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凡凡长到8岁都没有见过他爹。
从有记忆起,他便明显察觉到自己与众不同。村里的孩子都喊他“杂种”、“没有爹的蠢蛋”,没人愿意和他玩。是的,他瘦小得弱不禁风,大冬天还穿着脏兮兮的单薄的外套,黑脸蛋上干枯枯的,不是在流口水就是在掉鼻涕,这样的孩子谁想靠近呢?上了2年幼儿园只是跟着同龄人呜呜呀呀,唱啊跳啊,老师也不喜欢。连年长一点的亲戚都警告自家的孙子孙女不要搭理他。
他曾仰着头,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娘娥子,小心翼翼地问“爹哪去了?”娥子总是脸色大变,大喝一声:“再提那个死东西,老子打死你!”凡凡默默转过身,眼里滚烫的泪珠在打转,走几步,泪水便沉重地掉下来了。每次都如此,没有例外。后来凡凡不问了,也不哭了。
娥子是个苦命的人。生下来便没了娘,自己又满头银发,肤色雪白,据说是因她娘怀胎时看了兔子的缘故。后娘待她不好,进门不久便将18岁的娥子许配给了离村5里的余家的余稻草。稻草只有一个聋了的驼背娘,一个已成家的兄弟,家境自然是不好的,自己皮肤黝黑,个子矮小。娥子不乐意也没办法,这是她的命。
娥子和稻草有个大儿子,叫余钱。初中没毕业就辍学,跟着村里的一帮同龄人去广州打工了。工地上多的是活,做小工,砌砖,和水泥,只要勤快就饿不死,还有钱用。但他很少打钱回家。
娥子想要个女儿。全部亲戚没有一个支持她再要孩子,可她还是坚决要了。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娃,她想就叫“凡”吧!平平凡凡,挺好。她睡在破旧的出租屋,抱着哭闹的凡凡,一边哄一边喊“你真烦呐”。
凡凡出生不久,一天大清早,天还没亮,稻草骑着载有满满两筐上海青的三轮摩的,到红桥去卖菜。武汉的菜市就这样,菜贩把价格捏得死死的,挑肥拣瘦,去晚了卖不掉就只好倒掉。也许是稻草开快了些,也许是那个老头没注意,也许是另外一辆小车闯红灯了,反正最后老头被撞死了,稻草因为害怕、又是无证驾驶便慌张地逃跑了,小车主人看见老实巴交的稻草当然把责任都推过去了。钱自然是没有的,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于是稻草被抓进了大牢。娥子带着凡凡离开种了5年菜的武汉,回到了家乡,娘俩靠着几亩薄地艰难地生存。
【2】
凡凡二年级了。因为营养不良,个头还没5岁的孩子大。上课的时候他很容易分神,一会儿摸摸橡皮,一会儿剥剥指甲,一会儿盯着墙角的一只蚂蚁看。他坐在角落里,同学们不和他玩,讲的题目也不会,反应迟钝,不爱说话。一次娥子来学校给他送伞,几个调皮的男生开始起哄并取笑,回家时他把伞放在书包,淋得透湿。娥子知道后将他一顿暴打,他疼得扯起喉咙哭,一边喊着“你不要再去学校了”。晚上还是躺在娘温暖的怀抱里睡得香甜香甜的。
他恨她,又离不开她。尚不知孤独这个词,贫穷却狰狞地如蜘蛛网般盘踞在瓦屋的每个角落,挥之不去。他敏感自卑,从小在各种嘲笑和讽刺中受尽委屈,这使得他很善于看人脸色,头脑机灵。有时也会想象爹的样子,如果他在,应该会不一样吧!听到同学说他爹过年回来带了变形金刚和新书包,看到别人一家欢欢喜喜地放风筝,读到书中的慈父总耐心地引导教育孩子,凡凡心中总莫名其妙地难受。
过年时他哥偶尔会回来。也给他买新棉袄,骑着电动车带他到处玩,买一大堆的零食堆在桌上。还交给娥子他下学期的生活费。这是凡凡最开心的时候了,不用挨骂,有人关爱保护,还有好吃好喝好玩的。可这样的日子总很短暂而迅速。过不了多久哥哥走了,一切又恢复到原样。
娥子经常打麻将、抹纸牌,丝毫不担心凡凡。尽管才8岁,当别的孩子还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怀里撒娇时,他已经会自己做简单的饭菜了,自己洗漱了就爬到床上睡觉。娥子性格大大咧咧的,对于生活没有太多想法,亦无力去改变,孩子嘛,拉拉扯扯就大了。
【3】
有一天凡凡正拖着扫把扫地。老师布置的作业反正不会做,要家长签字反正不会签,那就不管了吧!他正想着待会去哪里挖几个洞玩玻璃珠,突然一个提着小箱包的陌生男人出现在眼前。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头发理了,胡须剃了,额头上印着深深的皱纹,双目浑浊。
“凡凡!”男人快步走到凡凡跟前,一把将他抱起,“我是你爸呀!”瞬间老泪纵横。
凡凡惊呆了,任由这个男人紧抱着。他埋下头,想了想,我俩确实蛮像的。好一会儿后他才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爸,爸?”没有哭,也没有笑,没有太多的感动,也没有过多的惊喜。可毕竟血浓于水,“哼,以后看他们还敢骂我'狗娘养的'。”
“你妈呢?”
