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遥远的距离

（图片来源于网络）

文/牧逸

1.

“我有一件事要宣布。”吃饭的时候，父亲突然满脸严肃地说道。

阿欣没在意，夹了一口菜继续吃着。今天晚上的菜特别丰盛，让阿欣食欲大增。但下一刻，他就看到母亲也放下了碗筷，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还时不时偷偷地打量父亲的神色。

阿欣看看父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用力想要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可差点因为咽得太快而噎着，赶紧又喝了一大口汤。

可这一次父亲的耐心出奇地好，直到阿欣手忙脚乱地放下碗，才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大口。阿欣看看母亲，奇怪她为何没有指责父亲在家里吸烟，更何况屋里还开了空调，他又看看父亲，看着烟雾从父亲的口鼻中急速窜出，然后缓缓萦绕在父亲周围。

“我们要搬家了，明天开始就去和朋友们告别吧。”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阿欣看到他的脸在烟雾中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好。”阿欣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拿起筷子扒了一口饭，嘴里含糊地问道，“什么时候走？这次我们搬去哪？”在阿欣的记忆中，因为父亲的工作，从小到大他已搬了好几次家了，开始几次他还大哭大闹不肯离开好不容易认识的伙伴，可后来他便习以为常，毕竟还能互相联系，有机会也可以再见面。而这一次大概也如同往常一样，他所需要做的就是记下好友们的联系方式，然后保持联络。而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小惠，可他相信，她会理解的。

“下周就走。”父亲又吸了一口烟，阿欣发现他竟能清楚地听到烟草燃烧的声音，“去‘新京’。”

“好的。”阿欣夹了一块肉，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手忽然停在了半空，“爸，你是说……‘新京’？”

父亲沉默地吸着烟，母亲对着阿欣点了点头。

阿欣忽然感觉全身燥热，仿佛有一团火，在刹那之间就烧遍了全身。他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空调旁边，让空调的冷风直直吹着自己的脸。

“就是那个已经建成的……即将升空的……”阿欣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调的冷风下有些变调，他又听到筷子沿着碗落到桌子上，又滚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对的，就是那座宇宙移民城。”父亲的声音带有一丝疲惫，“我明天去帮你办转学手续，‘新京’会有最优秀的教师。”父亲顿了顿，又补充道：“‘新京’的移民都是最优秀的。”像是安慰阿欣，也像是安慰他自己。

“可是……为什么……我们……我们再也回不来了……对不对？”阿欣突然转过头怒视着父亲，“为什么会是你，是我们一家去！”

“你不懂，这里的原因太复杂了……”父亲叹了口气，摁灭烟头，“做好准备吧，今晚早点睡。”

母亲默不作声地收拾起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父亲点燃了另一支烟。阿欣紧紧抿着嘴唇，过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好。”

2.

炎热的夏季。

蝉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大地在太阳的炙烤下冒着炎炎的热气，仿佛可以看到远方的地面如水一般不停晃动。阿欣抬起头，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向上看去——天是碧蓝的，没有一丝白云，而路边的广告牌与屏幕上是无数关于移民城“新京”的宣传，让他感觉刺眼得可怕。

而当阿欣走进校门，他仿佛听见所有人都在讨论“新京”的升空以及移民的人选。不知怎的，他甚至感觉大家都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可一旦当他走近，大家却又仿佛约好似的对他报以沉默。阿欣受不了这种感觉，只能加快脚步向教室走去。

阿欣穿过走廊，走上楼梯，远远地就听到了女生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清脆悦耳，其中似乎还夹杂着小慧的声音。阿欣却抿起嘴唇，转身往回走。然而刚走出几步，他就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

“阿欣！”那是小惠的声音，可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阿欣听到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开始起哄，小惠小声埋怨了她们几句，然后小跑着来到他身后。阿欣舔了舔嘴唇，长出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小惠。

“你怎么了？”小慧问道，“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

阿欣低下头看小慧，可当他接触到小惠担忧的眼神后，又立刻把目光慌乱地投向一边。

“你生病了？”小惠皱起眉头，伸手想要摸阿欣的额头。

“我没事。”阿欣慌忙退后，然后低下头看着地面，“我有事和你说，下午放学后，湖边的亭子里见吧。”

“好吧。”小惠的声音有些低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那就下午说吧。你要注意身体啊，我先回去了。”

阿欣目送小惠向教室走去，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烦躁，一拳狠狠地锤向墙壁。阿欣只感觉彻骨的疼痛，痛得让他暂时忘记了别的事。他走到自动售货机前买了一听冰饮料，然后一饮而尽。冰凉的感觉顿时充斥了全身，终于让他冷静了一些。

