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葬礼

作者: 阿尔巴 | 来源:发表于2022-03-04 23:41 被阅读0次

    一、刘方


    你回来了,爸爸。爸爸冲我笑,然后坐下了。这个老头儿,是他引导我来到这繁华世界的,所以他对我特别的亲爱、呵护。满世界的亲情都是一样的。

    我紧挨着爸爸坐下,脑中嘣的一下。哦,我得撒撒娇,他喜欢这个,依偎在他胸前,他便轻轻地拍我,低头注视着我,笑呵呵的。我也笑,他也笑,他远去一个多月了,幸好赶回来了,真怕再也见不到他了。爸爸的手又拍了我两下,抬头望他,他也在望我,在相互凝视中,我们都知道。方方,今天没上班?妈妈说你下午回来,要我在家等。哦,他点点头,眼神里露出慈爱的光泽。方方,还好吧。好啊爸爸,前天还去医院检查来着,医生说心音很正常     

    这孩子很危险了,千万不能再让他上班了,应该卧床休息,最好是住院。可是大夫,你知道的,我不好伤他的心,一住院他会有顾虑的,他会想到——天哪。轻点淑芬轻点淑芬,不要让方方听到了。脚步声,大夫向门口走来了,我躲到门后,一顶白帽子探出来又缩回去。那好吧叫他在家休息吧,说服他,吃药没问题吧。颤颤的嗯了一声。呵,妈妈       

    爸爸,医生甚至说,我现在的情况很好呢。真的吗方方,那可太好了。不过妈妈总是让我躺着,我不愿躺着。方方,听妈妈的话,她总是对的。嗯,那好吧。我好累,几乎喘不过气来,又依偎在爸爸的怀里。我已经二十岁了,可是像八十岁的老人那么爱疲倦,我总是累       

    我累了,同学们      请    原    谅    你  们    自  习    吧    一双双稚气的眼睛天真的眼睛,这些可爱的孩子健康的孩子。教室门在我脚前开了,两只脚都挪出去了,然后关上门倚在门上喘息,教室里开始喧哗了。耳边一个熟识的声音成年人的声音。刘老师刘老师,你怎么了,来,你帮扶一下,这样这样,轻点,我叫你轻点你这个混小子。我想说做老师的怎么能骂人呢,但我什么也说不出     

    我躺在床上又躺在床上了,从八岁时就躺在这床上,已经十二年了。爸爸回来了,爸爸赶上了送我,妈妈总说爸爸就是会多,这回爸爸会肯定是没开完就提前回来了。爸爸在客厅里踱过来踱过去,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怕惊动我但我察觉到了。墙上那架落地钟的时针指到了三上     

    要换掉这座钟,马大夫的大手像一柄蒲扇似的抚摸着我的头,要换掉这座钟,报时的敲击声对他不利,这句话顺着那蒲扇般的大手传到我的耳中。后来钟没有换,钟声却再也没有了     

    我感到客厅里的爸爸踱步到我卧床门前了,于是我闭着眼睡着了,爸爸进来了,轻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在家的时候每天都会有几次悄悄地站在床边望我,我每次都知道,睡得最沉的时候也知道。第一次,爸爸从遥远的新疆回来了,多好呵他回来了,我要好好和他亲热亲热,把他嘴巴上的胡子细细的检查一下,看白色的有多少,都给他薅掉,可     

    方方,你为什么那样直愣愣地瞅着我,告诉妈妈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嘴没动,把歪在肘上的头抬正了。妈妈我有一种预感有一种预感有一种预感,嘴唇闭得紧紧的,妈妈一个字也没听到。方方你怎么了,这样愣愣地瞅着我,她眼睛里现出骇然就如见到天外来物一样。我的嘴唇动了,努力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说没什么妈妈没事。闭上嘴又说妈妈我有一种预感我有     

    我一下睁开眼睛

    爸爸

    方方

    爸爸的右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爸爸我好想你,总是梦见你也梦见妹妹      怎么圆圆也没有回来过吗      她有十多天没回来了快考期末了学习紧得很。我闭着眼,任两滴泪水流向两边,我感觉到了爸爸,到时候你会伤心会哭的妈妈也会伤心会哭的妹妹也会的

