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人兼美食家袁枚撰《随园食单》,《序》中引用了魏文帝曹丕《典论》的一句话:"一世长者知居处,三世长者知服食。"意思是说,一代为官的富贵人家,只晓得如何建园造屋;三代仕宦者,才能懂得华服美食之道。
照这标准说起来,恐怕大部分人家的饭菜,要象朱天文写她的父亲嘲笑母亲:“内人做的菜要用猪槽来装”那样也只配用猪槽来装。
可是君子远庖厨,也需要用热腾腾的饭菜裹腹;民以食为天,就算几代无人做官,到底是要吃饭的,尤其过年,就算再寒碜的人家,也要张罗几个盘碗上桌,以图新一年有个好发端。
读台大教授林文月先生的《饮膳札记》,林先生像做学问那样琢磨“饮馔”,要记卡片,钻研食谱,集众美,亲自下厨,用心烹制每一道菜肴,她的十九道“林氏私房菜”,简直就是舌尖上的《古诗十九首》啊,我羡慕得口水直流,她的儿女何等有福!
我的母亲幼年丧母,于家务饮食都极粗疏含糊,与林教授的《古诗十九首》没法比,《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玉笛谁家听落梅”、“二十四桥明月夜”那样的名目她更是闻所未闻,想未曾想,虽然跟着邻居们习得了几道家常菜,与朱天文的母亲水平大概不相上下。但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由于父亲对吃食较为讲究,于吃一项格外舍得花钱,总能淘换来相对较为丰富的食材,邻居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际,我们家每年初一能轻松张罗一桌子荤素齐全的饭菜,倒显得母亲厨艺高超,我们也跟着享了那个时候不可多得的一点口福。
现在想来,实在不能叫做丰盛,却已让一大票邻居羡慕得两眼发红。我记得凉菜是有糖醋莲藕、凉拌三丝、芹菜花生米、猪头肉等,热菜根据当年食材调配,一般也就是蒜苔炒肉、酸辣白菜、炖排骨、土豆丝、炖好的肉方切片煨胡萝卜条什么的,每年必有鱼——带鱼。
父亲年轻时候,喜欢热闹,过年最好的饭菜总是留给客人吃。那时候吃是一件大事,大年初一总有人来蹭饭,有时是他的朋友,大部分时候是母亲的一大帮表弟们,他们在老家好大年纪找不到媳妇,自从大表舅在母亲的操持下娶了年轻能干的新妇,他们都来依着父亲母亲,过年为了省钱,多不回老家去,都来我们家过年。他们与父亲喝酒划拳,总要等他们吃过了,我们小孩子才许上桌,剩下什么吃什么,但有两道菜是我记忆里母亲做得最好吃且每次都能吃得上的——凉的是糖醋莲藕,热的是带鱼炖白菜粉条。
大概男的都不喜甜食吧,我们最喜欢的糖醋莲藕每次都能剩得好多,母亲在盆里还拌得有多,待他们吃过了,都拨到盘里,任我们争抢;带鱼是给客人盛出一大盘后,剩下的加水加白菜粉条加作料,尤其要加很多醋,再文火炖了许久,客人吃完后剩下的也倒回锅里,搅拌后盛在盆里上桌,那些经过久炖的带鱼连刺都酥了。
后来在许多大小饭店里吃过各种做法的凉拌莲菜,甜的咸的皆有,横切竖切兼具,但我觉得当年的糖醋莲藕别有风味。
拌糖醋莲藕实在简单不过,但吃起来酸甜适宜,脆生爽口。大概因为我们的故乡在白洋淀边上,对于莲菜这样材料,母亲格外亲切有自信,反正这是那时过年我家餐桌上必备的一道菜。母亲做来极粗放,就是莲菜横切,刀功也不大讲究,在开水里焯过,放在凉水里一拔,再捞出放在盆里,多放糖醋,搅拌均匀,腌制时间越长越入味,吃时装盘,吃到最后剩了半盘子酸酸甜甜的糖醋汁,对我们小孩子简直比莲藕片还要抢手。我们拿着勺子你一勺我一勺不久就喝得盘子底朝天了,有时甚至为了谁喝最后一口打起架来,那时候真觉得是人间至味。
后来我自己将这道菜反复试验,切了极薄极匀的片,用白醋色泽洁白,但不及陈醋拌出来味美,可是无论我做得如何精致,女儿并不喜欢,最后都是我自己解决,至今我依然喜欢喝最后剩下的糖醋汁,没人争抢了,倒总不及童年的好滋味。
姐姐们都抱怨母亲给客人吃那么多带鱼,自家却主要剩了白菜粉条,我倒不大在意,因为我喜欢的恰恰是带鱼汤里炖出的白菜粉条,放了许多醋,盐也比其他菜放得重,因为母亲说“咸鱼寡肉”,炖到烂的白菜和透明的粉条带着带鱼的腥香味,味道极浓郁,就着馒头吃,很是美味。有时做得太多了,吃不完,放冷了,凝结成冻状,我也还是喜欢。以至到了现在,有时炖带鱼,粉条据说加了胶,早已不吃的了,我忍不住往里面扔几片白菜,多加醋狠炖,带鱼却并不多吃。
有一年,父亲不知为了什么,邀请了一个乡下干部来家里吃饭。那时城乡差别还是很大的,这是一个那个年代少有的大胖子,中山服的扣子之间皆绷得咧开了嘴,迈着八字步,走起路来宛若一只肥胖的鸭子,他还意料之外地带了他的儿子来赴宴,他说七女只此一子,单怕他的儿子错过一顿好饭似的。他的儿子据说比我大了两岁,长得人高马大,两只白多黑少的小眼睛远远地点在窄窄的额头两端,一张长脸,嘴很大,露出一口长长的大白牙,简直就是一张马脸,让人觉得他智商很可怀疑。
可能经常跟着他的父亲吃请吧,那孩子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可是我们看来他好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因为每上一道菜,他似乎都很新奇,他不认得蒜苔,也没见过带鱼,菜一上来他就大呼小叫着猛夹,他急切地放在嘴里,有时太烫了,又嗬嗬嗬地吐了出来,还净说傻话。在那道糖醋莲藕端上桌时,他对着那盘子白色圆片上有着好多圆孔的菜,用他白多黑少的小眼睛,左右端详了一下,用筷子挑起一片大声叫道:“爸,这是什么菜?这是胡萝卜钻眼眼吗?”这让我们一家子都不约而同噗哧笑出声来,他们走了之后,我们姐妹笑得前仰后合,从此以后,我们吃到莲菜,想起来就故意说:咱们吃“胡萝卜钻眼眼”喽!
那一次,他们父子把一桌子的菜几乎吃光,只留给我们这件多年的乐事,是以我现在还记得。
常看到别人写文章怀念母亲做的菜,当然不乏善烹饪精厨艺的母亲做的美味确实令人念念难忘,不过我觉得大部分是因为隔着迢迢的岁月光阴,被时间的滤镜所柔化美化,宛若明太祖朱元璋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时过境迁,再也无复当年滋味。
可是当年一家人在一起,在新年的鞭炮声里,踏着如一地落红的鞭炮屑,吃一桌母亲大刀阔斧炮制出来的饭菜,说不上名目,喜气腾腾的年味却早已弥散开来,夹在未散的硝烟里,听得见响声,看得见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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