“去打牌了,待会就回。我做饭你吃。”说完,凡凡就提着篮子跑到门外的菜园里摘菜去了。
稻草回来了!!!本村人和娥子那边的亲戚都过来探望,还专门请了师傅炒菜,各家都送了礼金来支援这个不幸的家庭。据说摆了二十桌饭菜,场面比人家嫁娶的还要壮观。稻草喝得醉醺醺的,给众人讲他在牢里的经历,讲出狱后不知道去哪里,讲回来的路费都没有,讲自己的冤屈......压了好些年的一肚子苦水,终于一吐为快。
凡凡在酒席间穿梭,没人给他夹菜盛饭,他就自己动手。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的生活将会发生一些变化了,自从他爹回来后。
【4】
稻草像变了一个人。出狱后不给家里打电话,不想去看孩子,跑去武汉的亲戚家要借钱去广东打工。亲戚好久好肉地招待了一番,又找出干净的衣物让他换洗,还给了两百元钱,苦口婆心劝他先回去和娥子商量再作打算。他这才不情不愿地坐车回老家,丝毫不提这件事。
昔日忠厚老实的稻草不见了。他要跟娥子离婚。两人都不要孩子。凡凡躲在墙角,眼巴巴地望着他们频繁争吵,摔东西,对骂,自己像是多余的。
不久,娥子去亲戚家过。好久都没回来,凡凡有了爹,没了娘。他不知道自己该欢喜,还是该哭泣。娥子要去广州打工,结果没去成。稻草在家,依然无所事事,可怜的凡凡还得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吵吵闹闹,最后两人终究离婚了。
凡凡跟着稻草过,经常被用鞭子抽得半死,还被倒立着灌在水里差点淹死,稻草不让他认娘,不然就往死里打。依然是营养不良,家暴,缺乏爱的呵护,没有玩伴,在学校被老师嫌弃、遭同学嘲笑……凡凡变得更加敏感,自卑,胆小,对这个社会也充满怨恨。
长大后,凡凡或许会背起简单的行囊,坐上火车,成为浩浩荡荡农民工队伍中的一员。或许会混入拥挤的人群中,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他那么瘦小,几乎不识字,没有手艺。他或许会跟着哥哥穿梭在高楼林立、灯火阑珊的城市,找寻着一方天空,不奢望未来,只为谋生。或许会凭着自己的机灵和打小练就的察言观色的本领,抓住某个机会,创造一个逆袭的神话(尽管我们都认为这并不可能)。或许会成为流水线上一个普通的工人,重复着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厂转移到另一个厂的命运。或许,或许会打一辈子光棍,无人忘却因为不曾被记起。如他的名字所说,凡凡,一个平平凡凡的人。
后记:不久前我回到老家,再次见到娥子,问起凡凡,她支支吾吾、避而不谈,只简单地说“他不在这里”。这个孩子是她坚持要的,养到他爸爸回来就结束了所有的缘份。凡凡以后会怎样?我不知道,只有每年回去才能得知断断续续的消息。命运像一张逃不脱的网,底下是一条条弱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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