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宣方是在宣秋的葬礼上见到刘所安的。
彼时,刘所安站在祖屋的门口,风刮的很大,他定定地站着,任由许久不曾打理过的头发散乱地纠缠,令宣方想起深海里藻类,被海浪打动,像是没有根系,丝丝缕缕飘荡得叫人心寒。宣方望着刘所安的眼睛,他倔强抿紧的唇,潦草的胡茬,轮廓分明的面庞,他握得骨节发白的手指,发黄的白色系带鞋子,半旧不新的衣裤,突然明白了宣秋这些年仓皇潦倒的日子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从未见过这样单纯又单薄的男人。
(一)
宣方受够了有宣秋的日子,她永远聒噪,惶恐,又唯唯诺诺,从不打扮和修饰,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满眼灰败。双亲离世后宣方离开祖屋搬进了宣秋的新房子,那天宣方刚好十四岁,宣秋还是姑娘的模样,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便开始露出了老掉的端倪。宣方没什么行李,他不爱小孩子的玩具,只带了被褥和书。他记得当时屋子刚装修好,还未打扫过,宣秋狠狠地把行李放在玄关的地上,像是往灰尘里投下了一颗炸弹,尘土猛地漂浮起来冲进鼻息,腥涩气一下子堵得宣方喘不过气来。随后他看着宣秋皱着眉头走到窗户边去,哗一下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屋子忽然暗掉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回落的灰尘,宣方知道它们还在空气里忽闪忽闪地飘着,可他什么也看不见,许久,暗色里他听见宣秋微微叹了口气,她说,多安稳。
宣秋这些年摔碎了无数只碗,永远看起来都像是不作意间的失手。她总是望着满地的杂碎,在瓷器碎裂的尖锐余音里絮叨着都是碗太滑,手太松,眉眼里却在那冗长的惋惜里显出余味不足的畅快神色,然后她喊宣方来收拾满地的杂碎。大多个晚上宣方跟宣秋睡一间屋子,有时候他双臂环着她瘪瘪的身体,她的皮肤干燥发白,把腰勒得紧一点似乎肋骨就能刺将出来。颈椎骨又僵又硬,枕在宣方的肩窝里硌得人生疼。宣秋睡着的时候总抿着唇,有时候会说些梦话,零零碎碎的是一个叫刘所安的男人。宣秋不相信男人,实际上多年来从未见过她有什么朋友,所以她谁也不信,谁也不喜欢。可是她惦念着一个人,不知道是怀着怎样的情感,恨或是爱,宣方拎不清,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仔细算起来,他是她唯一可靠的男人了,因为这一点,她把他像一样日用品似的绑在了身边。不许他酗酒抽烟,不许他夜不归宿,谈恋爱当然也是不能的,在这一点上,她谨慎地防范着。
宣方是没有女朋友的。十七岁的时候他带过女生回家,是个单单薄薄的姑娘,学习不好,老师交给他补课。那天宣秋像个失了控的疯婆子,在厨房里摔碗,一个接一个,好一会她自己收拾完碎碗片出来了,对自己手上的伤口无动于衷,臂膀血淋淋地自然下垂,剧烈运动后汗水打湿了头发,刘海黏腻地耷拉在额头上。她自作镇定地跟小姑娘聊天,询问她的学习和爱好,试探她和宣方的关系,像个慈爱的母亲一样讲述宣方年幼时偷穿她花裙子的事情,笑得花枝乱颤,神经错乱。后来女同学落荒而逃。第二天宣秋就闹到了学校,她扭着班主任的胳膊质问他把女学生交给宣方带回家究竟有何意图,后来她哭诉,爱情这个狗东西,有什么靠谱的呢,刘所安还不是连个招呼都不敢打就跑了?学校是成了心要给好孩子创造早恋变坏的机会,宣方总有一天会在这上面吃个大亏......那天整个学校都是宣秋粗糙无理的声音,没人能拦住她,直到几个保安一起把她拖走。从此再也没有人跟宣方交往过,在学校他成了每日和疯子生活的另一个疯子,老师跟同学们都绕着他走,离他远远的,尽管他看上去稳重又安全,可谁知道呢,人心多叵测。
