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皮条客一般是妓女和嫖客之间的中介人,其在卖淫者和嫖客之间穿针引线、牵线搭桥、勾通撮合。而现在又把拉皮条继续引伸到在非正规渠道、非正常关系,为了谋取某种不法利益,从中牵线搭桥的行为,从事这种行为的人叫皮条客,文中的老勺正是无证经营客车与乘客之间的皮条客。
(1)
东莞长安镇高速公路出口转盘处的树荫下,一辆肮脏的拉客面包车上,已经坐满带司机在内十个人,司机看了眼站在榕树绦绦根须下的李娟,再次问:“靓女,你到底走不走啦,坐我的车去广州也一样啊?”
李娟摇头,“不了,我等老勺,坐他的车走。”
“那叼毛哪里有车嘛,就一拉客的皮条。”
李娟低头拿出手机来玩,不再说话,司机继续骂骂咧咧劝说:“搞不懂你一小姑娘怎么想的,谁的车不是坐,只管送你到火车站就好了,还非要等老勺来,他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面包车司机踩了油门绝尘而去,李娟在大榕树下的行李箱上重新坐下,刚好接到老勺打来的电话,李娟故意高声埋怨,“老勺儿,你究竟绕了多大一圈啊,我都等你三个小时了,你再不来的话,我要火车要晚点了!”
“好嘞好嘞,马上就到,还有半小时……”
挂断了老勺儿在电话那头讨好和殷勤的话语,李娟自顾自地鼓鼓腮帮子,接着玩她的消消乐。
(2)
来自单亲家庭的湖南妹子李娟今年二十一岁,大二在读学生,两年前,高考后的她第一次来东莞打暑假工,高中拮据了三年的她想去电子厂里干两个月攒点钱,为奶奶分担一些自己的学费。
早晨五点,李娟从衡阳坐车到达终点站广州火车站,还要转车去表姐打工所在的东莞长安镇。
刚走出站,面对澎涌围来的拉客的皮条,偌大的火车站让从没出过衡阳市的李娟一时在找不着北,但直觉仍告诉她还是不要去相信皮条客,印象中他们应该跟票贩子黄牛党是一样的唯利是图的家伙。
李娟根据表姐的描述,广州火车站对面就是省汽车站,流花车站也在附近,于是她边走问,也顺着车站出口的指示牌往对面的汽车站找去。
李娟过了天桥,迎面又碰到个皮条客,黝黑发红的脸膛,平头,根根像刺猬的刺一样竖立,身上的浅褐色长袖衬衫,已经湿了大半,贴在他壮硕的身材上,混合着汗液,皮条客身上散发出男性不洁的体味。
“来来来,东莞的,东莞的……”
“靓妹,去哪里,坐我的车,东莞长安,走不走?”
李娟皱着眉头,像路上其他的行人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售票窗口还没有上班,李娟打算去先吃点东西,下售票厅楼梯后,一位中年男子急匆匆地拦住了李娟的去路,“啊尼呀塞呦,啊尼呀塞呦!”
李娟当然听得出是韩语“你好”的意思,出于安全防范,下意识的不想理会,男子却执意跟上来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递给李娟看。
李娟狐疑着看了下屏幕,原来男子是韩国人,通过韩语翻译软件在向自己问路。
李娟指指自己和地下,又对男子竖起一根手指头,摇头表示她也是初来乍到广州,帮不了他的忙。
李娟正要走,男子又拉着她打下一行字,声称自己是海外✘✘电子通讯公司的驻中方代表,他们工厂现在也在招暑假工,问李娟有没有兴趣去他们那里打工。
虽然李娟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但她还是忍不住朝男子递过来的名片看了一眼,才刚看清白底蓝字名片上的韩语字体,突然感觉到脖子后被什么尖利物刺痛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晕眩袭来,双目也眼花缭乱看不清周围的事物了,耳朵嗡嗡响,但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里,李娟还是凭嗅觉闻到了一股不洁的体味,属于男子的闷热湿臭怀抱。
(3)
李娟醒过来已是中午了,首先映入眼帘是一位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民女警,女警扶起她,给她倒了杯水,告诉李娟早晨她在车站被人下了迷药,幸好被人给救了。
李娟怅惘了会儿,想起那股不洁的体味,属于男子的闷热湿臭怀抱,惊恐地问女警是谁给她下药的。
“那皮条客只顾救你了,下迷药的人跑了。”
“皮条客?”李娟想起遍布在城市任何一座车站每一个角落的那群人,总是像苍蝇一样叮着,拉乘客去乘私车。
“是啊,你得感谢那拉皮条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看你兜里还揣着学生票,出来打工干嘛不和同学一起,至少也应该多留个心眼……”
李娟后脊梁开始一阵一阵发凉,没想到以前只在网络上流传的被害新闻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被骗去传销、拐卖人口、被逼迫去卖淫、甚至是被摘掉器官,也许都有可能。
待李娟稍稍心神安定一些,她找民警要了皮条客登记时留下的联系方式,想感谢人家。
电话接通后,是一男子粗犷而急促的声音,“喂,你现在人在哪个地方,我过去接你……”
李娟愣了下,随即跟着答道:“我现在在广州,要去东莞……”
“那不行,我已经去东莞了,一时回不来,你坐别人的车……”
李娟听声音判断和她通电话的男子,应该四十多岁的年纪,“叔叔,我是早上被您救的那个姑娘,我想当面谢谢您……”
李娟听到电话那端有手机铃声响起,“喂,你现在人在那里……”是男子对别人在说话。
“姑娘,不用谢我啦,我业务忙着呢……你在✘✘路口等我……”李娟听到“嘟”一声后,电话已经挂掉了。
(4)
“老勺,那天你为什么要救我,你靠着车站吃饭,不怕他们找你麻烦吗?”
