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后遗症

1

他与她同时考上了市里一所重点中学。他家住在郊区，她居住市中心。他家贫寒，她家巨富。

开学的那一天，她就格外引人注目:身量苗条，但容貌平平。当她从家里那辆宝马车里蹦下来时，周边的人发出一声啧啧的轻呼声。

但她却未在意，轻快跑到后备箱，搬下一只很大的粉红色拉杆箱，放好，抽过拉杆，走几步，回转身，冲宝马车摇摇手，便扬脸朝前走去。那气势，如一个骄傲的公主。

她就这样走着，脸上洋溢着青春的自信微笑。但往宿舍处的拐角处，忽然从墙角冲出一人，结结实实撞到她身上，两人趔趄了几下，便双双摔到了地上。

那是个大个子的男孩，背着一个黑色背包，就这样陡然压在她身上。她顿感一股青葱的男孩气息扑面而来，这气味刹那间竟有些令人迷醉。

不过，她被压在下面，坚硬的水泥路面硌得生疼。不禁有些气恼。双手条件反射往上推那男孩。

此时，那男孩意识到闯了大祸，赶紧借力跃起身子，并俯下身用力拉起她的手，瞬间站了起来。

她杏眼圆睁，怒斥道:“作死啊！你！"

这男孩哈着腰，满面通红，打恭作揖:“对不起，对不起！光忙着赶路了，你看怎么惩罚我吧？"

说完，怯生生地觑着她，一脸的诚恳。

她眼晴里立时闪出一张白里透红的英俊的男孩的脸，有一绺乌黑的头发从他前额耷拉下来，漆黑的大眼睛，迸出羞愧的光。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矜持而高傲扬起了头，甩向他脸上一串轻蔑的光，一扭身，踩着高跟鞋，走了。

但她再也没有想到，这鬼使神差的相撞，竟成了她心中永远的痛！

2

分班时，她在众多的男孩中发现了他，高个子，漆黑的大眼睛，乌黑的那一绺头发。他也发现了她。当看到她投向他的那一束不易察觉的目光时，他忽然又羞红了脸。

虽然就是那么一瞬间，但她却牢牢地捕捉住了这微妙的变化。忽然，她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情愫，仿佛又闻到他身上那种汗渍混和着青春的气息。心里格登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矜持。她眼光从他脸上迅速移过，投向别处。他则讪讪低下了头，摆弄自己桌上的书本。

新的学期开始了。青春的时光就在校园里这样忙忙碌碌度过。不过，那时，虽然是高中了，但男孩与女孩的界限还是很分明的。聚堆时，总是男孩一帮，女孩一帮。难得说上几句话。

大家都是课堂、餐厅、宿舍三点一线，把头埋在书本里，把青春浸润在刷题里，只是偶尔下了晚自习，跑到操场去活动活动。

此时，便听见操场上男女的欢笑声，与严肃紧张的课堂，成了鲜明的对比。只有这时，青春的翅膀才能扑棱扑棱，忽搧出清新的风，让人感到一丝生机。

她的成绩不是太好，属于中不溜的水平。而他的成绩却是居于班级前五名。在这所重点高中里，前五名意味着前景光明。她发现，他有个习惯，晚自习后总是到操场上跑上一阵子。

自那次相撞以后，她与他很少交集，在班里相处，两人均心照不宣。但他见着她总是一脸的愧色，言语讷讷，不得要领。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一般。这让她对他逐渐心生好感。

一个满月的春天的夜晚，下了晚自习后，她也来到操场上小步慢慢跑着。月光如水，倾泄在红色的跑道上，不时有同学从她身边掠过。忽然，她感到身后也有一阵踏踏的脚步声。

这声音不紧不慢跟随着她。她快，那脚步也快，她慢，那脚步也慢。她感到一阵恐慌。便突然立定了脚步，转过身看去，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直冲过来，大概那人没料到她的立定，惯性使得他踉跄几步抢到她跟前，身子摇晃了几下，才稳住。