和宣秋的这些年就这样走过来了,他知道他们互相厌恶,又互为附属,极度渴望着一拍两散却因了一种奇怪的共生本能而纠缠不清。
宣秋的死没有任何征兆,却没能令宣方措手不及,早有某种理所当然的因由在。
九月二十号晚饭后她离了家,说是去西安见朋友。早上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没拉开窗帘,也没有开灯,在一片黯淡的晨色里摸索着穿衣洗漱。一天开始得平平常常。吃过晚饭宣秋洗碗的时候砸了一只前些天新买的日式小碗,淡淡的绿色,不适合在秋季里用。过了好一会宣秋大略是收拾好了东西,宣方听见她开了鞋柜,是高跟鞋,是宣秋唯一的一双,很高,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接着门开了,又哐当一声关上,带着某种空荡荡的回声进了宣方的耳朵,夜晚不多久就深了,屋子变得极其安宁。宣方做了一夜的梦。
第二日宣方独自起来,到厨房准备开伙的时候才看见碎碗还零散在地上,他蹲在地上开始挑捡那些碎片,捡着捡着他感觉自己仿佛能用这个姿态把岁月拉回一个世纪以前,然后把这些年来破碎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拼成原初的模样。他想把碗拼起来,这些年碎的碗太多了,他多想把碗拼好,拼成一个圆,想用这一个碗来补偿补偿那些碎过的碗,可偏偏就在碗口那里缺了一块,那碎片怎么也找不见,宣方趴在地上拼命朝橱柜底下望,窗帘不开,光真是暗啊,眼睛生生瞪地酸涩。看了很久,突然他就从地上窜了起来,赤红着眼,见鬼的完整,去他妈的破碗,都碎了才好,他抬手把厨台上的一摞碗碟都扫到地上去,哐哐当当的碎裂声莫名其妙地给了宣方快感,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盈,像一块被人拧干了水,又放在太阳下晒干了的海绵,飘乎乎的,有种自得的快乐。破坏往往能给人难能的安稳。可这安稳没叫宣方仔细地欣赏多久就被食梦貘一样的电话铃声嚼碎了,宣方恨恨地叹口气,迈开步子去接电话。
宣方啊,宣秋吊死在祖屋里了。
是老孙颤索的声音,宣方听着,眼前就看见了老孙浑身上下抖成了筛糠的样。
起风了,风把久未拉开的窗帘吹起来了,光突然像爬虫一样从掀开的那点细缝里蠕动进来,仿佛蓄谋已久。那本应该是个迅速利落的过程,可宣方却看出了这其中意味深长的缓慢,他的手里还堪堪握着那柄电话,老孙喊他的声音却渐渐远了。
宣方端详着那片酒红色的呢绒窗帘,这十年来它像个巨大的壳笼罩着这屋子,给了他们无数黑夜一样的白日,让待在里面的宣秋像只猩红的胎卵,能蜷缩紧身子,永远妄图着臆想中的温柔。可是怎么能厌恶阳光呢,没了阳光该怎么活?宣方突然朝那片窗帘冲过去,在途中他被电话线绊了个趔趄,一连串的水杯跟着叮叮当当的被拖到地上,宣方顾不得这些,他迅捷地爬起来,两步并到了窗户前,用尽了力气拉开了猩红厚重的窗帘,阳光措不及防的刺到了眼角,令他的眼睛酸涩不已。看着存了多年的窗台上的灰尘在空气里四散漂浮开来,宣方的喉咙一阵发干,他想起了他初来乍到的那天,与如今形成了一个多么奇妙又命定的偶合。
可是宣秋她死了,吊死在祖屋里。多不应该呵。
(二)
你是谁?
