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工作以后，才知道评价一家国企好不好，还有一个很独特的角度，那就是在里面工作的年轻人（特指男性）找对象的难易程度。
01
我被分配进去的那家国营大厂，曾经有过非常辉煌的经历。据说辉煌那阵子，想进我们工厂上班，当地政府机关领导写条子都不管用，因为我们厂属于部里直属单位，行政隶属关系不归当地管。之所以形成那样的“盛况”，没有别的，就是因为工资奖金高。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对越自卫反击战打的热火朝天，我厂生产的武器装备，特别受指战员欢迎。
那时能够进入厂里的小伙子们，走路眼睛都是向天的，根本就瞧不上周围那些厂子的人。而只要来一个小伙子，没有对象的那种，总是呼啦一下围上来好多大爷大妈，纷纷给介绍对象。虽然一开始都是牛哄哄的挑三拣四，但架不住大爷大妈轮番上阵，采用车轮战术，这个不行就下一个，总有一个适合你。最终小伙子在各种“围攻”下，大多数败下阵来，娶了大爷大妈们的推荐款。
您看到这里不需要羡慕我，因为我没赶上那个辉煌的时候。等到我被分配进去的时候，情况恰好翻了个个，正应了那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的话，也就十年光景，由于军方订货的急剧减少，厂子一下子就不行了，别说奖金，能按时发工资，就已经是厂长能力的最大体现。连着好几年不涨工资，还没了奖金，跟社会上其它单位一比，明显矮了一头。
不知道当年辉煌时候嫁进去的姑娘们（已经变成了半老徐娘）后不后悔，反正我们分配进去的那帮大学生，没有一个不后悔的。基本上从进去的第一天就想逃走，比较激进的一个同学，才两个多月就走掉了，什么也不要了，爱咋咋地，反正老子不干了。
当然，大多数人没有那么激烈。毕竟在那个时候，把到手的正式工岗位舍弃掉走上社会去自谋生路，还不是主流。
然而问题实实在在存在，最重要的就是我们这么一大群小伙子们找不到对象。不仅我们那一届，前面两三届也都没找到对象，包括数量不多的女同学，也一样。她们看不上我们这些一同进厂的男的，我们也不敢去追求，但是外面的人因为单位的原因，也不太容易接受她们。当然，今天我重点要说的是男同学，何况女同学数量也少，不必展开介绍。
从我们进厂的第一天，老师傅们就告诉说，你们来错了地方，这个破厂子，收入太差，小伙子都找不到对象。我们很快就明白了老师傅们并非危言耸听，因为稍微抬眼看看，就明白他们说的是实话。然而这不是我们的错，虽然我们要承担因为这个错误导致的后果。
厂领导很明白我们所处的尴尬境况，所以也把给我们找对象当成了大事来抓。毕竟男大当婚，总是单身，慢慢就会变成危险因素，不是捣乱就是辞职，对工厂发展不利。于是，工会跟团委领导，当然也包括各分厂、各职能部门领导，都有意无意地四处动员，发动所有能发动的力量给我们介绍对象。
02
有一天工会副主席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她办公室一趟。副主席是个中年妇女，年龄大致五十左右，跟我母亲差不多，矮矮瘦瘦的，看到我们总是笑着打招呼，让我们觉得那个破败的工厂也还有那么一丝暖意。
到她办公室，简单寒暄几句就问我有没有处对象。我说：“您还不知道呀？谁肯跟我们处对象啊。您给费心介绍个呗。”因为平常经常见面聊天，也没拿她当领导，说话比较随便。
“还真是有个姑娘，想给你介绍下。”这话有点在我意料之外。我属于那种情商特别低的人，接到工会副主席电话让我去，我都不会想会有什么事情。在我脑袋里，想也没用，反正去了就知道。
其实在我心里，对于相亲这样的搞对象方式，多少是有些抵触的。虽然一穷二白，矮矬穷，但是自己并不肯看不起自己，在自己心目当中总还有些高大上的人生理想。进了工厂，面对那样破败的环境，心中的理想难免会打些折扣，有些想坚持的东西，也就松动了。
不管怎样，有人给介绍对象总归是好事。我脸上浮现出来不是那么发自肺腑的笑容：“真的呀？那可太好了，谢谢您啦。”
“你们这么多小伙子来了厂里，因为厂子不景气影响了你们找对象，我们这些老人都觉得不好意思呢。”她没有直接说介绍对象的事，而是提升了谈话的高度，为我们叫屈。
“可不是嘛，这破厂子，把我们这么多潘安宋玉都给耽误了。”我喜欢开玩笑，心里也确实认为她说的对。
“工厂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不过厂子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好起来，但是咱们厂长也说了，目前已经到底了，以后就是上坡了。”我心里并不想听这些，年轻人，有人说给介绍对象，心里就有些异样，想尽快知道介绍的是个什么样子的七仙女。
“我们都年轻，也不懂这些，反正来了，那就好好干活呗。”我嘴里敷衍着。
