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素魄冰魂蕴瑶仙，烟锁重华自惹牵。
千古凡尘皆瞧见，飞花联情月常圆。
喜怒哀乐，万语千言。四感自情而生，叠建三千世界。怒哀虽云有情，终于无情。喜乐未尝无情，终非有情。无情于有情中，更见无情；有情自无情里，益见有情。
要知在天有风有月，在地有山有水；在草木有花有柳，在鸟兽有禽有鱼。在四时有春秋冬夏，无一不含香吐色，无一不逞态作姿，是以情于魂动。所不容己，便因情而死；所不能忘，则因情而生。
于是有情劫、有情魔、有情痴、有情缘，皆是情动而造化颠倒。情动则昏而欲迷，荡而忘返，心性亦未免不为其所牵累。欲要收心正性，须先定情固魂。虽然，情岂易定而魂岂易固者耶？
一旦触物而起，一往而深，系之不住，推之不移。当其有，不知何生；及其无，又不知何灭，夫岂易定易固者耶？风月山水花柳禽鱼种种之物，好比螓首蛾眉之人，花容月貌之人，粉白黛绿之人，真乃情所最钟过于百物也。
今所谓《情魂传》，名为小说，实是贺礼，力求闾阎能道。所述之事，不惮委悉烦密，非有异于描摹点缀，托兴抒怀，与古人传记争文章之工也。或曰：“情乃人之所感，何故以魂相称耶？”真是蜃楼海市，焰山火并，观非不奇；然非耳目经见之事，未免为疑冰之虫。故夫天下之真奇事，未有不出于庸常者也。此情魂一说，亦是如此。
列位看官勿躁稍安，此书所述之事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方始阅者了然不惑。
○
话说先年，济南府有一秀才，姓叶名芷。不到六岁就没了爹娘，既无伯叔终鲜兄弟，是个伶仃孤苦之人。临家李氏夫妇二人将其收养，因其父于二人有恩，则视叶芷为亲生骨肉。
虽幼时没能享富贵，可也不至于流离失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叶芷年幼，但眸若秋水，发奋读书日夜不缀。真个是：
三更灯光五更鸡，雪案萤窗志足奇。
莫欺少年尚且穷，胸中自绘欧阳荻。
叶芷生得一表人材，所做的文章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十五岁上，就领了批首。虽叶家门庭冷落，寄人篱下。但叶芷生性豪爽，贫之一字，全不在他心上。平日只以读书作文为事，或遇看花赏月，临水登山，也做些诗词自娱。
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李家所在，真个千峦竞秀，万壑争流。无穷好景，应接不暇。小屋弯弯抱着一带流水，绕着数点青山。门栽垂杨，宛似当年陶令宅；径植翠竹，依然昔日辟疆园。
诗云：
门掩垂杨碧树东，小桥曲径漫相通。
青山点点参云表，流水淙淙入涧中。
要知万物有灵，风调雨顺处必有贤人，凶年饥岁日全因鄙士。天灾降下全因人祸先起，而此地五谷丰登，足以见李氏二人为人何其真善也。两人膝下无儿，只生得一女，与叶芷同龄。正也是二八妙龄，已是天姿国色初显：
眉舒柳叶眼湛清波，身穿着淡淡春衫，宛似嫦娥明月下。裙拖着轻轻环佩，犹如仙子洛川行。远望时，羡煞宋玉之族；近观来，应解相如之渴。
叶芷大她一季，拿她当做妹妹，全无它想，久了就直接称她个李妹。兄妹二人自小念书识字便在一起，若论学问，比起叶芷只强不弱。只是二人都无意于功名，便不显山不露水，闲时和韵赋诗，好快活哉！
那日八月十五日，正是中秋佳节。这晚月明如昼，李家团圆家宴摆在后花园。夫妇二人居中坐下，两人旁坐相陪，一家畅饮。又见一天皎月，照得阶前雪亮，耀人眼目。李氏夫妇二人已寝，只两人在院中谈笑、嬉闹。
