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糖葫芦的老人

卖糖葫芦的老人

“爷爷，给我来串糖葫芦!”

“好嘞!”

老人姓赵，几十年前是村里的大户。十几岁时与妻子自由恋爱，二十来岁便成了婚，有了第一个孩子。后几年又生下两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姐妹花。只有头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相对来说他是幸福的，虽说儿女不多，但毕竟有儿有女，家境又富裕，至少在当时是让许多人羡慕的。

说到富裕，当时村里可没有几户人家比得上他。他不是当官的，也没有文化，单凭着头脑和勤劳，成了村里少有的富人。村里稍有小资的人都爱拿他来做比较，包括邻村的人对他的消息都再灵通不过。

都说儿要穷养，女要富养。这句话倒也不假。他儿子打小顽皮，是个聪明小子，若能好好培养，将来定有出息。只是一切都在于自己，没上几年书，那十多岁的小伙子就走了偏路。上小学时和小伙伴斗嘴，结果在放学后一气之下把那小伙伴家里的牛绳给解了，牛跑了。赵老汉从下午大约四点半钟找到夜里八九点才把牛给找回来。被放了牛的那家主人赖在赵老汉家不走，即使牛找回来了，也难以消气。就因为这事，他儿子的小腿被他打出血来，到现在还留着疤。即便是这样也不管用，他儿子和小伙伴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三天两头就有村里的人领着自家孩子跑来告状。村里人都叫他赵老汉，男女老少都一样的叫，名声响得很，无论人品还是做事能力都刻进他那名字里，没有人不知道他赵老汉是村里出了名的好榜样。只是他这儿子的名声怕要比他还大，却要叹一句是坏名声。赵老汉对儿子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打也打了，越打他越捅娄子。

好不容易升了个中学，不到一学期，他儿子又犯事。因为家境富裕，他儿子说话都趾高气扬，做人也霸道得很。在学校里使唤几个没脑子还不好好读书的小伙子做他跟班，那几个小子倒也乐意，跟着有钱的大少爷后面，好生威风。在学校里不读书，就只好挑事。他们几个坏小子已经不止一次找班里那个外乡同学的茬了。午饭时班里没有人，他们堵住外乡同学，一口一句挑衅，外乡同学怎么着也得还句嘴，还了嘴，事大了，当头就是一把椅子砸下去，外乡同学晕厥在地上，血淌的厉害，坏小子拔腿就跑。

坏小子不以为然，只是让赵老汉到学校赔个礼道个歉，再出点钱就是了。若真是这样简单倒也算幸运，只可惜那个外乡人还真不好惹。

校方找赵老汉谈话，意思是要开除他儿子。其实是那个外乡人的意思。不知道外乡人是什么来头，总之校方怕丢了饭碗。赵老汉想不出法子，要比钱，那个外乡人的钱多了去了，他只好默默的把儿子领回家。不出几日，外乡人找上门来了。他说他儿子被打得至今昏迷不醒，这账没完。谁知道是真是假，总之外乡人这气没撒完，这事就不算完。坏小子沉不住气，刚想出来顶句嘴，就让赵老汉给拉住了，可没想到刚一回神，外乡人就拿起地上的棒槌朝赵老汉的胸口砸去。儿子急了，冲上去跟外乡人打了一通，赵老汉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想把儿子从打斗中拉出来。妻子在一旁哭着哀求“别打了，别打了……”

直到赵老汉和儿子都倒在地上，外乡人才撤离。父子俩都留了不少血，儿子才哽咽道:“都是我的错”。

这件事过后，儿子终于消停了。他也没再去上学，每天留在赵老汉身边，学学杂务，还预备着过阵子出门学手艺。听说外乡人后来也搬走了，这下清净了。就在儿子出门学手艺的第二年，赵老汉的一双女儿丢了。这种噩耗没有人乐意听到，天大的打击落到赵老汉和妻子的头上，本就被儿子折腾得低气压的家里，这下更灰暗了。赵老汉要花大价钱赏给找到他女儿的人，他恳请所有好人都能帮他留意。可即便是信息技术发达的今天对于找小孩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无果，两个女儿始终渺无音讯。

赵老汉的妻子是再普通不过的妇人，承受不住打击。早在儿子折腾时就已落得性子敏感，这又出了这一茬子事，不料患了心病，身体也跟着受了影响。妻子从这时候起，每日都由赵老汉父子俩照料。赵老汉变得异常沉默起来，只在妻子面前常常逗她笑，转过身，眼眶却泛着红。人老了，眼窝子也变得浅了。