    爸爸坐在我的头畔,慈爱地望着我,也许那时他就这样望着我,也许那时他用一双大手捧着我,亲我逗我,也许我被逗笑了,他便欢欣地笑,也许我被逗哭了,他便慌然不知所措,那时他的眼角就有了第一条皱纹,那是我刻上去的,用我的哭声刻上去的,后来我有时感冒,有时闹肚子,有时得了肺炎,就给他脸上刻了好多的线条,那时爸爸很年轻,妈妈也很年轻

    《妈妈仍然年轻》,小方,你怎么会想到写这个题材呢。不知道,我拿起笔就写了,鸿信的眼睛亮了一阵,小方,准备投出去吗?没那么打算。小方,你的每篇内容中都渲染着伟大的母爱,我咋就没有这方面的感想呢?那是因为你跌到爱里去了,你可以一直拥有,而我……一旦失去或正在失去,你就会强烈地感受到了。鸿信先是赞许,继而一怔,说:小方,你在胡思乱想了。我轻轻一笑:没什么   

    没什么妈妈,我做出一个欢欣的笑容,将妈妈不安的神色冲淡了,继续笑着,我闭上嘴说我有一种预感妈妈。

    妈妈的两鬓挂了银丝,两鬓挂了银丝了。当她的第一根银丝出现时,我就担心她会老,但她依然年轻,本来她一根银丝也不该有的。爸爸却老了,来到世上后,我有四年没见过爸爸。

    你生活过的新疆一定很美。爸爸点点头,脸上的好多皱纹都舒展开了,谈起新疆,他总是十分的高兴。爸爸,没见过你的时候我总是梦见新疆梦见你,可是你一下就回来了。爸爸深情地望着我,那双眼睛是他全身最年轻的地方,像他二十岁时那张大学毕业照上那双眼睛一样年轻,一样有神。

    合上双眼,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睏乏。

    吱呀,门声。淑芬!老刘,你终于提前回来了。   

    你可回来了你终于提前释放了   

    嘘——方方刚刚睡着。呵,老刘,这么说,你们爷俩已经亲近过啦   

    老刘,快看你的儿子,已经四岁了,你还是头一次看到。来方方,过来,这就是你那放牛的爸爸   

    老刘,医生说……嘘——轻点,别哭淑芬你别哭,看让方方听到     

    呵,淑芬,我真是太激动了,活了快四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儿子叫我爸爸。方方,爸爸对不起你呀。爸爸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手去身后摸,摸呀摸摸出一个物件来,那是一只小牛的角,磨的铮亮,我摆弄着,发现中间有一条缝,用两手攥紧两端使劲一拽,咔啦一声闪出一道白光,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妈妈说你给他玩这么危险的东西?爸爸说男孩子怎么能没有刀

    头脑完全清醒了,隔壁里,爸爸妈妈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二、鸿信

    鸿信和杰明赶到刘方家时,两个人的四只脚都被湿透的鞋子浸得僵了。小方家门前,有更多的人都如他俩一样,从裤角到鞋子透湿着,一双双僵硬的脚支撑着胖的瘦的被各色衣着裹起来的人。

    有几个人在清理院落,别的人或静静地呆立着,或小声地交谈着。

    一些过路的人站门前用探询的目光望上几眼,然后在门外那片高些的沙地上把脚上沾满落叶的沉重的污泥跺掉,继续走路了。

    鸿信和杰明径直走进去。这是一个很深的院落,像门口一样也站着冻僵的人。院里的水洼很多,俩人的脚都落得很重,泥点子飞溅起来,沾到裤角上、鞋袜上。快到房前时,鸿信的脚下忽然一滑,险些摔倒,幸而杰明扶住了,但是一股粗大的泥浆毫不留情地黑电一般射进杰明的衣袖里。

    这时刘方的姐夫带着几个粗壮的汉子由门斗里出来,刘方的姐夫向他俩淡淡的瞅了一眼,大脑袋似点未点的顿了一下,就走过去了。

    鸿信呆了一呆,然后如在梦中懵懂着被杰明拉着走进门斗。他们的眼睛一瞥之下,两颗心同时一紧,鸿信立刻像挨了一刀似的哼叫了一声,他还要哼叫,被杰明扯了一下衣袖,才止住了。

    小方的尸体就停躺在这小小的门斗里,全身由头到脚全被一张如雪的白布蒙盖了。

    鸿信突然浑身抖动了一下,杰明赶紧拉着他走进内室。屋子里满满的都是人,杰明放开鸿信的手,一直走到里间的门口,隔了许多人头向里望了一会儿,看到许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脸,全都木然的沉默着。

