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华,国学大师季羡林夫人,出生于1907年,1994年去世,享年88岁。1929年,季羡林18岁,受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季羡林结了婚。
因为季羡林,彭德华为人所知,用一个男人来定义一个女人的身份,甚好又不甚好。
壹
1917年,季羡林6岁,正在济南清平县官庄的土地里打滚儿,就被父亲揪起来坐着驴车送到了城里叔叔家,因得叔叔日子过得好,哥俩商议着让季家独苗好好读书,传承子嗣。这个传宗接代、光耀门楣的简单初衷,改变了季羡林,也改变了彭德华的一生。
1919年,济南南关佛山街中段柴火市对面的马家有两户人家在租住,前院住的是季家,后院住的是彭家。由此,季家的儿女与彭家的儿女便有了一段渊源。
彭德华是彭家的四女儿,性子沉稳安静,身体强壮,干活麻利。在彭家的几个女儿里,相貌不算出众,却自有一股清甜之气。
前院的双喜(季羡林的小名)经常过来玩耍,刚刚从农村过来,有一股土包子气,但是,好像有些有趣。
他时常会在下学后,躲在小树林里举着《三国演义》、《封神榜》等禁书看得津津有味,彭德华认识的字不多,隐隐约约知道那是不好的书,她看着他兴致盎然的脸,看不懂他眉目里藏着的诗。
就这样,季家和彭家的少男少女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双方家长见孩子们玩儿得好,彼此知根知底,便有心撮合,传宗接代。
少年时的季羡林对彭家二姐的美是深深赞誉的,说她“不凡脱俗(的)标致”,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形容都嫌不恰当。但他对自己的认知是“语不惊人,貌不压众,只不过是一只寄人篱下的丑小鸭”,所以并没有娶她的想法。
四姐“荷姐”虽比不上二姐的花容月貌,但看上去赏心悦目,伶俐,灵活,两人经常一起聊天说笑。
因得季羡林没有与叔叔婶母表达过自己的意愿,四姐的母亲亦看不上这只丑小鸭,便将三姐彭德华许配给了双喜。
贰
1929年,彭德华迎来了22岁的“待嫁高龄”,双喜也长到了18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成婚了。
彭德华没有读过什么书,她看着双喜躲闪的眼神,也读懂了一些东西,片段支离破碎拼凑在一起,她是晓得他的心的。
后来她跟儿子说,季羡林一身乡土气,满脸麻子,大家都叫他“季大麻子”,自己当时是十分看不上他的。其实,季羡林脸上的麻子很轻,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定不是德华所言的那般丑陋。
想来这句话是对于季羡林无心于她不满的发泄,他是大教授,自己大字不识一箩筐,似乎只有样貌这一点赢他了。可是,相扶到老几十载,德华也只说过这一句贬损他的话。
既然在一起了,德华叹了一口气,日子还是要好好过的。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公婆,操持家务,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1933年,彭德华和季羡林的大女儿婉如出生了,她怀抱着自己小小的女儿,满心欢喜,常年劳作的手起了茧子,她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小脸,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家庭完整了。
1935年,在济南高中任教的季羡林得到了去德国做交换研究生的资格。当时家里经济并不宽裕,他走了之后会减少一大笔经济收入,一家人商议后,还是决定要去,国外镀金回来后会有更好的工作。但是,叔叔提出季羡林必须生下一个儿子,为季家延续香火。于是,这一年德华生下了儿子季延宗,季羡林也得以顺利去德国深造。
叁
彭德华并不知道,他这一去,两人将要分离十一年,孤儿寡母将要在炮火中挺过十一年。
随着山河的日益破败,叔叔对于生活的热情逐渐褪去,每日抽大烟混沌度日,家境窘迫。彭德华与婶母撑起了家庭重担,婶母负责行医问药、倒卖股票赚取中介费度日,而她则像一头老黄牛一样辛辛苦苦操持家务,做饭、制衣、做鞋、洗衣等,晨曦劳作,耕耘不休。
彭德华身无长技,心里是羡慕婶母这般能干的,似乎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学习,这种对自身能力的限制和对新知识的不知进取也是与季羡林感情疏远的一个重要原因。
她天资有限 ,文化水平不高,无法辅导子女学习,但是自有教育方法。她经常在睡前给子女讲故事和做人的道理,教育他们要孝敬老人。