“叶兄，今日我遇见那楚家的二少爷，他嘲你不为功名，终日饮酒赋诗，与草木为伍。”叶芷轻呷一口，笑道：“你管他作甚。富贵从来有命，读书岂为功名？昔者文正公已做状元，人道他一声吃着不尽，他尚云我志不在温饱。以我来看，功名还是易事，尚有难于功名者耳。”
“那是自然！”李妹应声：“我叶兄可是苦志萤窗，功名亦自不小。瀛洲夺锦，雁塔题名，指日可待。可这难似功名，更有何谓？”
叶芷此时已饮了数杯，不觉乘着酒兴笑说道：“人有五伦，我不幸先父先王，又无兄弟，五伦中已失了二伦。君臣、朋友间遇合有时，这最后一伦……我怕我为人在世一场，枉读了许多诗书，埋没了一腔心思。只是美玉藏辉，明珠含媚，可遇而不可求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叶芷不见眼前之人眉头微蹙，半梦半醒之时只听其语：“可是呢，不都说么。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相如见赏于文君，李靖受知于红拂，佳人才子，一朝风流动，成千古美谈……理固，理固宜然。”
“文君虽慧，已非处子；红拂虽贤，终为婢妾。况琴心挑逗，月夜私奔之事，终属不径之事啊。”
李妹沉吟许久，正欲开口，却见得叶芷趴在青石桌上熟睡，只能轻叹一声，将外衫罩在他身上以免其受夜寒，而后默默离去。
真个是：
世间真伪不相兼，只为才情赋从天。
牙琴须遇知音解，卞玉还逢识者怜。
人事无端复云雨，天心有意合因缘。
待看情定于魂后，一段良缘两世演。
○
“你因何事而烦心？”
“叶某只求一人心。”
“又有何要求？”
“才色兼全。”
“此话怎讲？”
“有才未必有貌，有貌未必有才。有才无貌不可谓之绝世佳人，有貌无才不可谓之女中学士。”
“若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不惟女工针指样样过人，诗词也尤其所长呢？”
“……”
“来罢！来我这里罢！”
○
叶芷实是红雨转世，虽不在神仙列位，根骨里也绝不是凡夫俗子。
只他日日在梦中过活，自己不信是梦，只当真的。及至捏造了这一梦中之情魂传，然后唤醒了这传中之梦。也不知叶芷如何到了到了梦中，好似云催雾赶的滚来。
不知何时，举首一望，前后左右寻不出一条道路。竟是浩渺苍茫无边无际的情海。情海由情汇聚，只有无数粉红浅白的花朵浑如绣茵锦簇。
叶芷见此光景，辄有所感。只觉得心慌意乱，目眩神摇；罡风一吹身子乱撞乱磕，登时闯空一脚，跌在花海中了。
他大叫一声，待要挣脱，早已一落千丈，直坠至地。揉揉眼睛，立定脚跟，方才记起自己如何如何。幸亏这一跌跌醒。回想适才情事，历历在目，自觉好笑：“竟做了一场大梦。”
看官，你道这叶芷，究竟醒了不曾？但他自己以为是醒的了，想要回家去，不知从哪一头走，模模糊糊踅下桥来。迈步再行，眼前一花，自己竟走入了一冷寂孤清的大殿内。
见叶芷已至，二人入报。顷之，请入。十殿王降阶而接：“久仰声华。”叶芷便与之对坐，略局蹐退讯。十殿王说：“君居阳界，寡人处冥府。不相统摄，无需繁文缛节。”
两人聊了一会，叶芷才知十殿王旨意。今阎王十殿偏僻简陋，欲别构一殿。工匠已举，木石咸具，正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所乏只不过上梁文尔。
叶芷起身环看四周，虽无山色花光，但地府鬼怪妖魔只此一家，不觉诗思扑扑从天外飞来。一挥而就，文不加点，真是个：
文成七步笔扫千军，腕下霎时兴风雨，纸间顷刻走龙蛇。
词曰：