“那能怎么办,大不了我换个地方拉客,你一个年轻女娃,被毁了可能就一辈子回不了头了,说不定会连命也没了,当爹妈的得有多伤心……”
李娟暑假工结束时,鉴于上次在广州被人下迷药,表姐强烈要求李娟直接从长安坐客运卧铺车回去,她要亲自看着李娟上车。
李娟坚持拒绝了,还是打算坐火车回去。之前她加了救她的皮条客的微信,他的微信名叫老勺,不过俩人并没怎么聊天,老勺每天都似乎特别忙,这个在广州和东莞间来回奔波的男子,每天不是坐在车上跑,就是在寻找乘客的路上跑腿儿。
老勺还算与时俱进,他会不时发布与自己合伙的班车的动向和行程安排,几点钟到了哪里,需要坐车的朋友可以与他联系,还留有司机的电话和车牌号。
老勺也偶尔晒晒自己的生活,比如他喜欢转发搞笑段子或是限制级别的视频,抱怨天气热、乘客放了他鸽子,一份扒拉了一半的快餐盒饭,也有几张一两岁小女孩的照片,可能因为手机像素差和拍照技术的问题,照片显得很模糊,也许是老勺的女儿吧。
李娟心里一直希望见一见她的救命恩人,于是买了广州回衡阳的火车票,在老勺的朋友圈上看准了他从长安回广州的时间,给老勺打了电话。
老勺接到李娟的电话很高兴,但仅仅是因为有人找他做生意。李娟曾问过老勺像拉皮条一样接一个乘客可以赚多少钱,老勺坦言赚的不多,客车不是他的,他只负责联系乘客上车,他的另一项收入来自帮乘客带路和搬运行李,因为客车没有与车站签订合同,进不了车站,客车只能停在离火车站较远的地方等他回来再跑第二趟。
虽然李娟没怎么出过远门,但上高中时,每次从县城回乡下家里,总有那些皮条客在招揽吆喝着去哪个与衡阳相邻的县城或是镇上,李娟刚开始会向他们解释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里,被问的次数多了,实在懒得解释了,后来干脆对这群不放过任何一个“业务机会”的,像苍蝇一样挥走这个又飞来那个的皮条客漠然视之,甚至会有些厌恶。
(5)
李娟第一次见到老勺时,觉得有些面熟,终于认出来,老勺就是自己在广州省汽车站附近的天桥下碰到的那个红脸膛皮条客,但老勺对她却没什么印象了,用他的话说,每天在车站见过的人成千上万,哪里还会记得人家长什么样儿,虽然他还救过李娟。
李娟在车上一再对老勺言谢,不知道红脸膛的老勺是被这个活泼开朗的姑娘缠得不好意思了,还是真的很忙,边打电话边不耐烦地打断李娟,“靓女啊,你谢我都跟我讲过好多遍了,别缠着我说了,我很忙的……”
李娟悻悻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看着红脸膛的老勺不听地打电话接电话,与乘客联系上车地点和时间,偶尔也爆一下粗口。
李娟第二年暑假又来广东打工,还是打了老勺的电话,坐他的车去的东莞长安,在车上,老勺也与她熟了,便跟李娟讲了个故事。
2005年1月,老勺的在江苏上大一也是十九岁的女儿,在无锡火车站下车后,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那时手机还不像现在这么普及,老勺的女儿连打公用电话的钱都没有,也差点被两个臭流氓司机骗去开房,正当老勺女儿害怕和羞愤之余,看到汽车站在组织募捐——为2004年12月26日爆发的印度洋海啸募捐。
老勺女儿鼓起勇气找了现场一位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自己的钱包和证件统统丢了,没有钱买汽车票回学校,言下之意,既然是募捐,能不能给她也捐一张车票,顺便还想借领导的诺基亚手机一用,给老勺打个电话告诉自己的遭遇。
领导现场允诺给老勺女儿一张去她大学所在城市的汽车票,并拔统了正在拉客的老勺的电话,让老勺女儿和老勺通电话。
收线时,老勺对那位领导千恩万谢,领导对老勺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护你女儿周全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何况是一个还未步出校门的学生,即使我们互不相识,道义和公德使然,我们对她的帮助也是应该的!”