1937年,二战爆发,德国和中国均为主战场,彭德华与季羡林断了联系,一家人天各一方,生死未卜。她不时会看着墙上挂着的贺喜横幅和对联发呆,上边的字并不全认识,只知道一撇一捺凝结着喜庆,支撑蚊帐的红色竹竿依旧竖着,与他走时的那夜一样。曾经,也曾红绡帐暖,貌似举案齐眉,究竟意难平。可,还是想念的。
彭德华只知道,守护好这个家,守护好自己,才是真正的对得起他。
孤儿寡母遭人欺,彭德华独守空房,季羡林远行德国,麻烦找上门来。除了繁重的家务劳作,旁人的闲言碎语给了她极大的压力。众人都说,季羡林在国外肯定有了别的女人,他回来时会带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还会有个混血儿子。稚子年幼,亲戚间无人可诉衷肠,她的压力难以排解。
正在舆论难平之际,彭德华姣好的面容又招惹来是非。她的表哥多次找上家门欲图不轨,她感到满面羞辱,严词拒绝,婶母也多方维护,粉碎了他的图谋。
时光一日一日碾过,思念一天一天增长,隐忍辛劳,终究带来了疾病。彭德华患了妇科病,据说是子宫癌,每到经期便大出血,疼痛剧烈。她躺在鲜红的婚床上,手里紧紧攥着床单,疼得翻滚不停。家中无钱去西医医院就诊,婶母便呕心沥血用中医医治,终于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婶母是叔叔的继室,只比彭德华年长十岁有余,她信赖她,依靠她,两个人相互扶持,在战火中保住了季家的周全。
肆
1947年,二战结束,季羡林返回中国。彭德华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欣喜的,你还活着,真好,我们一家人都活着,真好。可是,你会思念我吗?会像以前一样对我不冷不热,还是看到我和孩子们满心欢喜呢?
她不知道。
彭德华不懂爱情,只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洁身自好。她从来不具有佳女资质,不懂季羡林所思所忧,只能更加认真地干活,把家里收拾一新,忐忑地迎接丈夫的归来,迎接孩子爸爸的归来。
1947年的夏天,季羡林回到了济南的家里。他留着济南少见的洋头,外穿土黄色风衣,内里是西服领带,脚上的皮鞋蒙上了一层尘土。彭德华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看着孩子们叫他爸爸,恍如隔世般。
季羡林跪拜了叔叔婶母,一叙离别之情,彭德华忙着沏茶倒水,周全这温情戏码。阔别十年的第一个晚上,婚房的红色已经褪去不少,像仅存的情谊一样。
伍
那时候,季羡林当上了北京大学的教授和系主任,一时风光无两,所有人都说彭德华有福气,丈夫争气上进,回归家庭。他不知是没办法把一家人带去北京,还是不想带,一家人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
季羡林会按时寄生活费回家,过年过节时回家看望。这时候,彭德华的家庭才算是圆满。1948年的春节,季羡林从北京带回了暖房产的黄瓜和香椿芽,在隆冬季节吃具有济南风味的麻汁面,全家人都感到很新奇,吃得十分开心。这也是彭德华第一次接触到外边世界的东西,我想,她是好奇的。
1948年济南战争打响,彭德华带着女儿宛如,叔叔带着儿子季延宗分头避难,险些丧命,百般艰辛才护住一家人周全,而这时候,一家之主季羡林却远在北京,爱莫能助。没关系,彭德华的天一直是自己撑起来的,生死也不怕。
解放战争结束后,一家人过上了平静的十三年生活,女儿懂事乖巧,儿子则调皮捣蛋,按时寄来的生活费让一家人衣食无忧,家庭生活整体上是安稳祥和的。
彭德华心里知道,女儿和儿子一直希望全家人能够团聚,尤其在两人到北京学习工作后这种愿望更加强烈。在他们的努力下,1962年,她和婶母终于搬到了北京(此时叔叔已经去世)。
北大十分重视季羡林的安家工作,分给他一套四居室的住房。他的秘书特地买了一张席梦思双人床垫,季羡林看到后很不高兴,要求自己一个人住,无奈,只能在客厅为彭德华支起一张小床,逆来顺受的她并没有说些什么。
女儿和儿子十分顾家,经常贴补家用,帮助家里做家务,彭德华十分欣慰。她和婶母一起操持家务,参加居委会的活动,生活亦增色不少。
陆
然而平静的生活随着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袭,被击得粉碎。
1967年11月30日深夜,红卫兵闯入季羡林家中,将家中打砸一空,三位老人面对满地狼藉,不知所措。自那日起,季羡林便被日日带去批斗,最后被关进牛棚进行劳动改造。
