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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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没算过命，有一天和我妈大吵一架后，我摔门离去，自己在外面混了几天。中间接到她的电话，她让我给她道歉，我将电话挂断，将她的号码拉黑，直到身上的钱用完，灰溜溜回了家，到家后她说她找人给我算了一卦，我是童子命。

我问她什么是童子命，她说就是聪明，长得好看，惹女人喜欢，但喜欢你的女人多了，婚姻就难成。我笑了，我说你又白花钱了，算得不准，压根没什么女人喜欢我。她说她没花钱，找老家老人算的，算得可准，原来算你姥爷能当官，后来真当官了。我很久没跟陌生女人说话，倒有点期待她说的是真的。

几天后我找理由离开了家，坐火车前往南方，大家都说南方有机会，我想试试。这次我妈没拦着我，说这都是我的命数，并且又给我转了一千块钱。实际我不在乎南方有没有机会，我只是想离家远点，家在北方，我就要去南方。

火车左右摇摆，不紧不慢，在高铁动车逐渐普及的时代，绿皮火车像是被逐渐遗忘的老人，慢慢腾腾，这里停停，那里停停。车上人坐满，我窝在特地挑选的靠窗角落里，不和任何陌生人打交道。窗外的电线杆随着列车的行进而高低变幻，电线此起彼伏，连接每一根杆子，绘制出的图案像一个正弦函数，也像某些人眼中的人生，无常变幻，却又循环往复。

每当空闲，我总会想起阿黎。我骗了我妈，确实不是没有女人喜欢我，在大学期间，是有几个人对我暗恋或者明恋，就我知道的就有三四个，只是我对她们不感兴趣，可能大部分人都这样，喜欢自己的自己看不上，自己看上的不喜欢自己。有一天学院组织篮球比赛，我和几个朋友组了队伍，出战第一场即被无悬念淘汰，心情低落，无处发泄，然后便看到了阿黎。

阿黎平时不打篮球，这次是因为学院要求女生必须也组队参赛，她才被迫上场比赛。几个人摆摆攻防的样子，然后其中拿球的人把球往篮筐丢去，循环往复几轮后，比赛结束，队伍得分由天注定，往往分差在五分以内。我一开始看球，后来就看阿黎，多看了几眼，脸开始有点发烫，朋友喊我回去，我匆匆移开目光，好像生怕被人发现。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阿黎，她找人打听到我的qq号，加上我就叫我学长好，我笑了，心想真有人叫别人“学长”？胡乱聊了几句后，她说她遇见的学校里的学长人都很好，有一次下雨，有个学长给她们送伞。我说他是看上了你们级的某个学妹，为了泡人家才这样干的，她回了什么我忘记了，只记得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未再和我联系。我把这事告诉了阿豪，我们球队的替补队员之一，技术一般，但体能强大，那天没轮的着他上场。他说我是个傻子，不正常，不会和女孩子打交道，我说我觉得你说的真对，我自己也觉得我多少有点不正常，要不然能到现在还没对象呢。他说你还没对象，好歹还有学妹想认识你，你看看我，都没人理。说实话，我没怎么关心他能不能找到对象，因为我私下里觉得阿豪比我更不会和女孩子打交道，但我骗了他，我说你只是不知道有人喜欢你。可能说谎话不用打草稿，也是童子命的一大特征。

回到宿舍，我打开qq，给许久未说过话的阿黎发了消息，她并没有立刻回我。我把电脑合上，去吃饭，洗澡，洗完澡后又回来，检查消息，发现她回了我，于是和她聊了起来。

我和阿黎进展很快，我知道她多少对我感兴趣，但不知道她那么喜欢我，不到一个月，我和她去看《百鸟朝凤》，这部电影不火，没人看，花很低的价格便能买到贵宾厅的座位。电影相对比较深刻，对一个大二的学生来说难以消化，看到得尘肺病的原唢呐班子成员，我吐槽道：“他拿手艺上街卖艺也比去工厂得病强吧。”我那时不懂什么叫时代浪潮，更不懂什么叫生活所迫，只懂得这句话逗乐了阿黎。我看着她笑，笑得像春天刚发芽的柳枝，我想去吻她，她把我推开，说不行，我们只是朋友。

我多少有些恼火，但我也清楚，因为某些原因，我与阿黎注定无法一直在一起，如硬要在一起，需要我或者她做出巨大牺牲，基本等同与原生家庭决裂。她喜欢我，所以找我说话，但她不想陷进没有未来的感情。

从那之后，我们经常一起看电影，但极少去电影院，而是下载到笔记本电脑上，在校园里找个角落坐着看。西北的冬天来得早，我不是一个抗冻的人，一般坐一个小时就是我的极限，我们就走路找家小店休息，等暖和了出来继续看。但实际上，她给我推荐的电影我基本都不喜欢，我那会喜欢看武侠，认为自己是侠之大者，学会了知识就能为国为民，而她让我看的都偏文艺，我为了应付，一开始也硬着头皮看，看得多了，反而发现这些多少沾点文艺的片子比武侠片更有意思，起码比较真实。

人们总是会存在的一大错觉是，认为自己能够控制自己的情感。我和阿黎在当时都存在此种错觉，我们对彼此不断强调，我们之间只是朋友，不能做任何越界的举动，但终于在某天晚上，我们在我宿舍楼下的某个角落亲吻了起来，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不断地在词典中搜索可以用于定义我们之间关系的词语。终于，我先找到，我们是彼此的“情人”。