刘所安。
你的眼睛看起来像宣方。
刘所安没再询问宣方究竟是谁。他对世事永远意兴阑珊,宁愿把悲悯留给一只狗而不去计较人于他的重要性。他多年来游荡于世间,早见惯了人。哪里都有人,人就像是试管里加了水的氨气,气味鲜明且无孔不入,他们在呼吸吐纳间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们踩着晨曦出门去, 有人在办公室里受尽白眼和呵斥,有人在菜场分毫必争,面红耳赤。有人乞讨,有人偷窃,有人光鲜,有人落魄。他们带着满身惫懒和酒气归来,不经洗漱就已沉沉入眠。其实都不用刻意猜测他们存活的意图,不过是一群为了活而活的东西罢了,多么浅显无趣。于是对于太宰治的那句话他是十分赞同的。[生而为人,我很抱歉]难能得见有如此睿智头脑的人。
宣方是我的弟弟。
宣秋的回答看起来像是多此一举。刘所安不再接话。
南方的九月真是动人,风拂过树木拂过鸟群拂过窗台拂过屋顶拂过交错纵横的电缆和晾衣绳,要归到不知名的远处去,湖水被撩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刘所安就看见了倒映着的宣秋虚虚晃晃的面庞。她抬头望着远处的飞鸟,眼神里同时装着年幼无知的天真和成年女子的妩媚气度。她就那么深刻的凝望着,皱眉,又舒展,像是位洞悉了有关未知过去的巫人,叫刘所安的心莫名的一紧。
后来他们确是在一起了,很少有刘所安爱不到的人。
女人天生喜欢刘所安这样的男人,他们深沉又单薄,骨体似乎历经了风霜眼神却单纯幼稚的叫人怜爱。女人爱他们略有些陈旧但打理的颇整洁的衣着,爱他们偶尔不发一言的沉默,像是诗人却不矫揉造作,当然也爱他们跳脱不羁的性情和不屑一顾的态度。宣秋也不过是个庸常的女人,逃不过这种男人的圈套,不出几日便开始在刘所安的怀抱里妄想着无数个未来。
刘所安在离宣秋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屋子与她同住。这于他倒是难得的,安家落户这种事对于他来说是二十年前年幼时的事了。那时候父母亲还没开始闹,回想起来似乎是一段安详的时日。
(三)
刘所安近来烟抽的越发凶了。他整夜整夜的不睡觉,坐在沙发上抽烟,烟蒂在脚边堆叠,有些没能掐灭,在暗色里明明灭灭,像是有某种不可告人的预谋,看起来险恶得紧。宣秋起夜的时候被他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进了贼,站在卧室门口大呼小叫个没完没了。刘所安知道她不过是想让他过去哄哄她,可突然这伎俩叫他觉得拙劣又无趣,终于他坐在那里没有动,烟慢慢着到了尾部,烧的他指间发烫。宣秋开始哭,站着累了就蹲在地上,她像个小孩子,眼泪哗哗直掉,良久刘所安起了身,来到宣秋身旁,看她抬起头来望他,泪珠子还挂在嘴角,眼睛在夜色里还是忽闪忽闪的,他知道她已经在盘算了,在什么时候他会拥着她,什么时候他会向她抛出橄榄枝,而她又在那一刻该怎样微笑得自然又体贴。刘所安突然很困。他没有扶宣秋起来。
太晚了,你不想走就睡沙发,明天早些收拾东西搬出去。
说罢绕过她进了卧室。门哐当关上的那一刻刘所安想,爱情哪能是可靠的呢?它不过是一个叫女人尽情发挥演技的剧场罢了。
宣秋在门外哭天抢地了多久刘所安是不知道的。难得的是他一着床就睡着了。刘所安做了个梦。似乎是梦到了年幼时的事。
六岁那年父亲工厂倒闭,开始酗酒,母亲拿出了一个中年妇女对家庭特有的仓皇的虔诚多次与他对峙,直到大打出手,刘所安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他无数次看着父母撕打在一起,父亲吼着浑浊不堪的语言,母亲只会大喊大叫,她手无缚鸡之力,战争到了后面就成了父亲单方面的暴力虐待。刘所安看见这时候的父亲像是坡脚的拿破仑,破败之余又延伸出高位者的无限荣光,他像是指挥着千军万马,他口齿不清的叫喊,他说冲啊,上前去。因了酒精而红光满面,他看也不看母亲灰败的面容,不顾她竭尽全力的嘶叫,仿佛望见了某个高地,他向着前冲锋,带着某种无知和无畏,伸长自己的趾爪,恨不得将手里的女人高举,扔向他即将占领的地盘。收拾过母亲后,父亲总会走到刘所安的身边来,带着意犹未尽的眼神询问他的课业。
终于有一日父亲确乎是醉的不省人事了。刘所安离了家走。他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在一片苜蓿地里睡着了,梦中的梦中他看见了母亲,那个瘦小的女人举着一把镰刀割破了父亲的喉咙,她无声的惊叫,摸着那些血液惶恐又快乐。刘所安从不知道一个人能流出那么多的血,父亲开始变得透明起来,血管遍布他的身体,浓稠的血像是被某种神力所吸引,朝着喉管欢快地奔涌而去。母亲的手正等待在那里,母亲整个人都等待在那里,血把她染成了明媚的颜色,眉间舒展眼神开阔,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十岁,有一瞬她转头看见了刘所安,眼神柔和悲悯,那是刘所安不能形容的事物,那一刻,母亲仿佛是地狱里的阎罗,嗜血残酷杀人如麻。又仿佛是娑婆世界的仁慈度母,叫刘所安也叫她自己摆脱了可怕的境遇。她是刘所安的爱人,同时又是刘所安的杀父仇敌。多么错综复杂。母亲自己可能也觉察到了,朝着刘所安莫名的笑开,笑着笑着那笑就被什么给撕裂了,不知道哪来的风呼啦啦地灌进裂开的孔缝里去,刘所安被那扭曲又恐怖的脸吓坏了。他拼命的逃,逃到了一片苜蓿地,后来从地上的水洼里,他看见了自己的脸,一张裂开两片在风中红旗一样烈烈作响的脸......
