。而且还有记者要来采访,老鲁不接受采访,记者只好拍了几张照片自己回去润色稿件了;老鲁也不要荣誉和奖励,这让工务段的领导很为难,表彰和奖励都发下来了,他的事迹也已经在铁路报上发表了,哪有再退回去的道理!老鲁见拒无可拒,直接走人了。
有谁不喜欢荣誉呢,有谁不愿意被奖励呢?老鲁太奇怪了。老鲁的工友们有告诉王文说,老鲁的女朋友家住在附近,让王文去那儿看看没准能看到他。王文没有去,老鲁不喜欢被打扰,又何必强人所难呢?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王文再也没有见到老鲁。后来他才知道,这些修路的工人是外招的,没有编制,工资待遇也不高,唯一的好处是来去自由。
老鲁成了王文心底最深处的温暖、疑惑和愧疚。
临近高考的时候,母亲的抑郁症加重,不得不病退离校。考试结束填报志愿,王文三个志愿填报的都是医学院,而不是母亲期望科研方面的专业。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治好母亲,让她快乐,减轻负罪感!但是王文太单纯了,不是报考了医学院就能进入临床医学专业,也不是临床医学专业的医生能治百病。王文如愿进了医学院,却被调剂到了“药物制剂”专业,毕业后分配到了本地的第七人民医院做了药剂师。
工作一年后王文结婚了,妻子是他们医院的实习护士,来自农村。女孩温柔可人,品行端正,最主要的她对王文的母亲非常有耐心,两人相处得非常融洽。结婚一年后,他们有了女儿。女儿像个精灵,让他们这个家多了欢声笑语少了沉闷压抑,母亲的抑郁症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这让王文的生活绚烂多彩起来。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上天有意为难他们,就在这样美好的时刻,王文的妻子被查出脉管炎截掉了左小腿。
抑郁的母亲、襁褓中的女儿、难以自理的妻子、满头白发满脸风霜的父亲,王文再一次跌落到凄风苦雨的境地。但是王文没有过多沮丧,像初中经历的那次铁路事件一样,收拾起所有的心情,努力上班赚钱,全心照顾家人。他有责任也有义务,陪着家人一路走下去。
04
今天依然是平常的一天,做好了早饭,拾掇好屋子,给女儿穿了衣服,并帮妻子把要吃药找出来,和父母说了句:“爸妈,我去上班了!”就踩着正常的节奏,一路下楼向单位走去。仲春时节东风和煦,阳光明媚,路两边绿化带里的花草,一如既往地青翠和鲜艳。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今天有一趟列车晚点两分钟,明明应该看见列车尾巴的时间,却看见车头鸣着喇叭一路驶来。列车晚点偶尔碰见,次数不多,差不多耽误两分钟,在计划之内。
列车变道,速度慢了下来,已经看见车尾了。王文计算时间,正在准备走上铁路,意外发生了。
列车在减速,一节车厢的车窗被卸了下来,车窗现出一个人的下半身,然后是肩膀和头。那个人抓着列车车窗、双脚双手同时用力,整个人冲向了半空,在半空中完成蜷缩,并成功落地。落地时滚了两滚,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否崴了脚,站起来的时候不由自主向左侧歪下去,不过最终还是稳住了身形。那是个四十左右的男子,身高180CM左右,一身黑色休闲服,头发很长。那人左右看了看,直接奔王文方向跑过来。几乎与此同时身穿乘警服装的人站在敞开的窗前高喊:抓住他!抓住他!