那是个疯狂的年代,“革命无罪,造反有理”,身体攻击和心理压迫并行。彭德华和婶母日日担惊受怕,生怕他出一点问题。节衣缩食省下饭菜为他增加营养,在他受伤回家的时候小心翼翼为他上药,这个家永远是他的后盾,彭德华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季羡林也十分担心两位老太太的安全,在这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三个人相互依靠,这个家似乎更多了些温暖。
十年浩劫过去之后,季家迎来了又一段看似平静的生活,季羡林一瞬之间从“反革命分子”翻身成为“文化大师”,他十分珍惜这段时光,钻研学问更加勤勤恳恳,每天凌晨四点便起床著述。彭德华知晓他的心,能做的就是把家庭打理好,把他钟爱的猫照顾好,即使自己并不喜爱。
后来的后来,彭德华也听说,季羡林在德国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是爱情啊,她看着他紧闭的书房想着。
柒
在哥根廷,青年时的季羡林日日埋头苦学,博士毕业论文需要打印成册,而邻居迈耶家的大女儿伊姆加德正好有一台打字机,便经常为他打印。一个是青年才俊,一个是年轻貌美的姑娘,两个人走遍了哥根廷的大街小巷,谈天说地思想契合,不知不觉间产生了爱恋之情,但他思虑再三,仍决定回国担负家庭职责,为国效劳,成全仁义之举。
“她劝我不要离开,那天她特别可爱,我真的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她。”季羡林在《留德十年》里说。
2000年,香港电视台一位女导演在拍摄季羡林的传记片时,专程前往哥廷根打听伊姆加德的下落。幸运的是,伊姆加德还在人间。洁白的桌布,银灰色的老式打字机,桌前并排放着的小方凳和深蓝色沙发椅。伊姆加德说:“瞧,一切都没有改变,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我的手指依然勤快灵活呢,我甚至还能打字!”
在这场爱情悲剧里,季羡林为保全家庭心怀遗憾,伊姆加德为爱终生未嫁无怨无悔,彭德华为爱隐忍付出毫无怨言,最终谁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幸福,三个人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这段感情,而这道题的正确答案又应该是什么呢?
年近古稀,彭德华进一步靠近了他的内心,知晓了他的青春和公开的秘密。她是孤独的,经常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床上发呆;她又是满足的,他的一生都是她的,两个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想必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季羡林依然会牵着她的手笑呵呵地照相,在她病重时候,拖着年迈的身子一趟又一趟去医院看望。
彭德华不知道会不会晓得,在她昏迷的时候,季羡林握着她的手,摸着她的额头,怜惜地看着她。
彭德华不知道会不会晓得,在她去世后,季羡林说道,“德华,你永远活在我的记忆里。”
彭德华不知道会不会晓得,季羡林对她的小小怨言,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信,似乎从来不想知道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学问是什么。
在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包办婚姻里,彭德华的婚姻可以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上没有胡适妻子江冬秀的携手幸福,下没有鲁迅妻子朱安的孤苦终生,她的丈夫愿意照顾她,儿女孝顺,虽不至于夫唱妇随,总体上算是和谐度过一生,从未饱尝爱情,却也从未尽受无情,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彭德华并不是一个天资聪颖的人,只知道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地做人,她为家庭付出不求回报,却忽略了自身的学习和进步。如果,在这些年里,她愿意从家务中抽身出来,把还给老师的字拾起来,看书、读报、写信、了解世事,不断提升自我,或许,与季羡林的精神世界会有更加深入的交流,感情亦会更加深厚,而自己也会得到另外一番天地,而不是依赖于男人定义自己的人生,决定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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