除了想念两个女儿，日子过得倒也算平静，以为再没有大起大落的赵老汉，心里稍稍安宁了些。只是生活像天气，变幻莫测。赵老汉的儿子生性顽皮，本性也难移。二十来岁的儿子一事无成，还着上了赌博的道。瞒着赵老汉有些日子了，不料还是被赵老汉发现。那是赵老汉第二次把儿子狠狠打了一顿，说起来都让人笑话。

他不明白儿子为何如此不思悔改。一年后，盛夏，他在家外头翻稻谷，正午时分，太阳毒辣得让人不敢出门。大老远有人边跑边气喘吁吁的喊，赵老汉，赵老汉，你儿子出事了!赵老汉手一顿，头一抬，脸被晒得通红，满脸大颗的汗珠往下淌个不停，经过眼角，晕在脸庞，脸上的褶子和毛孔在太阳的照耀下格外明显。他心里一紧，眉头紧蹙，满是无助和无奈。

赵老汉赶回家的时候，儿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儿子的左手手臂还在流血，一股一股的，地上已积了一摊。周围站满了围观的村里人，议论纷纷。赵老汉的手不由得发起抖来，身子也跟着哆嗦起来，他冲上去使劲捶打摇晃那群伤害儿子的猛汉，猛汉一把将他推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儿子欠了我们的钱还害了我们的人，今天没把他打死就算他命大。”话一说完警察就赶到现场，被带走时那猛汉还不依不饶的扔了句“谁他妈报的警”。

儿子被抬进医院，赵老汉也跟了去。后来儿子左臂被截肢，病愈后还是进了局子，他自己犯的事，自己始终要承担。

我认识赵老汉，是偶然。

那日我出校门买些水果，那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初春的傍晚还是有些冷。我上大学的学校在郊区，所属的范围是一个贫困县。没有繁华的夜市，只有普普通通的男女老少。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在路灯下的长椅上描描画画的。我见过她，她是那位卖糖葫芦的老人的孙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每天傍晚时分在学校小食堂前面都会有个老人站在树下卖糖葫芦。来往的学生很少去看他，也很少有人去买他的糖葫芦，大多都是瞥一眼，也就走过去了。我也一样。食堂的学生散了，他就转移到教学楼的路灯下。昏黄的路灯，孤零零的老人，和几根少有人买的糖葫芦，看得叫人眼睛发酸。小女孩会出现在周末，同老人一起站在树下或路灯下。她大概就是老人的孙女了。

我看小女孩画得正投入，心生好奇，便坐到她旁边。我问她在画什么，她不答话。实际上我看得很清楚，那画纸上，画了一副春天的景图。半晌，她开口说:“我在等我爷爷。”

“是卖糖葫芦的那个爷爷吗?”

“嗯。”

“他怎么这么晚了还在买糖葫芦呀?”

“他要赚钱给我和奶奶。”

接着我没再往下问，似乎那样不甚礼貌。我与小女孩聊起了画画，聊起了季节，聊起水果，聊起许多让人愉快的事物。

后来每天傍晚我都在老人那里买一串糖葫芦，走到校外，小女孩在等我找她玩，顺便递给她这串糖葫芦。有时候我也会陪她一起等到老人出来。这样和小孩子很容易就熟起来，更何况我与小女孩也有一个月的交情了。有一天她偶然跟我说，她是爷爷捡回来的，但是爷爷十分疼她。

我听了有些难受，不知道该表达什么。老人每次出来看见我在，会对我笑笑。他不会怀疑我是坏人，会对他的孙女做些什么，想必这是一个很善良的老人吧。

有一天下雨，我撑着伞送小女孩回家。到家的时候，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房，看起来也很简陋，没见到老人，我透过窗户看到屋里有张床，有位老妇人半歪着倚在床头，身上压着两床被褥。或许是下雨天，老人的家里显得格外的黑。我没有进去，挥挥手和女孩告别。

或许人越老，越想找个人说话。后来的日子里，老人也不把我当外人。他碰见我，就同我聊些天。我倒也乐于与老者交流，我认为那是一种对老人、对生命的尊重，也是一种自我学习。

前面那些故事便都是老人跟我讲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赵老汉，卖糖葫芦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