日月朝暮悬，鬼神执掌权。天挂高堂，地藏深府。既属香火之依归，可乏庙宇之壮丽！是用重营宝殿，新揭华名。狱卒牛头人手，巡逻访捕；罗刹马头人身，力壮排山。列明珠白璧之帘栊；接青雀黄龙之舸舰。琐窗启而海色在户，绣闼开而云影临轩。雨顺风调，镇幽冥九千余里；天高地厚，垂后世亿万斯年。一见生财，阳无常长舌口吐；天下太平，阴无常铁面无私。孟女熬汤，前世已了，莫记过往恩怨；鬼判持册，记生载命，要知将来情愁。控蛮荆而引瓯越，永壮宏规；叫阊阖而呈琅玕，宜兴善颂。生在阳间终有散场，情魂归府又有何妨。遂为短唱，助举修梁：
抛梁东，方丈蓬莱指顾中。笑看扶桑三百尺，金鸡啼罢日轮红。
抛梁西，弱水流沙路不迷。后夜城郭太傅降，一双青鸟对人啼。
抛梁南，巨浸漫漫万族涵。要识封疆宽几许？冥京十王森罗殿。
抛梁北，众星绚烂环辰极。遥瞻何处是中原？一发青山浮翠色。
抛梁上，乘龙夜去陪天仗。袖中奏罢一封书，尽与苍生除祸瘴。
抛梁下，魂族纷纶承德化。清晓频闻赞拜声，梁父山中气升平。
伏愿上梁之后，万族归仁，百灵仰德。珠宫灵阙，应天上之三光，衮衣绣裳，备人间之五福。
十殿王大喜，欲送叶芷厚礼一份。正此时，鬼判走上前来，各自呈上生死簿一份。只不过三息，叶芷面色惨白，气息沉重忙深呼吸几口，这才缓劲过来。
原来生死簿上黑纸白字，那李妹寿命，竟不多了！这般想着，叶芷通红双眼，八尺男儿抱头痛哭起来。
真是：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十殿王沉默半晌，说：“叶老弟今日帮了我大忙，此是我理应管，只是……”
叶芷站起，抱拳行礼：“老哥，我岂会不懂？红尘滚滚，皆有天命。可叶某天底下只这一个妹妹，她死我又怎能独活？不知老哥……可否帮我一忙？”
“如何……？”
“将我所余下的寿命，一并划给我这李妹！”
十殿王最终拗不过叶芷，只能同意。这等事虽说也是逆天改命，可毕竟是以物易物等价交换的差事，就凭叶芷作赋之恩，事也要办。
鬼判正欲改写簿本，听得叶芷道：“老哥，给我留一日吧。我，我想再见她一面。”
此一面，竟是最后一面。
○
叶芷不辞而别来到冥府，已有三日。终于，全体上下整个灵魂只单单剩了一个字——情。这可真是融情于魂，情魂共生了。欲要得到印证，反倒平添烦恼；需要寻觅佳人，反倒落得个身褪形消的下场。
正是：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赤条条来来去去，争也罢，夺也罢，爱也罢，恨也罢，怜也罢，惜也罢。
往昔繁华一场梦，由来到底万般空。
又一日，叶芷在地府中醒来。外面依旧黑囷囷一片，不见有日月更迭，也就没有物换星移一说。也不知是几时，也不知外面为何熙熙攘攘这般吵闹，来到案几旁，为李妹作赋一首。赋曰：
若有人兮波之中，折杨柳兮采芙蓉。振瑶环兮琼珮，璆锵鸣兮玲珑。衣翩翩兮若惊鸿，身矫矫兮如游龙。轻尘生兮罗袜，斜日照兮芳容。蹇独立兮西复东，羌可遇兮不可从。忽飘然而长往，御泠泠之轻风。
“老天，为她我划去性命毫无半分犹豫，你可否保她平安幸福啊！”
这般想时……
“哥！”
耳畔似有熟声传来，定睛一看，却情海飞花平地而起，花影重叠，那人竟是……
彼此深情各自钟，谁知无处觅仙踪。
天工巧使奇缘合，一段良缘两人中。
只求她生，岸芷汀兰，道尽平生愿。
三生按订，叶落无声，情魂故事百家传。
同学生日，怎样祝贺？
想我也别无长技，只此还差强人意。本欲写鬼神，可笔下到底情动，文由心走，才有了这《情魂传》。书到用时方恨少，只希望她茶余饭后能看上两眼，笑上几声，也不枉我如此写道。
我愿给你办一个小小的仪式，因你而起。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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