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东归燕从海上来

作者: 芬梵 | 来源:发表于2022-07-27 22:01 被阅读0次

    郑重申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天空从墨黑转向藏青,不久之后又变成了靛蓝,它安静地枕在海水的臂弯里,纹丝不动。

    海浪伸出它的手,一遍遍地轻抚着空无一人的沙滩,又穿过沙滩触碰到不知道哪个年头停滞在那里的渔船,捉弄了石头缝里的螃蟹,再恋恋不舍地退回了海里。

    突然出现在海平线上的一苇,最初看去还只是一个小圆点,慢慢地和晨光一样清晰了起来。

    01.

    发丝般独属于春的细雨,静逸而绵密。

    雨滴是那么地轻柔好像少女的脚步,若非屋檐正好挂住了春雨的尾巴,让它拾阶而上,睡眠再浅的老人可能也要明晨起床踩进了小水塘里,溅湿了裤袜才能发现。

    老李很仔细地回想却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个状况的:尤其是后半夜,总会无故醒过来,眼睛或睁或闭,一直熬到天刚刚蒙蒙亮又再次睡去。

    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还依稀记得自己过世的父母还有孩提时代早没的祖父母们都是这样的,好像到了一定岁数以后,很多东西都开始远离自己,包括睡眠。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内已经大亮,他很少能安然睡到这个时候,阳光透过藏青格子的窗帘在屋内投下蓝白相间的光柱。

    突然他注意到房门已经被打开了,一个人影背着光站在门口,他奇怪自己怎么会这么晚才发现这件事情。他的房门朝东正对着大海,可能因为海水潮气常年对于木门的侵袭,木门和他这把老骨头一样总是咯吱作响,这样的声音足以吵醒他了,可是今天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是隔壁的王大娘吗?她总会在每个吃饭点前准时送来三餐,不过只放在门外的长椅上,并不进屋,而且身材也不像,如果是她站在门口的话,恐怕夏日的烈阳也找不到缝隙可以照射进来。

    这个背影似曾相识,却好像是上辈子的记忆一样模糊不清了。

    好一会儿老李才如梦初醒般猛地坐了起来,紧接着就因为太过用力而导致腰部抽痛好像有人给他的脊柱打了一针,连脑袋都开始晕晕沉沉。

    背影的主人听到响动这才转头,见此情景,赶忙来到床边扶住老李,“爸,你慢点!”

    02.

    老李本觉得自己早已被孤寂的生活抽干了所有的活力,对于外界刺激也失去了反应能力,直到看到燕儿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又像枯草皮下长出的嫩芽般苏醒了过来。

    他感觉胸口像被一坨棉花堵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猝不及防地从他眼角滴落,赶忙别过头用手背悄悄拭去,燕儿也默契地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起身走到了饭桌旁:“我给你做了小米粥,小米粥助消化的,快点起来喝吧!”

    老李见桌上有一个硕大的陶瓷汤碗里面盛满了水,豌豆黄的米粥宛如一艘小船正漂浮在里头,旁边还有一小碟淡菜。

    燕儿刚上中学那会儿,老李每天必定早起给她做饭。粥一定是现熬的,现熬的才够浓稠醇香,每天搭粥的小菜不尽相同,很多时候还要去早点铺子买上煎饼或者包子,来回要个把小时,路上用旧棉袄包着使之不会冷却,有的时候回来还要重新上蒸锅加热。起初几年是为了照顾长身体又在艰苦学习中的女儿,后来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女儿已经养成了习惯,哪怕偶尔早起也是坐在饭桌旁干等着他盛粥过来,绝不自己动手。

    老李不知道她这几年在外头是经历了什么,才会主动做起了饭,还知晓什么粥养胃,他也不敢马上开口询问,生怕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裂开,流出鲜血来。

    父母总是迫切地想要把自己人生积累的经验教训告诉自己的孩子,当她还没有学会走路,已经开始提醒她要跑得慢一点,但是这种提醒除了惹人心烦以外并没有别的作用,人只有跌倒了甚至跌倒了许多次才会知道走路要小心脚下,才知道原来如此寻常的小事也会给自己带来伤害。

    03.

