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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孤独?
蒋勋说:“当我们惧怕孤独而被孤独驱使着去消灭孤独时,是最孤独的时候。”
爱德华.霍普, 这位20世纪美国现代艺术的代表人物, 一生居住在号称世界之窗的繁华的纽约市中心, 却是一位以描绘孤独著称的大师。他永远在描绘拥挤的都市,他作品里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却无处不在,让观者感到窒息和无助。
霍普的孤独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自画像 爱德华·霍普1925 惠特尼美术馆,纽约和上古那些大师或灿烂或悲惨的人生相比, 进入工业社会的大师们的人生履历表往往乏善可陈。
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在1882年7月22日出生于纽约州一个中产家庭。他出生的奈亚克小镇离曼哈顿不算太远。 如果从自由女神坐船出发, 沿着哈德逊河逆流而上, 用不了太久就可以到达。
霍普从小就对绘画有着强烈的兴趣。他从十岁开始学习绘画。 他的父母并不反对他以艺术作为事业, 但是建议他学习实用的插画美术设计,以便将来可以谋生。 霍普17岁进入了曼哈顿的插图学校,这是一所插画界的小型蓝翔技术学院。他在一年以后转入正式一些的纽约艺术学校(New York School of Arts)学习。在这里,霍普师从罗伯特·亨利(Robert Henri)。罗伯特·亨利教授学生们用写实手法表现美国独有的城市风景和人群, 并鼓励他们要创作出能“引起世界的骚动”的作品。他的学生有很多日后成名成家。由于这个群体描绘的对象非常贴近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被评论家赋予了一个听上去不那么美好的名称:“垃圾桶画派”(Ashcan School)。有些人把霍普也归于这一画派。
纽约雪景 罗伯特.亨利 1902霍普毕业以后,果然找到了一份插画师的工作, 从此开始了二十多年的社畜生涯。天天的工作就是按照编辑的要求画无聊的插图。霍普一心想的却是能够创作出属于他自己的艺术。
1906年,24岁的爱德华·霍普去了艺术之都巴黎。之后的几年里, 他又两次来到了欧洲。
巴黎是个迷人的城市。那个时候的巴黎, 印象派已经兴盛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印象派的高更和梵高都已经离世,但是他们的作品还没有广为流传。 只比霍普年长一岁的年轻的毕加索已经崭露头角。在巴黎霍普没有任何朋友,他每天在塞纳河边散步,独自流连于博物馆和画廊。来自新兴的大都市纽约, 身高将近两米、不善言谈的年轻的霍普有着与生俱来的孤独感。混合着艺术家独有的敏感和在异乡纷繁的世界里面的迷失和固执, 霍普用他自己的方式冷静地观察着巴黎这个城市, 和这个纷乱复杂的时代。
他的偶像是马奈、德加和库尔贝,对伦勃朗的《夜巡》也是叹为观止。 然而回到创作中, 他描绘却是巴黎城市生活中的凡人琐事、简陋的房屋和街景。除了个别风景作品里能够看到一些马奈的影子,巴黎的绘画大师们和风起云涌的美术流派对霍普的艺术风格都没产生什么影响,反倒是一个诗人波德莱尔深深打动了他。在漫长的余生里,他一直诵读波德莱尔的那些充满了孤独, 贫困, 城市, 无聊,艺术, 悲哀, 颓废等等现代大都市元素的诗句。
巴黎艺术桥 霍普 1907 惠特尼美术馆 纽约霍普从巴黎离开时, 这个匆匆的过客没有留下什么。除了一些习作和手稿, 他也没有带走什么。
回到了纽约, 孤独的巨人继续画着一幅又一幅无聊的插图聊以谋生。他同时创作着自己的作品, 用自己独特的视角和画笔还原城市里人们的生活。
艺术史上几乎是空白的美国, 很多画家依然在追随欧洲已经过时的新古典主义的写实画风。 在那个时代汹涌而至的工业大发展和高度的城市化、商业化已经不是老旧的艺术观念可以满足的。经济大发展和经济危机也轮番冲击着人们的生活和价值观。人与人之间需要更细致的分工和更紧密的合作, 但是个体之间却越来越漠不关心, 甚至互相倾轧以获得有限的资源。
