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米小米,我手里攥紧的,是我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我终于可以去到北师大的校园里了。要知道,这是我做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想过会变成现实的一个梦。
我知道,这一切,是荣给我的。
四年前的九月十二号那一天,我拒绝爸爸妈妈送我,自己一个人带着满肚子的委屈和不情愿背起行囊来到这所连“第三世界”都称不上的师范专科学校。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脸上洋溢着的喜气,我满是不屑,高兴个什么劲呀,和我一样,全是些没出息的东西。
我们家是个教师世家,从曾祖开始,一辈辈的人都在粉笔灰中销蚀着生命。我也从没想过要做别的。可我的理想是上北师大,做一个像祖辈那样的真正的优秀教师。但高考前的那场可恨的病把我送进了这所我做梦都不会去想的师专。我落寞而孤寂地行走在校园里,我的内心满是灰暗:北师大呀,你成了我心底永远的痛!
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去处,离学校不远处有一条刚刚完成还未正式投入使用的铁路,没有喧闹的说笑声,没有呼啸的火车声,有的只是大自然的安宁与静谧,尤其是山脚下的那一段。
每到周末,我总是早早起床,灌好一大壶水,带上面包、书、手机,找个向阳背风的地方,消磨一整天。看书看累了的时候,可以把铁轨当成平衡木来走,抑或躺下去看蓝天白云,还可以倾听小虫子们絮絮的交谈,拔一根茅草编个小蚂蚱……真是惬意呀,整个天地都是我的,可以什么都想,亦可以什么都不想,天地心灵皆是一片空灵。
那天同样是周末,同宿舍的女孩们一大清早就唧唧喳喳讨论着上哪条街去买衣服。一片聒噪声中,我拿起我的装备走出校门。虽然天有点阴沉沉的,不适合到外面来,可空气到底比屋子里清新。我美美的吸了一口气,仰身躺在了山坡上。书还没翻几页,眼皮就沉重得直往下掉。我干脆把书盖在脸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睡梦中,我飘飘悠悠到了北师大的校园,瞻仰着鲁迅先生的塑像。突然觉得有人晃动着我的肩:米小米,醒醒!醒醒,米小米,要下雨了!
我努力睁开眼睛,原来四周已是一片暴雨欲来的黑暗了。头顶上方是一双关切但却陌生的眼睛。我一骨碌爬起来,低头说了声谢谢,收拾起东西就要往学校赶。突然想起,这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复又抬起头来,用狐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那人肯定是看出了我的心事,笑着说:“米小米,我可是没少帮你的忙,你居然都不认识我。我是荣础,校报第四版编辑。你的那些文章可都经过了我的手。”想起来了,最起码这个声音我是听过的,每次我的稿件需要改动,他都会打电话给我,只是我疏于交际,从没想过要去找老师或去谢老师:“荣老师好,真不好意思,谢谢您!”
“走吧,不然该下雨了。”荣老师正说着,一道紫色的闪电从我面前闪过,我一哆嗦,加快步子往学校走去。一路上,我只顾低头赶路,没再说话,荣老师也很沉默。进得校门,我又一次低头说了声谢谢后拔腿就往宿舍跑,刚一进门,雨就铺天盖地而来,地上腾起的水雾顷刻间迷朦了整个世界。我暗自庆幸,好在荣老师从那儿经过,不然就惨了。我甚至都没去细想,荣老师为什么会从那儿经过呢,那可是个少有人去的地方。
我还是和从前那样,心里不痛快或周末时,都到铁路上去走走。好些回,我都看见荣老师也拿着本书在离我不远处的一段铁轨上坐着。我总是轻轻悄悄的来到自己的领地,找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下或躺下,物我两忘。只是偶尔会有些失望:这个天地不再是我独有的了,怎么就会多了这么一个不识趣的闯入者呢?
那天我带去的是一本什么揭露三毛生活真相的书,刚看几页,我就气得把书丢下了。总有那样一些无聊的人想用一些无聊的办法来出名。生活中的三毛是什么样的关你们什么事,就如钱钟书先生说的鸡蛋好吃你吃鸡蛋就是了,为何要去管老母鸡是什么外形、体态呢?我喜欢三毛,喜欢她的轻松,喜欢她的如话家常,喜欢她营造出来的那个多姿多彩我们所没经历过的世界。
我正奋笔疾书我的感受,荣老师来到了我的面前:“小米,写什么呢?一脸的愤世嫉俗。”我正想倾诉呢,所以我破天荒地在外人面前滔滔不绝起来。从这以后,我和荣老师渐渐熟悉,每回在铁路上遇见了,总要聊上几句。
很快,我就知道了荣老师比我大不了几岁,才毕业两年,而且是北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北师大耶,就凭这一点,我无端就对荣老师多生出几分钦佩与尊敬来。我甚至觉得,这所学校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可爱了。
我开始抢教室第一排的座位,开始认真听老师们的课,开始爱上了那些独到的观点和精譬的论述。除了周末,我很少到铁路上去了。
那天是当代文学鉴赏课,梅教授是一位睿智的学者,他对诗歌的剖析往往入木三分。我很喜欢听他的课。可那天梅教授和其他几位老师却在教室的后排坐了下来,站在讲台上的居然是脸色稍显红润的荣老师。
荣老师开始自我介绍了:同学们好,我是校报编辑荣础。我来咱们学校虽说已有两年了,可我还没正式上过一节课。今天咱们中文系的领导、老师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感到莫大的荣幸。我衷心希望我能带给大家一点什么。我将和大家一起欣赏的是臧克家的诗。荣老师显然很激动,以上这番经过精心准备的话虽说看不出破绽,可当他转过身子在黑板上写字时,连断两次的粉笔泄漏了他内心的慌乱。教室里开始有窃窃的笑声。
我专注的看着前方看着黑板看着荣老师,我尽量让脸上带着笑,我想通过我的眼神告诉荣老师我对他的欣赏,就像平常在铁路上欣赏他的高谈阔论一样。我相信荣老师感受到了我的鼓励和支持,他流畅了起来。当他要求一位同学朗读并简要鉴赏臧克家的《老马》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站起来,声情并茂地朗读了诗歌并用我写文章时惯用的语言作了评析。我落座时,教室里响起一阵掌声。天知道,这是我进入这所学校以来第一次在同学和老师面前发言。五十分钟后,梅教授他们满脸笑容地拍着荣老师的肩膀:小荣啊,好好干,不错!