等火车的除了王文还有一个女人。女人三十多岁,身材适中。长发高高挽起在头顶,几缕刘海飘在额前,身穿一件细条格纹的长袖连衣裙,白色半高跟皮鞋。情况突然,王文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那个女人却似毫不犹豫,直接向那个男人快步而去。
王文突然觉得自己真窝囊,危险来临了,柔弱女子都比他有正义感。他不再犹豫,也迅疾迎着男人跑了过去,他比女人先一步迎上跳车的男子。到了近前,抡起早就纂起来的拳头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鼻血顷刻间流了出来。男人似乎没想到王文对他下手,稍微一愣神被王文得了手。得手的王文更不敢怠慢,又抬起脚踹向男人的瘸着的那条腿。男人也不含糊,发现王文意图,轻轻一闪躲过王文踢过来的脚,手上用力,一拳打在王文胸口上。巨大的疼痛袭来,王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这个女人也赶到了,王文和那个人同时喊出一句话。
“闪开!”男人喊。
“快报警!”王文喊。
喊完话,王文和那个男人又直奔对方而去,扭打在一起。跳车的男人身体状态非常好,可惜瘸了一条腿灵活性受了限制。而王文从没有打过架,一拳一脚都是直来直去。胸口的疼痛让王文行动变得迟缓。扭打中,跳车的男人抬起受伤的脚踹向王文的小腹,王文吃痛,向下蹲去。那人也趔趔趄趄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旁边的女人既没有闪开也没有打电话报警,见两人分开,一下冲过来挡在男人面前,一边查看他的伤势,一边哭着说:“老鲁,老鲁,你没事儿吧?”
“老鲁”这个称谓让王文猛的抬起来,对面那个男人满眼的风霜之色,鼻血模糊了下半边脸,有点狰狞又有点悲壮。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他的头上,头上的青丝掩盖不了明显的白发,被头发半遮半掩的额头上,左侧眉骨下的伤疤隐约可见,伤疤下面的那双眼睛,冷峻不屑。
“你是,老鲁?”老鲁这个名字被王文不经意间封印,打开它的密码至今没有找到,没想到封印得越深沉密码越简单,只要“老鲁”这两个字,便可以让闸门洞开,记忆如泄洪的水汹涌奔腾。老鲁和女人同时看向他。女人满眼戒备和气愤,而老鲁却是无波无痕,似乎王文叫的不是他。
“我是你从铁轨上救过的那个学生啊!10年前!初中生!”王文万分激动,忘记了刚刚是他极力要抓住这个人。
老鲁看着王文,皱了皱眉头。先是疑惑,半晌后似乎了然,但是说出来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长大了,不错!”
然后不再理他,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女人:“这是之前用你的名字开户的存折,我把赚的钱都存在这里面。虽然不多,好歹也是我对你这些年吃过的苦,流过的泪、受过的委屈的一种补偿。”说到这,老鲁把头扭向一边,女人则早已泣不成声。
“以后好好规划自己的生活,别再为我浪费青春了。就当、就当我死了。”女人紧紧抱着老鲁不放。
老鲁的话听得王文云里雾里的,他还没来得及思量他话里所隐含的意义,一阵警笛声由远而近,王文这才想起自己目前还半跪在这里的原因。
老鲁擦掉女人脸上的泪水,向他走来,虽然瘸着一条腿,却走得非常坚定。王文激动的心情又被恐惧感占据,刚刚聚集的那一点斗志现在已经消耗无几。警报声越来越近,王文一条腿跪在地上捂着肚子看着老鲁一步步走近,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没想到老鲁居然伸手把他拉了起来,神情落寞地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每次遇见你都是在抉择生死。可惜我本追查凶犯,没想到自己倒成了凶犯。线索断了,不能把那些坏蛋绳之以法是我最大的遗憾。”
警车已到,警报声未停,开关车门的声音清晰入耳。
“不许动,举起手来!”
“双手抱头,蹲下!”
老鲁充耳不闻,继续对王文说:“不过看到当年打算自杀的学生,居然长成正义勇敢的人,这也不枉我当年救你一场。好样的,哥们儿!”老鲁居然仰天哈哈一笑。
“我没有自杀”!但是王文不想解释,他只想弄明白老鲁现在的情况。老鲁似乎并不想继续,说完刚才那些话,看了一眼旁边满脸泪水的女人,转身迎着警察走去。
05
警察问过来王文有没有大碍,王文摇头。警察把他、阿萍和老鲁一起被带到公安局。
录完口供,警察告诉王文和阿萍可以走了,并对王文协助警察抓到嫌疑人表示感谢。
“老鲁呢?”王文问,被带进来的时候,他们就被分开问话。王文晕晕乎乎,感觉很不真实,他也有一肚子疑问,也不知去问谁。
他被刑拘了!警察说。
刑事拘留!跳车还要被刑拘吗?