    将米粥一口气喝下,老李的腹中感觉舒服了很多,像吃掉了一整个春天一样满意。

    他离开饭桌绕到正对着门的矮脚藤椅上坐下。

    这样他能够仔细瞧瞧燕儿,她梳着麻花马尾,用一根粉红色的丝带将头发高高束起,好似一个蝴蝶正停在她的头上歇脚。比起当年离家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五年多的光景,她看起来比那个时候更高了两三公分,这是除了父母旁人察觉不到的高度,身材也略微丰腴了一些,粗针勾编的浅绿色毛衣里面是一件杏色的长袖,毛衣边缘呈现荷叶状的弯弧。

    她的头发本就乌黑而且浓密,麻花辫周围和头顶有很多细碎的绒毛不听话地跑出束缚。春晖与绒发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圈不可思议的光晕,美丽得似乎有一些不真实。

    燕儿的穿衣风格和她母亲相似,成熟中又不放弃甜美,女人走向真正的长大之前是否都要经历这样的阶段还是遗传使然。

    半掩的房门下半部分镶着一块专用来挡雨的玻璃,玻璃映衬着屋外的大海成了一面天然的镜子。老李看完燕儿再转头看看自己,同香樟树皮一样深刻的皱纹清晰可见,背弧佝偻,再怎么费劲也坐不到笔直,头发灰白杂乱得如同一个鸟窝,只是短短五年而已,怎么自己就苍老成了这个样子?

    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棉麻搭扣背心,背心少了两颗扣子,不影响使用,他也就没有及时缝补。这个颜色更衬得皮肤黝黑,老李想不通,为什么太阳能够将皮肤晒黑又将头发变白呢?

    这副尊容和打扮让他在年轻的女儿面前有些自惭形秽。

    不过老去是每个活着的人逃不开的宿命,只是老李想象不出燕儿老了以后的样子,毕竟他也没有见到过燕儿的母亲老去,不过即便老去,岁月也会善待那些爱惜她的人,而对于像自己这样粗粝的人则不屑一顾。

    04.

    老李去隔壁交代了王大娘中午帮他准备红烧鲳鱼,那是燕儿以前最喜欢吃的菜。

    王大娘很是诧异,但最终没有多问什么,就应承了下来。

    回来的时候,燕儿正在老李的书箱前面站着,书箱搁在两张长椅拼凑成的平台上面,以防潮气。

    书箱不大,四尺斗方,是老李不知道哪一辈的祖先留下的老物件了,底下还有一些明清时代的藏书,老李已经不常翻看这些了,上头则堆放着无数封未加邮戳也没有寄出的信。

    燕儿小的时候总喜欢踮脚趴在书箱边沿,将里头的信一封封拆出来,装模作样地读上一会儿,然后弄得乱七八糟。那些信都是老李写给妻子的,他保持这个习惯有好几年的时间一直到燕儿上了小学才停止,只是从来没有寄出去过一封,之后也没有再写,他实在太忙了,学校的教课任务要完成,回到家里还要辅导女儿的学习。照顾一个女孩长大可不容易,以至于他连想起妻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又或者他的生活早已被女儿填满不需要再通过写信去宣泄和表达什么。

    燕儿翻了好一会儿却只在上头看到写给自己的信,再想往下翻,上头的信开始像沙漏一样往下掉,不先整理一下怕是不能了,她便放弃了翻找随手抽出一封开始读了起来。

    “我给你写信,但信鸽皆不知你的去处,也不知该将信送往哪里。

    如果纸上的字可以自己长出翅膀,飞进你的耳朵里,那也许你就不会错过爸爸真正想说的话,可惜它们太过依赖纸张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你出生在春天,我以为春天应该高悬在花枝柳梢头,后来却发现原来春天长于百草之间。

    你走了之后,每到春天我就感觉到很伤感,人们只看得见春花,却看不到那些被留在过去的冬雪、枯叶、蝉鸣,而且没人会再想起,因为它们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了。”

    05.

    “我追求你妈妈的时候也是给她写信!”老李很少主动提及燕儿的母亲。

    所有关于母亲零碎的印象都来自于邻里亲戚,他们偶尔也会想起她的好处,但大部分都是不怀好意的玩笑或者不合时宜的调侃。

    燕儿的母亲在她牙牙学语的时候跟随一个会唱歌的男人离开了,这种话题总是带着夏季的灼热能够将聊天的气氛瞬时点燃,所以人们总是乐此不疲地提起。

    “那个男人唱歌很好听吗?”

    “可能是吧,你妈说他的声音嘹亮好像空谷碎石,婉转之处又犹如水行花底,不过她也曾经这么形容过我写的文章!”

    “所以你才不高兴我也喜欢一个唱歌的,对吗?”