霍普和其他一些本土画家开始试着用自己的方式描述这个看似喧嚣却日渐冷漠的世界。
他的艺术探索步履缓慢。从巴黎归来这十多年里,霍普只取得了一点点的成功,寥寥几幅作品得以出售。除此之外, 就是朝九晚五,年复一年作为一个社畜每天千篇一律地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没有尽头的独行。
霍普和乔瑟芬高大木讷,不善言谈又极度社恐, 不觉年过四十的霍普前途暗淡。 忽然有一天, 他遇到了以前在纽约艺术学院亨利画室里见过的同为画家的乔瑟芬。这次见面改变了他的命运。两个人交往了一段,1924年,42岁的霍普和乔瑟芬结婚了。
他的艺术家生涯也随之有了转机。他在乔瑟芬的鼓励下开始画水彩, 并且迅速得到了画廊的承认。 一个画展上, 他的画被一抢而空。一年以后,他的油画《铁道旁的房屋》终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这一幅是他的成名作, 也标志着城市孤独大师的横空出世。
铁道旁的房屋 霍普 1925 现代艺术馆 纽约这幅画有着太多的“霍普”元素:刀切一般的分界线, 看似明亮却毫无温度的阳光, 貌似无限的空间, 却又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压抑。 画面中的房子宁静, 没有一丝声音, 却又让人感到大地无声的震动, 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列车撕裂这种宁静, 排山倒海一样碾过这个死寂的世界。
一朝成名, 霍普终于可以辞去插画师的工作,专心创作了。城市生活依然是霍普的主题,而他自己和乔瑟芬是永远的模特。
霍普和乔瑟芬在华盛顿广场的公寓在40多年的相互陪伴里, 乔瑟芬在霍普的艺术实践中发挥重要的作用,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但两人作为艺术家却日常摩擦不断。他俩几十年里一直住在华盛顿广场边,直到他们分别于1967年和1968年相继去世。这也许应该是个灵魂伴侣的动人的爱情故事, 但是从留下的画作里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甜蜜。无论成名与否, 单身还是婚后, 霍普都还是那个木讷孤独的灵魂,永远处于一种冷漠独立的状态。尊重彼此孤独的权力,这也是这对夫妻对“灵魂相伴”的特殊的诠释。
纽约影院 霍普 1939 惠特尼博物馆 纽约这一幅《纽约影院》有着独特的构图, 分离的主题。 屏幕上的热闹和女子无关,观赏电影的人群也只是一群没有面目没有表情的傀儡。 霍普的灯光永远是不黄不绿的老式荧光灯混合着白炽灯, 这真的会让处女座的摄影师因为色温的问题而薅下自己几缕头发。
女主站在画面的一角,明亮却诡异的光线里,她站立成一个游离于情节之外的音符,变成一个孤独者的符号。
纽约的房间 霍普1940而在《纽约的房间》这一幅“温馨”的城市生活快照里, 一对夫妻蜷居在一个典型的纽约逼仄的房间。丈夫盯着报纸, 妻子无聊地用一只手指触碰着琴键,生活只有一个简单的声音。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的交流, 目光的延长线甚至都完全无法交集。没有咖啡, 没有鲜花, 没有食物, 不知道是早晨还是晚上:这并不重要, 因为时间也没有什么意义。在拥挤的环境里, 这种形同陌路的合居让人感觉到一种生无可恋的冷漠,爱恨都无从谈起,没有感情,没有争吵,没有愤怒,没有温度,只有一潭死水般彻骨的凉薄。
八十年以后的今天,地点换成世界上任何一个大城市,丈夫手里的报纸换成手机, 画面丝毫没有违和感。
同样孤独的城市,同样孤独的人群,也许更喧嚣, 也许更寂寥。 所谓的狂欢,依然是一群人的聚众孤独。
夜鹰 Night Hawk, 霍普,1942 (摄于芝加哥艺术馆, 2023年1月)霍普1942年创作的《夜鹰》无疑是他的代表作,同时堪称是美国现代作品中最有名的作品之一。