    死者的父亲 ——那个饱经沧桑的老校长——坐在里面角落的沙发上,一只臂肘支在扶手上,用手托住腮,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烟灰长长的向下弯垂着,很快就要掉下来了,一缕轻得难以察觉的青烟从那里飘出,在空间消散了。

    另一间屋就是小方的卧室,里面没有太多的人,三个老头子坐在小方的床上,谈着一些古的不能再古、老的不能再老的事。另有一个老教师端坐在小方的写字桌前,桌上摆着白纸黑字的名册,一支墨汁未干的水笔放在册子旁边。杰明把份子递上,老教师用蜗牛的速度把张鸿信李杰明的名字写上。

    杰明回头正寻找鸿信,忽然听到一声驴叫般的嚎哭,接着那嚎声就如引发了几吨炸药一般的轰响,然后骤然停止。屋子里的人都奔出去,却见鸿信瘫坐在死者身边的一把破椅子上,一时间背过气去了。

    杰明上前用力搀他起来,使劲摇晃了几下,他才缓过来。杰明以他固有的成熟而沉稳的音调低声劝道:

    “鸿信,快不要这样!大家都不好受,如果都像你这样哪行啊,小方他已经……然而死是不能复生的……”

    鸿信收住了,但仍停不下抽泣。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老师引着他们到左邻家去了。邻居家另有几位男女老师坐在那里聊天,杰明认识其中的两个教语文的,就上前搭讪:“刘方是什么时候?”“昨晚上,”一位说。

    “是这样,”另一位说,“小刘老师昨天上午上课时支持不住了,后来晕倒在教室外。下午就没能上班,晚上有一些学生去看他,临走时他出门送,回到屋里就摔倒了,然后再也没——还好,昨天下午刘校长回来了,他自己早有感觉,就等着他爸爸呢。”

    鸿信一直痴呆呆地听着,这会儿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

    待到鸿信和杰明从邻居家走出来时,刘方家院子里已经搭起了一个棚帐。刘方的姐夫刚刚带人拉回一具紫黑色的棺材,几个大汉嘿吆嘿吆地把它抬到了棚里,立时,一股阴森森的寒气笼罩在棚帐的周围。

    雨小些了,天儿却愈加寒冷了,雨中还夹杂着一些零星的碎雪,路边的几棵小杨树赤裸着躯干在风雨中瑟瑟地抖动,几片枯黄的叶子在尖稍上随风奏起低沉哀挽的乐章。

    一个生着红色胖脸的老头凑近刘方的姐夫问:“现在入殓吗?”

    刘方的姐夫阴沉着脸,慢慢地说:“现在不行。圆圆还没有接到家,中午的客车因为变天晚点了两个钟头。”

    红色胖脸的老头退到一边去了。


    三、圆圆


    车窗上全是水汽凝结的珠泪,要擦掉了才能望到外面,可是过一会儿又被水汽凝住了。心里好烦燥,就懒得擦它,反正也没啥好看的,到处都是飘零的雨,触目全是灰黄色。

    手里的英语课本徒然的捧了好半天,现在发现一个单词也没记住。把书装回到书包里,一抬头,对面的张老师正用异样的眼神望着我,一触到我的目光,他马上回避了。

    早上他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赶到我们高校,下车用一个小时找到我,时间紧巴的,我和他连跑带颠的赶到车站,却看到告知牌上写着晚点两个钟头,都是这雨夹雪造成的,电话线多处中断,所有车次的火车都晚点。

    “张老师?”

    “嗯?”

    “我哥哥这次犯病很严重的?”

    “嗯,在打强心针,和以前犯病一样,哦,你爸爸——刘校长回来了。”

    他干嘛这样紧张?哥哥每次犯病都很危险的,但也没有急着让我回去呵,还派专人来接?

    感觉是那件事发生了,我的心好痛!可我选择不信,哥哥没事,他还会轻轻的刮我的鼻子的。

    好漫长的旅途,今天的路好像走了一辈子。

    终于感觉到火车冲过岔道时的剧烈晃动,快进站了。看我站起来了,张老师一把抓过我的书包,提在手里,弄得我更加不安了。“慢点圆圆,等车停稳再下,”他说,“你姐夫会来接你的。”

    我张了一下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突然一阵发堵,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痛。我挤过所有的人,在列车还没完全停住,慢慢游动时第一个下了车。