“唉，这个社会就这么现实。你说以前吧，咱们厂子好的时候，外面的姑娘排着队让咱们挑。现在可好，一听说是咱们厂子的，姑娘们都不愿意见面。”她继续说着我不想听的内容。虽然不想听，但是我还是听到了，也明白她话里的含义：别以为你们大学生多了不起，进了这个环境，就必须按照这里的条件说话，在找对象这件事上，不要太挑剔了，有人肯嫁就不错了。
其实，以我当时的情商，仅仅凭她那么说，我是想不到这个层次的。但是那样的说法，平时已经有许多老师傅有意无意的说过，说我们没有任何可以骄傲的资本，没钱就没有一切。想找对象，就要降低要求。
我有些违心地说：“您说的对。我们分配到这里，举目无亲的，家都在外地，又没钱，找不到对象也是应该的。要是有人肯跟我们处处，我们肯定求之不得。您能想着我，给我介绍，虽然我不会说感谢的话，可是心里面明白呢。”
她笑了：“我可不用你们感谢。你们都是外地来的，不在父母身边，我们这些老人应该关心一下，谁都有孩子，谁不心疼呢。”
我也跟着笑笑。
“其实你们都挺棒的，只是单位不好，耽误了你们。”她稍微停了一下，“我有个朋友认识一个姑娘，也是刚毕业不到一年的大学生，哪都好，就是有点胖。”她拿眼看看我，“胖点的你怎么样？不会嫌胖吧？”
“怎么会呢。”我嘴里这么说，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家里姐姐妹妹都算是胖人，尤其我妹妹，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体重却超过了130斤，就挺胖的。
03
她打开身前办公桌上的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一边用手从信封里往外掏什么东西，一边说：“我跟这孩子也没见过，我那朋友给我一张照片，你先看看。”她从信封里面掏出来一张很小的照片递给我。
“也没有全身的，是个小半身，你先看下。”
我接过来。照片很小，就是证件上面那种一寸头像，感觉仿佛跟普通的一寸头像还有些不一样，但是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照片上面的头像，真的仅仅是个头像，脖子往下一点都没有，甚至脖子也仅仅是为了表示脑袋没有凌空存在而保留下来，所以小小的一寸照片上，基本上就是一个头像，名副其实。
据说高明的医生（对人体体格专门进行研究的人）看到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就能够推断出来整个人的外貌体型。但是我没有那样的本领。
通过照片上的头像，我能看出来的，有这么几点。第一，这是一个姑娘，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第二，五官端正，头发挺黑。第三，不瘦，或者说比较胖。按我的看法，头像上面的胖，跟我妹妹差不多，于是心里就按照我妹妹的体型来参考了，感觉也不是不能接受。
“你看怎么样？”她说着，口气里面有些疑问的意思。
“看上去是有点胖。不过我妹妹就挺胖的，单看头部，看上去跟这个姑娘也差不多，也能接受。”从我内心深处，确实不怎么喜欢胖人，但是毕竟人家好心好意给我介绍，我也不能一下子就回绝，最起码那样太不礼貌了。何况，万一不是很胖呢？再说，再胖不也就我妹妹那个样子吗？这样想着，嘴里就没有流露出来拒绝的意思。
“那要是不嫌有点胖，就安排你俩见个面？”
“没问题，听您的。”
“要不就下午下了班就去？你先回去，我打个电话约一下，等会告诉你。”
04
三十年前，自行车是市民们主要的私人交通工具，我虽然买不起，但是从老家托运来一辆，也成了有车一族。
下班后，我跟工会副主席一起骑车去了西门商场的大门口。那时候，西门商场是那个县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虽然商场仅仅有一层，毕竟属于北京郊区，比老家县城的商场气派多了。当然，现在那里也很繁华，在那个地方建起了超大型的万达广场。
到了商场门口，有另外一个老太太在等我们。按照工会副主席的说法，是她的朋友，那个姑娘是那个朋友转介绍的。她俩一见面就叽叽喳喳聊个不停，我站在距离她俩两米左右的位置，东瞅瞅西望望，毕竟没有相过亲，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也有一点点激动。万一不怎么胖，头像还挺好看的，那该有多美！
马路上汽车很少，人来人往，基本上不是步行就是骑自行车。所以要是有汽车经过，我就会认真看上一眼。
又过来一辆汽车，看上去挺高级的，是广州标致。在当时，那样的一辆车要三四十万，在我这个月收入不到两百的人眼里，绝对是超级存在了。我眼睛跟着标致前进，发现它居然慢了下来，逐渐减速停在了离我们不远处的马路边上。我当时不知为什么，感觉这辆车跟我的相亲对象有关系。这肯定是不能解释的现象，但是当时我确实有那样的感觉。