他回到自己的教室，里面闷热得令人窒息。厚重的窗帘被人拉上，挡住了阳光，但也阻止了热量从教室里散发出去。电扇懒洋洋地在头顶旋转着，挥洒下阵阵热风。同学们或趴在桌子上睡觉，或依然认真地看书学习。

阿欣随手翻开一本书，却感觉里面的内容近乎天书，又烦躁地将它扔到一边。高中快要结束了，他本打算努力和小惠考上同一所大学，至少也要在同一个城市，可现在——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阿欣用了整个上午的课间休息与午休时间向好友们说明情况，大家纷纷表示理解与支持，可一想到小惠，他便难以冷静。

到了下午的体育课，仿佛为了发泄出所有的不满，他横冲直撞，与别人不断进行身体对抗，直到自己筋疲力尽。

“怎么了？火气那么大。”洗手台边，队友走到阿欣身边，拍拍他的肩。

“没什么。”阿欣把头伸到水龙头下面，让冰凉的水流冲走满身的汗与烦躁。

“但你今天很拉风啊！小惠呢？怎么没来看你打球？”队友也抹了一把脸，接过女友递过来的饮料——尽管学校对此明令禁止，但仍有许多人飞蛾扑火般急于品尝恋爱的滋味。

“她……”阿欣愣了愣，嘴角勉强扯出一点笑容，“她有点忙，所以没来。你们先走吧，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队友露出释然的笑容，对着阿欣挥挥手，牵着女友的手一起消失在炎热的阳光下。

阿欣突然有些羡慕他。如果不用移民，他和小惠也能成为让人羡慕的一对吧。想到这，阿欣再一次烦躁起来。他喝完余下的饮料，用力把饮料罐子捏扁，然后将它扔向垃圾箱。罐子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洒出几滴剩下的饮料，接着重重砸在墙上，又伴随着巨大响声弹到地上。

该死的！阿欣咒骂着，弯腰去捡罐子。可当他抬起头，他发现小惠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我听说了。”她的表情波澜不惊，“你要去‘新京’。”

3.

阿欣一直觉得，与小惠相识是他最幸运的事。

在他眼里，小惠包含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一切优点，而他自己却粗心马虎，大大咧咧。可生活就是这么神奇，能让本没有任何交集可能的两个人碰撞出一连串的火花。

阿欣本以为他的人生轨迹就此定格——与小惠在同一个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读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工作、结婚、生子，然后看着他们的下一代继续进行着恋爱、结婚、生子这个轮回的怪圈。

然而生活又会在你最没戒备的时候给你出其不意地一击。

阿欣不记得他是如何向小惠解释这个残忍的事实的，他只记得那一天的下午，夕阳微斜，热浪却依然阵阵袭来，校内的小湖泛着点点涟漪，倒映出了整个天空，也倒映出了整个世界——可这个世界即将不属于他。而那个下午，小惠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哑口无言，看得他心惊胆颤，看得他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几天，阿欣没有去学校，也没有联系任何人。最开始，他的朋友们还打电话发短信来慰问，但他一概不接一概不回。后来，找他的人渐渐地少了，仿佛大家都在试着熟悉没有他的生活。但他还是辗转听说了小惠在打听移民的条件，可他知道，他们家已是最后一批移民。

登机的那天，在刚进入等候大厅时阿欣就远远看到了翘首以盼的小惠。小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白衣白裙，清纯可人。他本想避而不见，可小惠却立刻发现了他。

“阿欣。”小惠走上前看着他。

阿欣慌乱地看着四周，努力想要寻找点话题，然而小惠却一把抱住了他。

“我舍不得你走。”小惠紧紧抱着阿欣，把头埋在阿欣的胸前，贪婪地嗅着他的气味，像是要将这气味永远记住。

阿欣一阵慌乱，终于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小惠的背：“我也没办法，我爸说，我们一家必须走。”

“我懂，但我就是舍不得。”小惠抬起头，阿欣分明看到两道泪水滑过小惠脸颊，“你会回来找我的，对吗？”

阿欣只是抱紧小惠，却没有说话。

“到最后你也不会安慰我一下。”小惠低声说，然后紧紧掐着少年的背，指甲甚至陷到了肉里，“要经常联系。”

“会的。”阿欣点点头，低头吻了吻小惠的额头，小惠却突然仰起头，疯狂地吻上了阿欣的嘴唇。

“我不会忘记你的。”小惠喘着气说道，“一辈子都不会。”