大概一个月之后,荣老师从校报调到了我们中文系。荣老师说要请我吃饭,他说要谢谢我,那堂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课,没有我他上不出预期的效果,那他也就没这么顺利来到他一直想来的中文系。可他不知道,没有他,我还是那个一直躲在厚厚的心灵茧子里拒绝和这个我认为庸俗的学校交流的我。
我和荣老师越发多的在铁路不期而遇,我们心照不宣。铁路上的畅谈甚至是争论,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享受,这比独立拥有那一片天地还让我心旌摇荡。同学们都诧异于我的变化:那个面无表情、来无踪去无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侠什么时候也爱说爱笑爱参加集体活动了?我在各种比赛上频频露面,捧回一个又一个奖杯,我甚至竞选当上了校文学社的社长。我的天地越来越广阔了。我还试着说服自己:小米,读师专也一样可以成为最优秀的老师的,关键是看你怎样去做。
冬天在眨眼之间到来,呼啸的北风让人放弃了一切的户外活动,我也不再去铁路上散步了。那个周末,荣老师给我打电话了:小米同学,愿意给我个机会向你表达我深深的谢意吗?
星期六我起了个大早,穿着笨笨的羽绒服、戴着厚厚的帽子,来到荣老师的家。看着我北极熊般的模样,他哈哈大笑起来,我忙不迭地把这些装备给撤下了。荣老师这所谓的家,是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荣老师说这是租的,学校和他各出一半租金。说实在的,这又小又破旧的房子我可实在不敢恭维。可只看一眼,我就爱上了那张黑白红三色相间的大沙发。坐上去果然舒适无比。我开玩笑的说:荣老师,你还行,还算懂得享受生活。
“拜托你别再叫我老师了,都把我叫得跟你们那古代汉语老头似的。”荣老师夸张地学着古代汉语陈老师佝偻着背眉头紧蹙的样子。
我忍俊不禁,可还是一本正经的说:行,从现在开始我叫你荣老板。嘴上虽这么说,可打这儿以后,我改口了,其实我也觉得叫他老师挺别扭的,叫“荣”好,省事又近乎。
那天中午是我做的菜。别小看我,爸妈从来不娇惯我。初中毕业时我就够三级水平,高中毕业时已经可以做大厨了,爸爸常说:我的米儿宝贝,不做老师还可以做厨师呢。我的拿手好菜是啤酒鸭、豆豉鱼。荣吃得满嘴流油,含混不清地说:小米儿,欢迎你常来,常来。荣也改了对我的称呼,“小米儿”可是我爸妈的专利。荣这么叫来,我也没觉得不习惯,甚而感觉随着这一声“小米儿”而来的,是一股温润的家的气息。
我当然常去了,一来我偶尔也会手痒嘴馋,二来我想念那张温软的大沙发。每次吃完午饭后,我都会窝在上面美美地睡上一觉,睡一个梦中有向阳山坡有笔直铁路的觉。
当柳穗儿吐出嫩黄的时候,铁路已经全线贯通通车了,每十分钟就有一趟列车呼啸而过。我已极少到铁路上去了。学业负担加重了,而且我还找了一份家教。
第一次拿到三百块钱工资的那天,我买了好些菜来到荣的家,一沾酒就醉的我,居然和荣干了一杯又一杯,嘴里还念叨着李白那首“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爱死了李白所营造的这种境界。我冲荣傻笑着说:我醉欲眠我且睡,我要睡那张大沙发。
醒来的时候,我抱着靠背蜷缩在沙发上,荣四仰八叉在他的床上。看了看熟睡中的荣,给他盖上被子,我回到了学校。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出了口气。安静坐下来想看书的时候,精神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荣熟睡的样子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
“小山坡上开满映山红了,小米儿,咱赏花去吧。”星期六的上午,荣给我打电话了。也是该出去看看春天了,天天闷在教室图书馆里,人都快发霉了。我又带上水、面包和书,准备和荣在那个向阳背风的山坡上呆一上午。我们还象往常那样讨论着刚看的书。荣突然说:“小米儿,你现在就着手准备考北师大的研究生吧,有梦就该去追。”我睁大眼睛:“我能行吗?一个小师专生。”
“能行的,我们的小米同学聪明着呢!”荣的脸上写满肯定和鼓励。远远地,有火车的隆隆声传来,听在耳朵里居然象号角。我心动了。
“我们的田野,美丽的田野”,山坡下的铁路上传来甜甜的歌声。一个乡下模样的小女孩和我以前一样把铁轨当成平衡木走着。我大叫起来:小妹妹,危险,火车快要过来了!