刘所安平日里是不照镜子的,但是自从醒来他在镜子前已经足足站了一刻钟。多可恶的一张脸,眉眼像极母亲,鼻口继承于父亲。刘所安对着镜子做一个残忍的表情,又生生收住,开始温和的笑, 笑到一半呵呵的声音明明还在,面上的表情却像是大小两个相对的齿轮,走着走着就卡住了,硬生生地僵持在那里,笑的味道就苦掉了。刘所安望着镜子里的那个男人,因了他破碎的表情产生了一种怜惜感,那种怜惜仿佛来自于远古,来自于存活在母系氏族的男人,他们不为人知的精子带着深沉的悲苦跨过了无数跌宕起伏的朝代,剥开了阴沉沉的云雾,传衍至今,全部都是为了造就这样一个镜子里的男人。他开始抚摸自己,甚至没有想象那手是宣秋之类女人的手,那就是他的手,是他自己,不能是别人,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安抚他的恐惧,不安和孤独。女人都知道他浪荡潇洒,却不能看透他的灵魂。多年来他走遍大地,他寻找,至于会找寻到什么他不作过多思考,他抚摸自己的胸膛,挺括健壮,是热气腾腾的,容纳了他走过的山河百川的世情也包容了他爱过的女子的柔情的胸膛,他的手从那里开始向下游走,他感受自己结实的肉体,能看见肉体下散碎的灵魂,的的确确散碎得很,世上决计没有人能把他拼接地完完整整。他望着镜子里的男人告诫自己,要想忘却记忆,必先遗弃活着的意图。这是刘所安在这些年来不断重复的噩梦里得到的暗示,那暗示来自于母亲和父亲,来自于血腥的残害和谋杀,来自于无数次对于生死的考量,深刻至极,无人能懂。
宣秋没能懂刘所安突如其来的态度,她在三天后才缓过劲来,发觉爱情是倏忽间变了味道。等她回过头来寻去的时候,刘所安已不知踪影,人去楼空。人是怎样一个东西呢,无疾而终了的总叫他惦念,未能得到的也从来放在心上,过去了的反被向往,永远祈求远方的苟且,习惯了用无数情感和太多指望求得一个两手空空,谁都是这样,宣秋不过太用力罢了,于是在没有刘所安的这些日子里仓皇的叫合住的宣方既痛心又厌恶。有时候她坐在地上享受混晕的光线,从前无数个这样朦胧的时刻她与刘所安纠缠撕扯,用尽气力和情色,在欢愉和血腥交织的屋子里竭声嘶吼,那是她不能忘却的痛快。后来日子渐久,在回首无望的知觉中,她甚至能在暗色里呆坐一天,全是妄想,是刘所安的手臂,刘所安的胸怀,宣秋开始听见他深沉的呼吸声,再后来是刘所安的烟味把她沉进了不见五指的深渊里,拽着她的头发和脚踝,把人扯得四分五裂。
宣秋确乎是太过忘我了。
(四)
宣方在处理丧事上颇有一套经验,宣秋僵掉的身体预备在祖屋停留三天,老家已经没几个亲戚,于是丧筵从简,到时按习俗发丧送去西头的火葬场火化即可。
秋夜深了的时候颇有些寒凉,宣方坐在祖屋的地上守着宣秋。
刘所安来了。宣方没去看他。他闭上眼睛,突然觉得冬天快要来了,宣秋死的真不是时候,也该是看完了初雪再走的。刘所安倚着棺材坐下来,点了根烟。他抽烟的样子很奇怪,不疾不徐,看表情却有种视死如归的泠然样,烟雾叫他陶醉,他说,人活在这世上,来去若是自己拿了主意就没什么意思了。宣方睁开眼,烟雾那头他看见刘所安轻蔑地笑,他感觉到了他的不屑一顾,不像是对宣秋,倒像是对他自己。宣方仿佛看见了刘所安,他是个无论如何也要苟活在世上的人,永远像个局外人,一副看看命究竟能给他什么的样子,谁能在他眼睛里呢,他来送宣秋也许不过想看看曾经同床共枕的故人罢了,是冷冰冰的人情世故,没有爱意的。