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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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伴

参加工作这么多年，我总共和表哥会过四次面，每次见到他，他都乐不可支的，大大咧咧的笑容总是挂在脸上。

我和表哥居住的寨子被一道不太高的石坎子隔开，我家住坎上，表哥家住坎下。儿时坎上坎下只要哪家炒个回锅肉、烙个荞馍馍，都会引发我们的馋欲，口水呀总会被浓郁的香气刺激，不断地从喉咙里往上冒。

说起表哥，那可是我们这个山村的荣耀与骄傲。他是1988年以全县理科状元的实力考进哈尔滨工业大学的。记得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也恰巧是我们村通照明电的那一天。

双喜临门，热闹的场面不言而喻。至于“表哥是盘古开天地以来，我们整个小山村出的第一个状元”的说法准不准确我无据可考，但整个寨子那时才彻底结束煤油灯、桐油灯照明的历史用上电灯倒是让我记忆犹新。那天晚上，坎上坎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百多号人全部集中在一根高挂两百瓦白炽灯的竹竿下，八张大方桌一字摆开，瓜子、花生、核桃、板栗、红薯干每家每户都端了一大盘出来。因为表哥要到大学报到了，乡亲们都来祝贺，夜饭自然由表哥家准备。

表哥就要走了，我有点舍不得，这也被他看出来了。他拉我到一边：“超娃，你喜欢放牛，总不能一辈子都放牛吧！你要多读书、读好书啊……”，也许就是表哥的这句话改变了我一生。

表哥走后，我失落了好些天。记得他在到大学后给我的第一封信中这样写到：“超娃，哈尔滨这座城市很美，好多东西都很新鲜，‘洋马儿（自行车）’多、‘电骡子(摩托车)’多、爷爷奶奶们不喜欢的穿‘晾膀衣’(连衣裙)和留‘包包菜脑壳’（齐耳短发）的漂亮女娃子也多……”，另外表哥还在陆续的来信中夸我字比他写得好、文字功底不错等等。

1989年，因闹“学潮”，未放假表哥就提前回了家。这算是我和他久别重逢的第一次会面。星期天，他总会带着我一起进城找他的同学玩。因为表哥的厚爱，我生平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了那么漂亮的女同学、那么大的彩电、那么宽敞洋气的房子，生平第一次听到了他们那么多有趣的话题……

时间过得好快，一眨眼，表哥又离开了。与表哥的这次分别，让我比前一次更失落。我觉得和他一起相处的美好时光实在太短暂！我也朦朦胧胧的觉得表哥之所以有那么漂亮的女同学、之所以能到同学家看大彩电住宽敞洋气的房子，一定和“多读书、读好书”有关。

表哥走后，我也开学了。生活没有改变，依然丰富多彩，还是放牛割草读书唱歌、还是上山捉鸟下河逮鱼。但我却变了许多，父母不再老是因为我打架被老师请到学校，我也不再因为贪玩好耍没有把牛看管好毁了邻居的庄稼而被二老打得鼻青脸肿。

1990年，我考上了县城初中。我时常收到表哥的来信，也时常听表哥讲外面的世界，讲多读书、读好书的好处，但却因种种原因再也没有见到过表哥。

初三要毕业时，老师们不厌其烦的在课堂上讲：“将来愿意继续穿草鞋放牛的，可以上课打瞌睡；将来想穿皮鞋‘脱农皮’的，就打起精神往死里学！”。

考虑到家里比较困难，又有一次“跳级”失败的经历，班主任建议我不要再上高中，直接报考中师、中专。成绩出来了，我虽然是年级第一，但仍未改写县城初中连续四年“抹光头”的历史——全校仍无一人考上中师、中专。因一分之差我被拒之门外。1994年，我“炒陈饭（复读）”，终于修成正果，考进了雅安师范校。

1997年，我毕业分配到了县第四中学。这一年，表哥也恰好在职研究生毕业。放寒假时我们终于见面了。我问表哥为什么当初在校考上研究生不读，参加工作后反而又去考去读？他说，大学毕业时，家里已经贷了一万多元的款了，不读研究生是为了早参加工作挣工资还款，参加工作后又去考读是因为老婆下岗了，研究院说如果能考上研究生且毕业后回单位，可以解决家属的工作。表哥的做法我比较理解，妻子是他高中的同学，省粮食学校毕业后分到石棉县的一个粮站，没工作几年就下岗了。一个在绵阳市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工作，一个在石棉县粮站工作，两地分居的日子本身就苦，现在又下岗了一个，压力不言而喻。

表哥为早还贷款不读研究生，为老婆找工作又去读研究生，做法看似有点幼稚，其实都是现实的需要。我们这次会面时间较长，谈的话题较多，但表哥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话：超娃，多读书、读好书啊！

表哥这一走，我们居然十年没有见上面。2008年，因汶川地震，我们家房子成了不能住人的“立体废墟”，女儿刚到幼儿园上了几天学，学校就垮了。已改行做了镇党委书记的我既要做水库移民安置工作又要做地震灾民安置工作，哪里有精力顾得上家里的老老小小。爱人所在的单位也遭灾严重，权衡利弊，我们只得忍痛把孩子送到了绵阳岳父岳母那里。