深夜食堂里点着时髦的荧光灯, 依旧是刺眼诡异的说不出是黄还是绿的灯光在画面里形成了一个极度锐利的刀锋。街道整洁得很怪异, 死寂空旷,不但空无一人, 也没有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没有垃圾、落叶、灯光甚至看不到一丝尘土。对面关门的商店里也没有任何货物和广告, 只有一台收银机。虽然是城市的中心, 观者却感觉到这里比西部的沙漠还要荒凉。
《夜鹰》局部几个人看似表情阴郁, 又好似面无表情。 画面焦点里戴着礼帽的男子和红衣红发的女人若即若离, 两只手离得很近却没有触碰。男子若有所思, 手里的烟在燃烧。他的目光越过酒保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 几个人身处同一空间,却又各自游离在自己的世界里。
巨大的无框玻璃窗使餐厅像是一个巨大的鱼缸, 没有出口, 只有一扇紧闭的通向厨房的门,让观众身不由己地代入第一视角,又飞快地感到窒息, 又有一种想逃离的渴望。
“可能是无意识的,”霍普自己的解释,“我在描绘一个大城市的孤独。”
这幅画完成于二战期间。 日本刚刚在一个多月前偷袭了珍珠港, 全美国陷入了被拖入战争的恐慌和焦虑之中。纽约一度进行了灯火管制, 以防可能到来的日本的空袭。 纽约市民, 乃至全美国人心惶惶, 忧惧着不确定的未来:有些人担心着国家的命运,很多人只是担心会不会失业,有没有钱去买明天的面包。
据说当时霍普拒绝执行灯火管制,在晚上只有他的工作室还开着这种黄绿色的荧光灯。在一团漆黑的城市里,这孤独的灯光就像一座灯塔,在一片黑暗里,点燃着微弱的一点点希望。这也是在霍普画作里为数不多的能够让人感到一点点温暖的地方。
这幅画有一个奇怪的名字。乔瑟芬的笔记里,把中间男人的称为“夜鹰”, 这也许就是这幅画的名字的由来。这个男人也是以霍普自己为模特的。
《夜鹰》局部这幅画一经完成就被芝加哥艺术馆以3000美元的价格收购,并保留至今,成为芝加哥艺术馆的镇馆之宝之一。整整八十年过去,《夜鹰》已经是美国艺术的代表,不但影响了很多画家,还影响了很多剧作家、电影人、音乐人,成为他们创作灵感的来源。事实上, 霍普的作品戏剧感十足, 仿佛是一张舞台上的快照, 因果和结局都留给了看客去发挥无限的想象。几年前,张靓颖在她的火爆单曲《Dust My Shoulders Off》的MV里也用真人还原了这个经典场景, 直接表达了对霍普和他的《夜鹰》的敬意。
一朝成名, 霍普不再是默默无闻的中年插画师, 他成为了记者们闪光灯追逐的美国现代艺术大师。从谷底经过漫长的磨砺一朝到达巅峰的霍普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社恐依旧,拒领了无数的奖项,拒绝各种社会活动。他还是那个木讷内向不善言谈的人,和妻子乔依然在华盛顿广场边居住和工作。
他的创作一直延续到他去世的两年前。被钢筋水泥分隔的城市人们孤独的生活一直是他描绘的对象。除此之外,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新英格兰地区的风景也常出现在他的画布上。画面上无论是一个人还是多个人, 阳光灿烂还是阴冷灰暗, 霍普总能够把他的画布变成一个舞台, 孤寂和荒凉几乎是永恒的剧本。
两个喜剧演员 霍普, 1965他一生中最后的一幅画, 主角是两个身着白衣的小丑。演出结束了, 他们在做着谢幕的动作。他自己就是那个小丑,在舞台灯光下孤独地表演,灯熄幕落, 他就会默默地离开这个世界。
1967年,84岁的霍普在他工作了一生的曼哈顿华盛顿广场边的画室去世,葬礼只有八个人参加。他的妻子乔瑟芬十个月后也在这里离世。他们没有儿女,遗嘱里把所有的作品都捐赠给了纽约惠特尼美术馆。他有为数不多的作品被私人收藏, 其中有几幅在近年拍卖出将近1亿美元的高价。
在离开前,霍普给自己预留下了这样的悼词:
“人走室空,但阳光依然洒下,我的离开并没有改变世界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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