阿欣叹了口气，轻轻拍着小惠的背。

仿佛是为了驱走人们的伤感，仿佛是为了庆祝人类的宇宙纪元即将到来，整座城市都放起了欢快的歌曲。然而那一天，等候大厅里却悄无声息，所有人都在那本该鼓舞人心的音乐中默然为自己的亲友送别。

阿欣抬头看向天空，蔚蓝的天穹下，氢气球悬挂着祝福‘新京’顺利升空的彩带，为了庆祝而燃放的烟花在阳光下黯然失色。然而阿欣知道，在那肉眼看不见的远方，是无尽而又黑暗的深空，也是他们未来的家园。

登机的广播终于响起，人们沉默着排队登机。这是一场不能回头的旅程，从此以后，他们的脚下将再也不是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

阿欣咬咬嘴唇，轻轻地松开小惠的手：“多联系啊……”

小惠没有回答，只是捂着嘴看着阿欣一家登上移民城。

移民城在火焰与轰鸣中缓缓升空，它庞大而又美丽，泛着智慧的光芒，地球上任何一座建筑与它相比都会黯然失色，任何一个发明与它相比也会自惭形秽。它仿佛山岳一般凌驾于世界之上，投下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然而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究消失在天空的尽头。

小惠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与等候大厅中成千上万人一起大哭起来。

4.

移民城刚升空的几天里，阿欣与小惠每天都能聊上几个小时，就好像一打开家门就能看到对方也在向着自己微笑，让阿欣几乎都忘了他们之间再也无法见面。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感觉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搬家，等他攒够了钱，只要坐上飞机就能和小惠再见面。他像往常一样上课，学习，与新结交的朋友逛街打闹，同时每时每刻期盼着小惠的信息。

然而过了几个月，因为距离的逐渐遥远，他们发送消息的频率降低了。尽管每次一收到消息便立刻回复，然而还是只能每隔几天才能收到对方的回复。阿欣最初很不习惯，他也能从小惠的信息中感受到她的不满，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也逐渐习惯了这个频率。而为了让生活更充实，不管有没有收到对方的信息，他们每天都要给对方发送一条信息，同时也认真地回复每一条信息，一切又好像回到了从前。

时间如水一般流逝，他们高中毕业读了大学，然后，大学也毕业了。可随之而来的变化是，收到回复的间隔也变成了几个月。阿欣感觉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每天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问候，而小惠所给的回复却是好几个月前的内容。他很想她，尽管一直在联系，却无法切实地感觉到小惠的真实存在。他愤怒，自暴自弃，抽烟喝酒赌博，有段时间，甚至想到了自杀。

幸好，阿欣遇到了另一个女孩，她照顾他，开导他，关心他，在父母的要求下，他们结婚了。阿欣明白，他并不爱她，但他知道她会一直对他好，而这就足够了。阿欣不再每天给小惠发信息，因为小惠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只有收到小惠的信息时他才会惊喜片刻，然后字斟句酌地回复，然后继续恢复平静的生活。尽管小惠在阿欣心里始终排在第一位，但小惠也只能住在阿欣心里。

好几十年过去了，阿欣逐渐发福，然后秃顶，最终变成了满脸皱纹的老爷爷，然而阿欣相信，在遥远的地球，小惠依然还是当年那个白衣白裙，清纯可人的小惠。可是地球实在太远，阿欣与小惠的回信间隔由几个月变成了几年，又从几年变成了十几年。

阿欣已经很老了，但他却依然惦记着小惠的回信。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他二十年前发出的信息。这个信息化为电磁波，穿越无垠的真空，穿越十余光年的距离送达小惠的手上，现在，小惠的回信该在送往移民城的路上了吧。但是阿欣已经没有精力了，他的身体器官已经不足以支持他继续等待了，他的儿女们也都和他说，当年那个女孩已经不会再回复了。但他仍在等待着，用一种惊人的意志力等待着。

阿欣尽管仍在等待，但他已经昏昏沉沉了。他只能看到眼前无数人影在晃动，却分辨不出谁是谁。他想说话，却感觉舌头不听使唤，只能喘着急促的呼吸，让嘴唇随之颤抖。他的脑海里忽然涌出许多记忆，当年的他们从相识到相恋，然后天各一方，越行越远。在这一刻，小惠的脸忽然清晰了起来，那尘封大半个世纪的脸依然美丽动人，对着他暖暖地笑着。她一定等他很久了，是该走了，他想。

突然，阿欣感觉到手上的个人终端震动了起来。

一定是她的信息。

他颤颤巍巍，却又熟练地打开收件箱。阿欣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发信人，又看到日期——十三年前的她。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阿欣没看信息的内容，而是摸索着打出几个字。

小惠，我来找你了。

发送。

5.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我在时间的这头，你却在时间的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