我盯住那辆车，看着它减速，看着它停下来，看着车门打开，从里面下来一个人。毕竟对车的兴趣极大，我的眼睛并没有马上注意到那个人，但是车辆的变化，看的一清二楚。当那个下车的人从里面钻出来，站到地面的时候，整个汽车“腾”的一下升高了许多。虽然没有测量，但是我是机械工程师，目测最少升高了六七公分。
这个突然的变化，让我把目光转向了下来的人身上。这个人，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一切。比如刻意说“小半身”、“有点胖”，比如专门给我看的小小头像，这一切，都让我有了答案。
车上下来了一位姑娘，年龄在二十多岁，五官端正，这是没错的。从她的头部，完全可以得到以上结论。但是她的身高与体重，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身高数据可以估计的比较精确，因为后来我跟她站在一起，虽然不到一分钟，但是比较一下身高还是足够用的。应该跟我身高接近，就算没有一米七，也有一米六八。至于体重，我只能进行大致估算，根据标致汽车的抬升高度，其实是可以计算的，但是我没有兴趣去查标致汽车弹簧的弹性系数。
如果一定要说一个数据，我想，一百八应该是比较保守的一个数字了。
两个老太太也看到了那辆车，她们说，你看，她大哥送她过来了。她家庭条件挺不错，都有汽车了呢。我已经明白了一切，对于她们的这个说法，我知道，那是故意的透露，并且算计好了透露的时机。但是这一切跟我都没关系了，我已经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做。
那位胖胖的姑娘，让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进行描述。先说我妹妹吧，胖确实是胖，但是打眼一看，知道哪里是大腿，哪里是屁股，哪里是腰身，哪里是胸部。而那位姑娘，如果非要进行以上部位的区分，也只能通过距离地面的高度来进行估计，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从上到下，基本上就是一个圆柱体（抱歉，机械工程师眼里有太多的物理形状），除了两只脚，还有脑袋，这一上一下的两端能够辨别出来，具有比较明显的辨识度以外，别的部位，真的让我这个非医学解剖专业的人发愁，无所适从了。
那个姑娘“款款”地向我们三个走来。在我字典里面，款款等同于慢慢。就算她想快走，估计也做不到。副主席说，你俩认识一下吧，然后给做了互相介绍。俩老太太仿佛完成了任务，跟我说，你俩一起聊聊吧，我们走了。
05
我不能给她们离开的机会。我跟那个姑娘点了一下头，说了句抱歉，然后直接走到副主席面前，告诉她：“真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要走了。”
我的这个举动，估计在她们意料之外。她们想不到我这么不给面子。我不是想不到面子问题，问题是把这样的一个人介绍给我，并且在见面前还不说实话，谁又给我面子了？！
我对那个姑娘没有任何成见，任何一个人都有追求爱情的权利。我对胖人也没有成见，按照有关专家研究的结论，人的体型一大半因素来源于基因，是个体无法控制的。我不满意的，是那个工会副主席。很明显她撒了谎。那个姑娘的情况她一清二楚，并且肯定也见过，可是非要跟我说一小半留一大半，这样的处事方式，我接受不了。
她给我介绍情况时，使用的词语，明显经过了认真准备，包括给我看的那张照片。因为那个姑娘，如果仅仅看头部，真的会让人产生误解。
其实，真正让我不痛快的，是她那样做背后的逻辑与理由。在她（也包括厂里许多所谓的老人）看来，我除了一个大学生的身份算得上一个优点外，再也找不到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以这样的一个条件去找对象，如果有姑娘肯跟我相处就要念佛，怎么还敢挑三挑四呢！
人穷志不短。我们那几届进厂的大学生，虽然被人看不起，但是我们自己从来不肯看不起自己。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我们有理由把自己高看一眼。谁还会穷困潦倒一辈子？
我用行动对她们给予我的看不起，进行了有力的回答。我说完那句话，在两个老太太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跨上自行车扬长而去。
虽然这件事过去了将近三十年，但是通过这件事体现出来的人情冷暖，却一直徘徊在我心头，从来没有忘记。都说相亲见面是温馨与浪漫的，但是我没有体会到那样的感觉。正是那种独一无二的体会，让我一直记忆犹新，也让我对这个人间世，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感谢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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