    一眼就看到姐夫正迎过来。

    姐夫一向是不失笑容的人尤其对我。第一次见他这样黑黑的沉着脸。我知道那颗深埋的炸弹已经爆裂了。感觉正在重复着那个恶梦。我迈不开步,连半步也迈不开。姐夫说的什么一句也没听清,我整个人都跌到那个梦里去了。最后在姐夫的摇晃下醒来,其实没有醒来,梦还在继续,这梦多像一个严酷的现实呵。

    周围都是人,陌生的人。这时听觉恢复了,听到姐夫说,是昨天晚上。什么昨天晚上?姐夫说:“你不是在问吗?你的哥哥是,昨天晚上……”

    啊,哥哥!我的记忆恢复了,感觉到脸颊冰冷的湿透了,心也冰冷,全身瑟瑟发抖,我想喊,喊不出,气闷,堵,眼前发黑,我要用双手把胸膛抓开,但是姐夫不让我抓,别人都不让,好几只手架住了我的胳膊。眼前黑了,我用力擦脸,借着雨水,泪水,视力恢复了,于是视力就恢复了,看到了好多陌生的脸,看到了冰冷的月台,冰冷的水泥地。双腿忽然迈动了,所有的腿都迈动了。我问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姐夫不语。我坚持问,他说圆圆坚强些坚强。于是我哭了。

    我的双腿,还有无数双腿,都随着节奏迈动着。今天晚上真热闹,舞会办得真叫热闹!我在跳,别人都在跳。迪斯科王,迪斯科后,彬彬有礼,迪斯科王迪斯科后噢噢噢噢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姐夫说现在你可以自己走了吧,坚强些吧。我一下子自己走进宇宙中来了,冥冥之中一把伞递到我手里,我没有张开它,但我紧紧地抓住了。我向前迈步了,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节奏快步伐就快迪斯科王迪斯科后噢!噢!噢!噢!

    双腿停住了,身子也停住了。我站在门口,看到了眼前的景物,明白了明白了,正是这样,他死了,他的棺材就停住院子里。我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整个身子就扑过去了。

    “哥哥,这只蝈蝈儿是你捉到的吗?”“是呀,是特意给圆圆捉的。”

    “哥哥我饿了!”“别急圆圆,再等一会儿,土豆很快就烧好了。”

    “哥哥你死了吗?”“是的我死了。”

    啊,哥哥!哥哥!哥哥——

    你总算醒了,我的好妹妹。从昏沉中听到了姐姐的声音。眼前被泪水模糊着,我顺着声音一下子抱住了她叫道:“姐姐!”姐姐说:“哭吧妹妹,咱们一起哭吧!”


    四、杰明


    别人一定以为我对小方没有太深的感情,因为我们相识的太晚了,因为我在这种场合里显得太冷静,还因为我从昨天到现在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的泪腺失去了功能,说不定哪天我的父母也要死,亲友们都会死,我自己也会死,就是这样。泪不是为死人预备的也不是为活人预备的,不会在所谓需要的场合流出来。它只能情不自禁的流出来,不然谁也没办法让它流出来。

    胖胖的尊敬的孙老师悼词还没完:“刘方老师的死,对我们大家都是一个沉痛的打击,我们失去了一位真正的好同志……”人都会死的,只是如小方未免太年轻了,让人为之心痛,古语:阴间路上无老少。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悼词致毕,一群初中生放声大哭,男生女生全哭,男生女生都是尖细的嗓子。

    圆圆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在灵前点燃了烧纸。

    老师啊    你回来呀    我们的好老师啊我们最尊敬的老师啊我们可爱的老师啊你别走

    那么多的泪,那么多的鼻涕,那么多哭花了的难看的小脸,那么多冻得通红的小鼻子。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却没有泪流出来。一回头,看见鸿信整张脸像一只烂桃子一样了。

    “起——灵!”

    胖红脸的老管头喊出这两个字时,胖脸红得放光了。这是他展现的时刻。

    紫红色的棺材,它一摇动起来有些瘆人。男生女生一群学生都往后退了一步,停止了嚎哭,紧接着他们就更大声的哭起来了。

    棺材好沉啊,一只手挨一只手,棺材硬是给抬到了汽车上,好沉啊,谁尽了力气,谁都会感觉出沉的,死沉死沉的,正是这句话。

    小方的妈妈也出来了,只哭了几声就被架回屋子里。现在圆圆和她姐姐顿足捶胸的大哭呢,几个女教师过来,连扶带拉的进了前面的吉普车。男生女生一群学生都停止了哭,纷纷往第四辆卡车上爬。第三辆卡车上全是花圈。第二辆卡车上是小方的灵柩。