“没事,大姐姐。我家就在前面,那儿,铁路下面,我快到了。”小姑娘仍旧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去。我急了,冲下山坡。荣说,别急,小米儿!也跟着我往下冲。当我冲到小女孩面前抓起她的手时,刚才还远远的火车轰鸣声就出现在附近。小家伙傻了,我也傻了。荣吼叫着,小米儿,抱住小妹妹,往旁边滚!我下意识地看看旁边,那是铁路的路基,高高的陡坡。荣跳起来,用力把我一拽,我们仨一起滚下了高坡。火车呼啸着从我们上面驶过。我长长地喘了口气,拍拍胸口,真险哪!
“血,血,大哥哥,血!”小家伙带着哭腔大叫起来。鲜红的血正汩汩地从荣的后脑勺涌出来,顷刻间洇红了他脑后的那块尖石头。我连滚带爬地扑到荣的身上,我颤颤抖抖地摸出手机,我死死地咬着嘴唇,我抱住荣的头,我脱下上衣想要堵住那个口子……荣抬起手,第一次爱抚地摸了摸我的脸,嘴唇蠕动着,我贴了耳朵上去:小米儿,宝贝儿,北师大!
还没到医院,荣的手就已经冰凉了。天旋地转中,我倒了下去。
妈妈把我接回了家,高烧中的我只有一个意识:小米儿,宝贝儿,北师大!
我再次回到学校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本蓝色封皮的日记本。蓝色,我最喜欢的颜色,一种既忧郁又高贵的颜色。日记的扉页上写着:写给我的宝贝小米儿。
“小米儿,我爱你老长一段时间了,只是傻傻的你我怎么暗示都不知道。可我怕我直接说出口会吓到那么纯真的你。
小米儿,你不知道,当你频频向校报投稿却从不露面时,我就开始注意你了。你的文字里透着一股高贵和忧郁,透过它们,我看到了你的落寞和孤寂,你的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
我借着谈稿的事给你打电话了。你的声音沉稳而文静,甚至有些冷漠,你似乎拒绝和我交谈。
我终于忍不住去看你了。你坐在教室的一角,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紧蹙着眉头。”
读到这儿,我的沉寂了这么多天的眼泪终于肆意地涌了出来,它们在顷刻间淹没了我的整张脸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泪眼朦胧中,荣就站在我的对面,安静地看着我,说:“小米儿,有梦就要去追!”
“小米儿,我无意间发现你爱到铁路上去玩。那天天阴沉沉的,天气预报说有暴雨。我猜想你还是会去的,我担心你会淋雨,所以我沿着铁路一路找过去了。那个小山坡上,你睡得象个婴儿,嘴角还带着笑。我真不忍心把你叫醒,可雨眼看就要来了。你朦胧的睡眼透露出对我的戒备,你不认识我,你当然不认识我,因为你从来都拒绝和我见面。虽然我心里在翻江倒海,但一路上我们无话,我不知该如何开始,我怕不经意间会伤了你。
后来铁路上的无数次偶然相遇当然是我刻意的。我知道了你的忧郁源于你的理想,源于北师大。小米儿,你真是个上进的好女孩。我会帮你圆梦的!”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荣啊,你一直都有预谋,为何,为何不告诉我呢?小米啊,你怎么会那么迟钝?
“面对学校现当代文学权威梅教授,面对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我很是心慌。毕竟我一直就希望能调入中文系。小米儿,宝贝儿,你的眼神,你的笑容,给了我信心和力量。谢谢你,宝贝,我的好小米儿!
我精心的把屋子收拾了一通,我决定邀请你到家里来玩了。
我第一次张口叫了我在心里叫了无数遍的‘小米儿’。没想到的是,看来像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的你,居然烧得一手好菜,我真有口福。
小米儿,你喜欢我的大沙发,真好。”
……
擦干怎么也擦不干的眼泪,我把荣的日记本锁进了柜子的最深处。我虽然不再在乎北师大,但是我在乎荣。我开始把头埋下去,我要去北师大,去荣生活过四年的地方,去走他走过的每一条路,读他读过的每一本书,坐他坐过的每一个座位,看他看过的每一寸风景……
荣,我已经来到北师大的门前了。但是,你知道吗,我只想要你牵着我的手,带着我漫步在铁轨上,由着我把铁轨当成平衡木来走。
你知道吗,荣?
网友评论
很痛,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