“他是从那辆列车的洗手间跳下来的,而那个洗手间里发现一个死人。”刑警说。
“死人!是老鲁杀的?不可能!你们弄错了吧。老鲁怎么可能杀人!”这些事超出了王文的认知,他吃惊到嘴成了“O”型,脑子里出现老鲁跳火车的画面。
“他确实没有承认杀人,但是死者是从他跳车的洗手间里发现的,这是事实!案件没最终明了之前,他不能离开!当然我们肯定会继续调查,事实胜于雄辩。相信警察不会冤枉好人,更不会姑息罪犯。”铁路刑警打着官腔。
王文和阿萍一前一后走出铁路公安局,谁也不说话。阿萍一路走一路哭,王文担心她有什么意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很多话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突然走在前面的阿萍突然软软地倒下去,王文赶紧快走几步接住她,并迅速掐她的人中。
半晌,阿萍醒过来看见王文,突然站起来对他又咬又抓,边哭边说:“他救了你!你却要抓他,你个恩将仇报的东西!”
王文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到底算怎么回事儿,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这样的壮举,就像那次逃学走铁轨一样,只是很自然的想法和做法,他无法给自己定性。
从老鲁被警察带走他就一直天人交战,一会儿觉得自己做得对,一会儿又认为大错特错。但是无论对错,都已成事实。他想知道关于老鲁的情况,他希望阿萍能够告知他一点东西,好让他给自己今天的行为贴上标签、划分对错。
而阿萍现在激动的状态显然不能给他提供什么信息。他等着阿萍冷静,他需要了解老鲁,很迫切。
06
阿萍终于平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给王文讲了关于老鲁的故事。
老鲁是我们相邻省份的一个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高中毕业后顺利参军,做了八年志愿兵,荣立过二等功。转业回老家,当时被安置到民政局上班。
但是老鲁在家等了一个多月了也没有通知他去办手续更没人让他去上班。于是他就去县政府和民政局咨询,得到的答复等待办理,又过了一段时间老鲁再去民政局询问,答复是已经上班了。
但是老鲁明明没有上班!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有人顶替了他的名字上班了,这个人是民政局苟副局长的内弟邢少安。邢少安属于地痞混混,不务正业,打架斗殴,坏事干尽,但是因为他姐夫有根基,即使把他抓进去了,也是前脚进后脚出。
老鲁并不知道那个小子的脾性,即使知道,性格也不允许他对这种事听之任之。
老鲁先去县政府反映情况、又去信访办投诉,但是不但毫无结果,还被邢少安派人威胁。八年的当兵生涯不但教会老鲁保家卫国的情怀,也给了他绝不向恶势力低头的骨气、坚强的体魄和强大的内心。
老鲁继续往省里写信,一封封一件件不只是自己的遭遇,还有他了解到的各种不合理的、腐败的现象。
但是半年过去了,不但所有信件都如石沉大海,老鲁住在郊区的家也被人报复砸了个七零八落。他父亲去世早,母亲含辛茹苦带大姐姐和他。本以为老鲁当兵回来,安排工作,上班赚钱、结婚生子,她就可以含饴弄孙,苦尽甘来了。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但工作被人顶替,还遭人报复,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步。
苟副局长们的报复行为让老鲁更加气愤,他决定亲自去省里上访。但是还没等老鲁行动,邢少安又在苟副局长的授意下,再一次纠集几个地痞跑到老鲁家进行恐吓。家里的牲畜猫狗都被当场打死,玻璃全部被砸,老鲁的母亲上前阻止,被混混们一脚踹在胸口上。老人被打得肋骨骨折,肝脾受损。
还是邻居们把她送到医院并通知了老鲁,但是老鲁的母亲从那以后再也下不了床了。
老鲁把母亲交给姐姐照顾,他找到邢少安和他手下的混混。那次他们打了个昏天黑地,老鲁眉骨的伤疤就是那次留下的。但是对方也没占到便宜,最后邢少安的手下都跑了。
邢少安欺软怕硬,最后把他和苟副局长的所作所为都交代了给老鲁。老鲁让他把过程写下来并签字,然后拿去刑警队报案。