在此定义之后，我们便再也没有了约束，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们基本都做了，有一天我突然问她，我们毕业了怎么办，她的笑容戛然而止，好像动画片中的小熊，被人突然抢走了蜜罐。她没说什么，便开始哭，一边哭，一边沉默，我心里发慌，怕把她搞成精神分裂，便不停地安慰她，说起码我们离毕业还远得很，现在我们不是还很开心吗。就这样不断地重复不打草稿的谎言后，阿黎恢复了她杨柳嫩芽般的微笑，我们又抱在一起，好像想把每一寸皮肤粘在一起。

几个月后，我和阿黎分手了，确切地说是我抛弃了她。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不愉快，爱好相近，从不吵架，她像火一般爱我，但我仍决定早早离开她，因为我开始为未来做打算，不想陷于没有未来的感情，也想让她早点接受现实。想到这里，火车路过某个闸口，整个车厢猛的晃了一下，我的头在车窗上碰得生疼，我对自己说：“活该。”

火车到站，我到了南方，南方潮湿，温热，我脱下了外套，才感觉呼吸顺畅。出站后前往提前预定好的出租屋，拎包入住。去隔壁房东处拿了钥匙，开门进屋后，一群蟑螂四散奔逃，晚上，我去楼下夜市买了土制蟑螂饵，第二天早上，地上满是大小蟑螂的尸体。

我即将毕业，因为某个病毒，不能去学校上课，学校贴心地为我们开设网课，我起初坐在出租屋里，看五分钟网课，玩一小时手机，一周后，看着日渐减少的余额，我决定做出改变：每天八点起床，去麦当劳吃价值9元的早餐，随后九点前往麦当劳楼上的免费自习室，在上网课之外还找工作。三个月，白驹过隙，我完成了学业，搞定了工作，找到了女朋友。

我在某个饭店门口遇到阿水，她比我矮一大截，一直盯着我看，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不是留学生？”这次我想笑，但是我没笑。我想笑是因为对我感兴趣的女人对我第一次开口总会说些奇怪的话，没笑是因为我以为她是骗子，搜集了我的个人信息，要来骗光我这个穷鬼。我说我不是，她说认识一下，加个微信，我加了她，随即匆匆去了不远处的手机店，想换个屏幕好点的手机。一周后，她在微信上告诉我，她买了那家品牌最新款的手机，问我要不要用。我把她约出来，点了几道泰国菜，她兴致勃勃地和我分享她在抖音上看到的人间百态，我说那不过是流量经济，半真半假，她鼓起嘴来白我一眼，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

阿水和阿黎不一样，阿黎像躲在漫长黑夜以后的猫，沉静，克制，却依然热烈。阿水是回家后见到主人摇头晃脑的小狗，开心与不快全部写在脸上。我和阿水从短暂约会，到同居，到私定终身，只花了短短几个月，后来她带我见她父母，因为我找到的工作还不错，她父母同意，过年，我回了家，和她一起，我父母也没什么意见，年后我们回来，继续着看似走上正轨的生活，直到热恋的火焰被柴米油盐冲淡，我们开始吵架。

吵架我很擅长，特别是和女人吵架，比如我妈，我总有方式获胜，因为我能确定她足够爱我，阿水不一样，让我滚出房间就是滚出房间，下一步就是以分手相逼。我的耐心与热情逐渐被工作和生活消耗，在我日常走神时，阿黎又开始像幽灵一样出现。本来已经逐渐被我淡忘的她的音容相貌，又慢慢在脑海中丰满、完善。

我极其怀念阿黎柔弱的一面，短短几个月的恋情中，她不曾与我争吵，甚至连我提出分手她都不曾反抗，她对我说，要像好朋友一样继续相处下去，但实际上分手不久后，我们便把彼此拉黑，连像一个普通的陌生人一样相处都无法做到。阿水则是磨人的生活本身，买房、买车、升职、加薪，当我打开之前和阿黎看过的文艺片时，她鼓励我：你也加加油，拍出这样的电影，成名，赚大钱。

工作一年后，我被迫成为了小组内的核心成员，对接、汇报、承担责任，一切工作由我第一负责，同时，处室内来了喜欢骂人的女领导，我的童子命在工作单位内失灵，可能是因为大家信仰坚定，都不信鬼神，我常常因为工作纰漏被劈头盖脸痛骂。工作一年半后，公司严抓考勤，降低出差酒店标准，两年后，降薪30%，我的工资还不如去楼下当保安，我愤而辞职，走之前写了一封举报爱骂人女领导的举报信，发到了公司总部，后没有音讯。

失去工作后，阿水对我彻底失去耐心，有一天回家后我发现家中空了不少，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显然，阿水走了，我走到餐桌旁边，一只手捂住眼睛，另一只手将纸团成一团，在确定自己看不到纸上的任何文字后，睁开眼，将纸团扔进了垃圾箱里。

我想去找阿黎。这是我短暂尝试正常生活失败后萌生的第一个想法，也突然发现，她是我除了亲人之外，唯一一个可能对我保有感情的人。我站在阳台窗前，窗外是烂尾楼，防盗窗将我和它隔开，好像我是个被困在自己家里的囚犯。我打开手机，百度搜索“童子命”，得到的解释是，童子命的人上辈子是犯了错的童子，来人间历劫，因为是童子，所以长相可能比一般人好看点。我此时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以为我骗了我妈，实际自己是个被她蒙在鼓里的傻子，我们两个互相欺骗，只不过她是善意，我是恶意。

我打开手机通讯录，找到多年未拨但仍未删除的阿黎手机号，拨出后，提示已经是空号。我关掉手机，看到正在落下的夕阳将余晖照在烂尾楼和烂尾的我身上，颜色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