十年过去了,老勺不知道把这段往事对别人讲过多少遍了。
(6)
在去东莞的大巴车上,老勺向李娟讲出自己女儿读书时的这段往事,像是说人家的故事一样兴高采烈唾沫横飞,特别是讲到最后,领导在电话里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老勺无不得意,说是在感慨那时女儿的幸运,不如说更像是在炫耀女儿当年的急中生智。
客车上冷气开得很低,但仍掩饰不住车厢内混合了很多陌生人体味和汗液的难闻气味,乘客大多昏昏欲睡,或是塞着耳机在听歌、看视频,只有坐在客车右边最前排位置的李娟听得津津有味。
那次老勺没有位置坐了,一屁股坐在司机旁边车厢地板的台阶上,老勺卖力地演讲了半天,他同伙的司机大概是嫌他太聒噪,眼睛盯着前方专心开车,头也不回,只听他咕哝了句:“靓妹,你别听他瞎掰,这叼毛不知道把这点破事儿对别人嘚瑟过多少遍了……”
老勺他们的车这次照旧没有开进车站里,司机在一处高架桥下停下来,和很多第一次坐拉皮条的车的人一样,车厢里开始抱怨起来。
“你们都不进站,我们怎么去火车站?”
“是啊,这是什么地方,离车站还有多远啊,难不成我们再花钱打的去呀?”
“还不如去车站买票上车,坑死了……”
“就是啊,我这么多行李转车好麻烦的……”
老勺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给大伙儿发起自己的名片,好方便人家下次来广州时再找他们的车,但很多人都懒得接。
老勺在车厢里快速穿梭喊叫道:“我们不是无良黑车,怎么说我们车票也比车站卖的便宜,也会给大家送去火车站的,你们的行李交给我来搬……”
果然,老勺下车后,从车厢侧面行李放置箱内拖出来一辆钢管焊制的巨型长推车,他把十几个箱子和行李包一个一个摞在了只有两个小轮子的推车架子上,再拿出条长长的绳子上窜下跳地麻利捆好,让箱子不会掉下来。
“你们现在都跟我走,火车站不远的。”老勺说完,掰紧比他人还高的行李推车车把,用脚使劲蹬着推车底部,手脚齐用力身体前倾,推车由竖直变成了四十五度倾斜地面,被老勺推动着往前走去。
大家纷纷提着自己的小件行李跟在老勺后面走着,老勺一个人推了五六百斤重的东西,竟还穿街走巷轻车熟路地把李娟她们这一帮乘客甩在后头老远,也有几个人在抱怨老勺另外收了五块钱的行李搬运费。
李娟看着老勺身上那件陈旧的暗红色保罗衫,从肩膀到腰部都是被汗水打湿后更暗的颜色,领子也翻卷着,而他脚下的蓝色运动鞋,两只脚的鞋底前掌,明显比后跟要薄出很多来,这应是他常年向前躬腰推车,导致重心前倾的原因造成的。
“我女儿在广州结婚买了房,还欠好多债了,帮他们分担一点喽!”
李娟知道了老勺微信朋友圈里小女孩是他的外孙女。
(7)
在人山人海的广州火车站广场,老勺卸下他们的行李,正要赶回客车上去,李娟叫住了老勺,再次向老道谢。
老勺和以前一样不耐烦,李娟说:“老勺,我明年不来广东打暑假工了,会去长沙实习别的工作,你保重啊,再见!”
老勺听后愣了下,迷眼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两年前救的那个女孩,真的只是个偶然,从那个假韩国佬手里把她拽过来时什么都没有想,因为这个,自己一个皮条客竟被她如此惦记,在车站周围晃了半辈子了,每天见面的人成千上万,可有谁记得自己?
老勺同样不知道,失去双亲的李娟此时也正想着,老勺啊老勺,就算你做的皮条客行业不怎么合法,乱了纪律,但谁又能说你不是个好人,你在社会底层的夹缝处混饭吃,但仍是个爱女儿的好爸爸,一个可敬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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