没想到的是,邢少安居然反咬一口,说老鲁闯入他家,刑讯逼供,他不得已才写的材料。最终老鲁被刑拘,邢少安无罪释放。
好在后来省信访办终于下文要求彻查此事,老鲁才被释放。但是早就得到消息的苟副局长提前办理了退休,邢少安逃跑,当地警方以找不到人为由把案子挂了起来。
老鲁个性强,认死理。他不相信恶势力可以一直猖狂,他更不相信和平年代风里雨里火里水里一直冲在前面、战争时期不畏生死舍身为国的战士们,守护的就是这样一群宵小之辈。他踏上了找寻邢少安的漫漫征程。
老鲁一边找寻邢少安一边打工赚钱一边继续上访之路。10年前他追查邢少安的踪迹来到这里,我也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他。那年他本来已经发现邢少安,可惜老鲁因为救你被表彰,照片被报纸刊发。老鲁再去找他的时候,邢少安嗅到危险又跑掉了。
老鲁从没有放弃追查邢少安,也没有停止揭发腐败现象。只是他追查邢少安的同时,也有人也在找他。所以很多时候,他不得不小心谨慎。
昨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发现了一个极似邢少安的人买了这趟列车的车票,他也跟着上了车。但是今天凌晨他又打电话说想见我一面 ,让我在这里等他,还说以后可能没有机会见面了。
“以后的事儿你都知道了。”阿萍终于讲完了,王文却好半天不知说什么。
07
老鲁的案件被命名为“铁路3.27案件”。
半个月之后,铁路公安局给王文送来2万元奖金,奖励他在铁路3.27案件中协助抓获罪犯的行为,并颁发了“铁路英雄”荣誉证书。
王文知道英雄不是他,荣誉也不属于他,他只是暂时替人保管。
从那以后,王文除了照顾家庭和上班工作,还频繁地与过去的同学朋友联系,出入往返于法院和律师事务所。
又过了15个月,老鲁被释放。
秋、8月、中午,两个男人站在王文上下班必经的铁路附近的草地上。
老鲁的羊毛头不见了,贴着头皮冒出一茬细密的新发,双眼依然深邃,只是少了不屑和冷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平和。太阳在老鲁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辉,让眉骨处的疤痕少了狰狞多了柔和。
“谢谢你,王文!”
“谢谢你,老鲁!”
“没有你这一年多来的帮忙,我可能还背负罪名,在狱中服刑!没有你的运作,那些腐败分子可能还在逍遥法外,为所欲为。所以我要谢你,你谢我又所谓何来?”
“老鲁,没有你的不懈追查,就没有留在阿萍那里的证据;没有你一次次的上访和一封封的举报信,就没有两省的联合办案。我只是动用了一点关系推波助澜,让案子早几天了结而已。”
“其实你没有义务帮我!”
“我不是帮你,只是尽一份责任而已。与你这十几年来的付出相比,微不足道。”
老鲁哈哈大笑,连说:“好、好、好。”
“我还替你保管了一样东西,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王文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
他递给老鲁一个包裹,老鲁打开,是一个大红金丝绒外壳的荣誉证书,是铁路公安局颁发给王文“铁路英雄”的证明,老鲁疑惑。
王文说,“虽然证书是发给我的,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实是你。如果不是苟副局长落网之后,供认了杀害邢少安又嫁祸给你的事实,恐怕到现在也没人证明你的冤屈。英雄差点成罪犯,而你却那么坦然实在难得,今天物归原主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很多事,可做不可做每个人都有标准,我只是按自己的标准做事。至于结果,无憾就好!这些浮夸的东西,不要也罢!”老鲁把证书扔进草丛。
秋高气爽,蓝天如洗。白云如雪千百年来聚散无定,看人事流转,看沧桑变化。
阳光暖暖地铺洒在大地上,有汽笛声从远处传来,一列火车隆隆驶过。
火车过后,王文和老鲁坐过的地方有不知名的野花静静绽放,一本红色的荣誉证书躺在草丛里,恰似一朵最鲜艳红花。
阳光下,两个人肩并肩沿着铁路线向远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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