因为送小孩躲灾躲难，我才有了与表哥见面的第三次机会。表哥接到我的电话，显得异常兴奋，不但要求到他家里坐坐，还专门安排了晚饭。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的占地面积大得很，折腾了半天我们一家三口才找到表哥家。“不要笑话哦，房子又旧又小”，表哥说。

表哥的住所属于两室一厅的，大概七十平米左右。表哥家几乎没有啥摆设。他们家睡的两张床都还是老式的架子床，电视机是十八英寸的淘汰的老式彩电，沙发也是老式的布沙发，连洗衣机和冰箱都没有。

话题打开后，表哥告诉我，这些年老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原以为研究生读完，家里的大问题就解决了，可读完回来，新问题又产生了。

院领导对表哥说：以前院里是缺研究生，可就在你外出读书的这几年一下就分了好多进来。你爱人工作的事，单位按承诺解决，但分房的事，就暂时不能考虑你了，要先满足博士生。

为了分到住房，解决现实的需要，表哥“被迫”考取了复旦的博士。因妻子久婚不育，表哥为其治病花了好几万，加之读书的开支和每年给家里的贴补，表哥不得不再次债台高筑。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表哥博士毕业回来后再次遇到了新情况，院领导又对表哥说：你到上海读书的这段时间，院里陆续分来了好几个海归的博士，大户型的新房子按条件你是分不到了，只能给你一套旧房子。

“研究生不如博士生、土博士不如洋博士，有这旧房子已经谢天谢地啰！”，听完表哥慢条斯理的讲述，我心情有些沉重，这些年我也一直边工作边读书也拿到了好几个文凭，虽花光了积蓄，但我起码没贷账。表哥读书读到四十岁，还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帐……

尽管我再三请求就在家里吃饭，可表哥说我来一趟不容易必须下馆子。

也许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纠结的一次饭。还记得表哥点了一大桌子的菜，我们边吃边聊：“花了三四万元终于在38岁时得了儿子，拿了两个文凭终于在四十岁时解决了妻子的工作和房子的问题，我也算是两年上一个台阶啊！接下来把给亲戚朋友们借的那点钱还清了，我们的日子也就芝麻开花节节高了！”表哥说这话时一脸的幸福、一脸的灿烂。表哥还告诉我：家里遭灾了，有啥困难尽管说。

说实话，表哥现在的情况我比较清楚，二老爷过世时下葬的钱是表哥给的、他老家的两个侄子每年的学费都是他给的，还有他的父母亲都是药罐子每年花他的钱也不少，表哥欠下的债少说也有十几万啊！这日子真是他所说的“芝麻开花节节高”么？！

饭局要结束时，我假借上厕所的机会到柜台去结账，表哥早有察觉，几大步跨过来一把将我推开厉声喝道：“超娃，你这么瞧不起人啊？”，看到表哥板得铁青的脸，我知道他真是生气了，我没有理由去亵渎表哥的这份深情和厚谊。离开柜台跨出饭馆的一刹那，我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妻子递过纸巾叫我擦擦嘴，其实我知道，她是提醒我擦擦眼泪……

谢绝表哥的再三挽留，我们安顿好孩子后离开了绵阳。

从绵阳回来后，我再没有机会外出。水库移民工作加上地震灾民工作让我身心疲惫。我做了五年镇党委书记就有三年的春节是在移民和灾民安置点过的。2011年，我的乡镇履历随着“移民内安大会战”和“灾后重建”两大战役的结束也随之结束，我调到了市上工作。

融入新的环境，我的生活也翻开了新的一页。得益于单位领导的特别关照，那年国庆节，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享受了一个不值班的假期。为了看望女儿，我到绵阳后也去看望了表哥。

“超娃真是不错啊！三十出头就当上副处级干部了！”，表哥对我的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表哥啊，要不是你这头带得好，我估计还在老家当放牛娃呢！”，我对表哥说的是发自肺腑的话。

表哥告诉我，欠的账已还得差不多了，现在日子好过多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攒点钱在绵阳城里换一套稍微大点的房子，把父母接过来享享清福。

八天的大假让我很放松。表哥带我们全家到北川祭拜了那些在汶川地震中罹难的亡魂、游览了气势恢宏的水磨新镇、参观了他们研究院的科技展览馆、实验大楼，还特别参观了他的实验室。表哥从事的是固体能源研究。他说他所领衔的研究课题是一个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的课题，需要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不断努力，才有可能出成果。换句话说，就是表哥也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出成果，而只能默默无闻的当铺路石、替别人做嫁衣。

离开绵阳的头天晚上，我单独邀表哥小饮。我问表哥：“这些年磕磕碰碰走过来，是否觉得特别疲惫？特别没成就感？”，“疲惫是有些疲惫，但不觉得没有成就感！”表哥说，“还得感谢生活的磨难啊，没有那些压力我哪来从硕士读到了博士的动力？”。

表哥的回答不像是自我解嘲，我觉得特别的皮实、特别的掷地有声。

在返程的途中，我不断的思忖表哥的话——生活的磨难值得感谢么？

也许就像当年表哥不断告诫我要“多读书、读好书”一样，这“感谢生活的磨难”也是他对我的期许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