    “那倒也不是,要是你再长大一点我兴许就同意了!”老李的话多少有一些言不由衷。

    “可是妈妈嫁给你的时候也是那么大的年纪呀!”

    “所以她后悔了啊!”老李甚少这样风趣。

    父女相视一笑,连屋外挂着的青藤和浅绛色的窗棂也跟着抖动起来,好像也被这久违的欢乐所感染。

    “其实并不全是这样,我不够关心她,尤其是在你出生以后。”老李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有一些诧异,他为自己突然与过去决裂的表现而感到惊讶。

    06.

    中午还未开饭之前,老李家屋外已经陆陆续续来过了好几拨人。

    刚刚出门一趟,他并没有将女儿回来的消息四处宣扬,生怕这样会引起燕儿的反感,他如此地谨小慎微,但最终又忍不住在回来时和蹲在路旁的邻居说了一嘴。

    人们来来往往,口中还念念有词,好像他家一时变成了商店里的橱窗,正在售卖着什么新奇的东西。要是在以往,老李是绝对不会喜欢旁人这样频繁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只有这个时刻才会例外。

    如果说他唯一担心的事情大概就是燕儿的反应,所幸她一切如常。说是如常,其实也不对,她麻利收拾着房间,打扫卫生,这些事情她以往不是没有做过,但也是被老李三令五申才勉强肯做,而且只是应付,角角落落漏掉的地方很多,可她现在却分外仔细和认真,好像战场上排雷的士兵一样,每处都不放过。

    老李不好意思就这么坐着,想要起身帮忙,但是岁月让他所有的动作都变得慢慢吞吞,连同他的欣喜和苦涩。很快就被燕儿嫌弃碍手碍脚又赶回藤椅上坐下。

    老李的这一天别有滋味,他以为他的生活中再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了,惊喜总是来得这么突然,让他这一天都好像飘于云雾之上,脚下的砖块都变得软绵绵的了。

    日落不久以后,屋外才安静下来,燕儿提议像小时候的夜晚一样划船出海,在浅滩随意漂流,老李欣然应允。

    07.

    离开家的时候,老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子,还有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地方,那里到处盛开着白色黄色的小花长在高高的野草上面,其中还有多种可以做成香料的植物,他记不清它们的名字,但是见过了它们很多次。

    去往海边的道路似乎刚刚在初春的温暖中苏醒过来,到处都是大片的泥泞,老李时不时就要左右换边,寻找可以立足的地方,这让他有些干瘦的身体看起来像一棵风中摇摆的枯树。

    父女合力,轻松地将小船送入海里,海水又将小船带离海岸,向着远处飘去。

    燕儿右腿屈膝坐于船头甲板之上,左腿垂下,脚尖地点,头正对着月亮高高昂起,似将飞而未翔。

    此时有三两只海鸥从他们的头顶掠过,又迅速拔起向空中飞去,在接近海平线的地方笔直俯冲下去,像一颗颗坠落的流星。

    老李望着女儿的背影出神,她的马尾辫随着船浮风动而左摇右晃,俏皮而灵动,这是他一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场景。

    他记得第一次给女儿编织麻花辫时的手忙脚乱,后来他花了很多时间去用拖把练习,甚至向有女儿的同事请教,不过似乎连编麻花辫这种事情都讲究天赋,而老天在赐给他一个女儿的时候忘记同时给予这种天赋了。

    此时无边无际的海岸线开始收缩,漫天席地的幽蓝就要将他包裹起来。这是老李从未体验过的感受,但他并不感觉到害怕,只觉得那一定会非常温暖,就像出生时的襁褓。

    08.

    老李的葬礼在两天后的清晨结束。

    他在四坊铺子教书几十年,虽然没有桃李满天下,不过穷日累月,总还是有许多认识的人。

    听说老李是在早晨被邻居发现已经身去的,他的眼睛还睁着,只是毫无神采,像熄灭的灯泡,脸上却很安详,仔细看去还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的愿望是将自己的骨灰与女儿合葬在房子旁边的香草地里,那里花开连年,芳草馥郁,春天从来不会忘记光顾。

    “那天他和我说燕儿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快不行了!他女儿当年和他置气,任性独自出海,结果发生了意外都已经是快要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比你还早,那天早上我给他送的粥,他只喝了一个圈口,我就知道了!”王大妈叹了口气。

    “你说人死之前,是不是真会有已故的亲人回来引路啊?”

    这谁知道呢。

    一声爆竹,撕开了春天的宁静,不过很快春天就会过去,来年没人会记得这个春天,它不过是无数春天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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