    我和鸿信上了拉花圈的第三辆车,这上面有我们俩亲手扎的一架花圈,二十二个斗大的白花:安息吧    小方    我们将永远记着你          知音鸿信  杰明    敬挽

    车队启动了,象牛车一样慢。花圈全都三条腿站在车上一点也不晃动,只有挽带随风飘荡。这车象牛车一样慢。这辆车是东风牌。

    雨和雪夹杂着,一忽儿下,一忽儿停,就是看不见一线阳光,感觉骨头都潮了。

    昨天认识的眼前这位姓龚的历史老师,站在我的对面,一副苍白而消瘦的面孔。一路上已向我和鸿信看了几次,似有话要说。我却不想说什么,鸿信痴呆呆地抚着车厢板,根本就没注意他。

    汽车慢吞吞的,象傲慢的老牛。好多新媳妇儿都是用慢如牛车的汽车接回家的。大喜的日子,来年抱儿子。生丫头是不吃香的。儿子,宝贝儿子嗳。传宗接代。一晃十年过去,又一晃十年过去。儿子要成亲啦,是吗大喜大喜。能讨到媳妇儿不容易呀,满街尽是短头发的。计划生育,姑娘少了。婴儿来到世上的第一声啼哭。到底是小子,声音多么洪亮。

    姓龚的历史老师又看了我一眼。我望着他,等他开口,于是他说:“难得的好小伙子!”我点点头,没有开口。他也不再说别的,但他的眼睛仍看着我,眼神里送过一句话来:是独生子啊,白瞎啦!他的脸苍白而清瘦。

    刘方的脸也是粉白的,也不算瘦,心脏病人的脸色都好看。他出奇的沉稳。鼻梁上的眼镜算是个污点,洁玉之一瑕。若非近视,一定是最漂亮的眼睛,姑娘的眼睛。文质彬彬。浑身散发着一股子书生气。嘴唇,多么生动的雕刻。“我来给你们介绍,”鸿信说,“这是杰明,他就是刘方。”

    三个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文学的绳索。

    倒霉的路,颠簸了两下,花圈都跳了起来。到山脚下,缓坡。汽车打滑,原地打滑。哼——哼——哼——哼——,像一个哮喘病人。有人大喊:“加大油门!”司机探出头骂道,“闭上你的鸟嘴!该加多大油门老子比你知道。”我知道这是东风,最高时速可以达到九十公里。

    满车的人被晃得前仰后合。前面的灵车吃力的爬着,没有停下来。

    “这条路是不好走,但我们选择了就要走下去走到底。”刘方这样说。我和鸿信深以为然。

    “是啊,谁叫我们走上来了呢,既使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辈子,”说到这里我猛的心中一凛:一辈子,一辈子有多长?他能走到多远?

    我偷眼看他,他好像全然没有觉察。

    他心里明白的很。谁也没见他叹过气、皱过眉。谁也没听他讲过自己的病。但他都记下来了:某年某月某日咯血三口,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处眩晕、憋闷、某年某月某日心率达每分钟九十下。火红色的日记本,两本。最后的一页写着:我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了,它倒底还是来了。

    “喂——男的都下来推,女的和小孩子留在车上!”听声音就知道是刘方的姐夫。车上的男人都跳下来了。马达声。惊叫声。“一,二——三!”这辆车上去了,后面的怎么也上不来。破解放牌,该卖废铁了。后面车上的人都抢到前面车上。这辆是东风牌,发动机轰轰的,但车速慢得像乌龟爬。

    穿过一片桦树林,前面的空地和林间都露出了一个个坟丘,快到地方了。雨雪交加。阴风阵阵。车子又开始哼哼了,东风也不好使。司机跳下来说,“走不了啦,都下车吧!”