宣方究竟没能忍住,他扑过去狠狠给了刘所安一拳,刘所安反手摁倒了他,宣方没再动弹,刘所安的话他其实是同意的,他们都相信人无论如何都是可以苟活于世的,不信的是宣秋,死了还能剩下点什么呢,存在毕竟是存在,是实实在在,叫人安心的。刘所安续了根烟,他想起父亲的死状来,宣秋毕竟是好的,没有弄出鲜血淋漓的场面来,安安静静的,跟他第一次见她时的印象一模一样,恬然静好。
宣秋是因了刘所安才死的。这一点上宣方了然于胸。
你爱过宣秋吗?
不知道。什么是爱?不过是男人跟女人没完没了的纠缠一场。
你的意思是说她死了倒还好?
也许。毕竟人都是要死的,早晚而已。
那你呢?
快了。睡会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
宣方是被烟呛醒的。祖屋不知怎的就着了火。烟雾太大了,他只看见躺在不远处的刘所安,没有动静,似乎睡得很沉。
烟雾叫人产生幻觉。
是一片密集的林子,大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宣方不知怎的就置身其中了。某处似乎有什么在酝酿。有弦乐慢慢响起,是舒伯特的死神与少女,四重奏交织成一片大网,在浓重的雾气里模仿着猫轻幽诡谲的步伐慢慢收紧,是死亡玩的把戏,它的气息太浓烈了。宣方有些害怕。一声野兽的嘶吼穿刺过空气在宣方的后脑炸开,是未经驯化的兽,声音干烈无情,牙齿尖刺且牢固,宣方感觉到了来自于不开化时期粗暴又直接的危险,他拔腿就跑。撞开林子里无数枝丫和灌木丛, 荆棘挂破了他的裤脚,他不顾一切地跑,针状叶子划开面颊的皮肤,头发在雾气里黏腻成缕,混着咸涩的汗水粘在伤口上又痒又疼。只能跑,林子不断地延展伸长,没有尽头。
宣方像是做了个梦,等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只身在祖屋外了。没有被浓雾拉扯的林子,是火。火势太大了,惊动了村子里睡梦中的人们。他们叫喊着赶来救火,水一桶一桶的浇下去。宣方寻了寻四周,没有刘所安。
屋里停了宣秋的尸体,怕是烧坏了。
也许吧。
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
火烧了整整两个小时,人们庆幸着没烧到别家的屋子,也为宣方能出来感到欣慰。他们在虚惊一场后走回家去,想利用黎明之前的一点时间,接着做之前未做完的梦。
只余下宣方一个人,他呆呆地望着烧焦的土地和耷拉在地上残存的黑乎乎的椽木,风吹起来焦腥的空气灌到鼻腔里熏得他脑子发晕。他定定立着,没勇气穿过那扇摇摇欲坠的门进去看,也许宣秋的棺材被烧成了灰烬,刘所安也可能早已面目全非。为什么刘所安没醒来呢?或许是他真的睡得太沉,又或许是他自己没出来。不知道。 他说过人早晚会死,所以不要紧的吧?
宣方站了很久,恍然间,他知道自己失了些东西,不过算什么呢,他却算是为宣秋报了仇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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