    前面的车还在哼哼着爬,有人追上了就往上爬,刚爬上去,那车也趴了窝。该死的泥浆道。前面来了一台推土机,红色的,东方红。这推土机早就在这里等着了。几个人把一根钢丝绳挂在推土机屁股上和灵车的鼻子上。推土机突突地冒着黑烟,灵车又动了。

    后面的人有的举着花圈,有的拎着铁锹。一群男生女生,这些小孩子,浑身都冻得瑟瑟发抖。

    墓地就在前面,墓穴已经挖好。

    墓穴。长方形的。其实就是一个坑,坑人的坑。坑沿上四处都是松软的黑土,也有硬的坷垃,那是在表皮上刨下来的冻土,半尺厚的冻层。越往下挖越软。挖过了三十公里厚的地壳,就要喷出高密度的溶岩。火山爆发。大地震。山崩地裂。世界末日。

    “喂——大家抓紧绳子!把绳子蹦直——一起使劲,一,二——三!”起来了,紫黑色的棺材。漂亮的棺材。“向前走,走,慢点,那边慢点!走稳,走稳啦!”湿鞋里灌进了黑土。棺材里面很漂亮,四壁都用两面胶贴的白色的粗布。鸿信把一个集邮册放在里面了,就在他的头畔。他安稳地睡在里面。脸色很柔和。有些发青。入殓时我看见了,是第一次看到死人。那会儿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却没有淌出来。

      “松绳啦!慢点,慢——慢——再松。”棺材落到穴中的实地上了。圆圆跪倒在墓穴下方的泥泞里恸哭,她的手里捧着他的遗像。一群男生女生全都哭了。鸿信又哭了。

    他的姐夫站在墓穴的上方坡上,看看棺,再看看山下的远方,然后向左摆了一下手。人们一使劲,棺材向左挪动了一点。他姐夫又对着远方量了一下,点了点头。于是大绳从棺材下面的稳槽里拉出来了。哭声。他姐夫落的第一锹土,接着大家一起动手。所有的锹都在挥动,空手的拣起一块块冻坷垃往里扔。有的冻坷垃落在棺盖上,砸得咚咚地响。很快棺木就隐没了。

    墓碑立起来了,白木板。厚厚的木板。

          刘  方  之    墓

                  1963—1985

    没有铭文,极简单的碑。不是最简单的,还有无字碑。

    拱起一个土包,土包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这就是他的坟,他的新家。

    所有人都脱帽肃立,三鞠躬。突然响起了枪声:呯  呯    呯    呯    呯    五响。那人收起了枪,穿一身蓝,原来是个警察。火药味。

    圆圆已经哭得无声了。她在坟头烧完了最后一刀纸。她被人扶着走向吉普车,这辆吉普车是靠自己的动力爬上来的唯一一辆。

    雨和雪夹杂着。起了风,更冷了。骨头都湿透了,心里冰凉。脚上沾满坟土。到了山下再回头看,那座坟孤零零的坐在那儿,上面披了一层洁白的雪。

    我的泪水涌出来了。

         


    五、刘方


    我骑着一匹千里马。

    这是九方皋为我选的马。九方皋说:“如今你什么也不需要,但一定要有一匹马。”

    这真是一匹好马,它浑身没有半点肉,更没有一滴血,这是一匹神马。

    它驮着我,一跃就踏上了云端。它对我说:你要到太阳上去吗,你不是写过要溶化在太阳的滚滚热浪中吗?我说现在我不想了,我不要溶化在太阳里,我已经溶化在宇宙中了,而太阳也不过是宇宙中的一个溶化过程。它说:那你要去哪里呢?我说:随便你吧。那我带你去看一场战争吧。

    于是我们来到一个深深的峡谷。我看见整个峡谷里都是黑压压的形体,他们呀呀的吼叫着,挥舞着各色的兵器,到处都流动着殷红的液体。那些人一直斗杀了十几年,终于有一方杀尽了另一方。胜者中走出一个人,一直走到一个房子里,把自己和一群女人关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外面的人拖过那些被杀死的人,撕下他们的肉,鲜血淋漓的吃了起来。

    这千里马又带我看了好多的战争,各样的战争。我看腻了。所有的战争都千篇一律,一群人吃掉另一群人。

    最后我们停在那片桦树林的上方。我看到了一个土包,透过土包看到了一个木匣,匣子里是一具尸体,那尸体器官齐全,唯独没有了神,因而僵僵的躺在那儿。

    马说你好好看看它,我就哈哈大笑起来。马说你看出来了吧?我说看出来了,它不就是在每一场战争中都死过一次的那个人吗。

    马说那么我可以回到九方皋那里去了。我慌道:怎么了,你不带我周游了吗?马说不用了,你已经长出一双翅膀了。

    我左右一看,果然长出了一对翅膀。于是我欢呼起来:我诞生啦!

    一个声音送到我的耳边:老弟台,你少见多怪了,不管在哪里,从来就只有诞生,还会有别的不成?

    哦,是了。这才叫茅塞顿开:

    到处都在诞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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