“刘··刘·· 刘倩，对··· 对不起。”他垂首立在她面前，双手交互揉搓着，大概是心里紧张，说话就不太利索了。

“张守志，上次在墙角处你冒失撞了我，算你无意。这回跟踪我，你怎么解释？”她叫着他的名字，一想到他那次把她压在身下，骨头都硌得生疼，不由得一股怒气上冲，语调严厉起来。

张守志依然垂首，嘴里嗫嚅着：“我····不是，不是有意跟踪你，凑巧了，你也来操场上跑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再向你道歉。谁知我们竟在一个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总有种别扭，不如说开，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刘倩见他这么大个子，哈着腰低眉顺眼，态度又是如此诚恳，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她一掠耳边的黑发，说：“道歉得有诚意，你怎么个道歉法？”

张守志一时语塞，月光下，刘倩见他抓耳挠腮，心里一动，缓缓说：“你不是学霸么？怎么这会儿没词儿了？”

张守志沉默一会儿，用乞求的语气道：“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要不，你大人大量，指点指点迷津？“

刘倩咯咯一笑：”看来，学霸也有学渣的时候哈。看你还老实憨厚，这样吧，我告诉你怎么道歉，你可听从？“

他闻听此言，嘿嘿笑了起来，人也变得轻松多了：“ 只要不让我去偷去抢，我都干！”

3

刘倩乜了他一眼，撇着嘴道：“什么去偷去抢。没那么严重。我功课不好，业余时间辅导辅导我如何？别担心，我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另外，指导好的话，还有报酬。“

张守志一听，大喜：“太好了，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也正是同学之情谊，没什么，我不怕。至于报酬不报酬的，还是免了吧。万分愿意为你效力。”

刘倩此时如沐春风：“那就说好了，拉勾，不许反悔。”说完，伸出了纤纤玉手。

张守志畏畏缩缩犹豫了半天，方才把手伸过来，两人小手指勾上的那一刻，均感心里一丝的悸动，但如夏天的闪电一般瞬间即逝，不约而同齐声说道：“就这么定了。”

刘倩与张守志分别后，在回宿舍的途中，不停抚摸着嗅着小手指，仿佛那上面凝结住了他青春的气息，心里涌起一阵阵甜蜜。

张守志于是多加了一份任务，辅导刘倩。虽然功课繁重，但他总是抽出时间对她悉心指导。这对于他来说，等于是又复习了一遍知识要点，刘倩不仅进步得很快，他自己的知识也得以巩固，始终成绩霸榜年级前五。

刘倩心里乐开了花，因为老师讲的课她一时理解得不透彻，但经过张守志的耐心解读，立即茅塞顿开。 她有时就想，看来，那次让他撞了一下，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哈。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样奇妙，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但随着俩人的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刘倩心里却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愫，那是一种超出于学习之外的青春的萌动。而且，这种萌动就如春回大地的暖气一样腾腾上冲，催生树木长出嫩叶，临近高三时，这种情感的嫩叶，舒展生长，一派郁郁葱葱了。

终于一个春天的夜晚，他们在操场上跑步会合时，刘倩贴近张守志呢喃着说：“守志，有件事想告诉你。”他止住了脚步，诧异问道：“什么事？”

刘倩扭怩了，望了望他，羞红了脸。犹豫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轻声说：“这个星期天，是我十八岁生日。你送我一件礼物，我给你辅导我的报酬，好不？”

“啊！”张守志惊疑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恭维道：“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过一个月才过生日，到时你也祝我生日快乐。不过，你想要什么礼物呢？我家里穷，太贵的我可买不起哈。“

刘倩娇羞一笑说：”你来就行了。我打电话给你。”说完，飞奔而去，撇下张守志傻傻站在那儿发呆。

星期天晚上，张守志按照刘倩提供的地址，来到一家三星级宾馆。在上楼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些打鼓，摸不透刘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待到他来到四楼刘倩说的那个房间时，惊呆了。

4

朦胧的灯光下，刘倩穿着一件洁白的浴袍，长长的乌黑的长发披肩而下，红晕满面，眼波盈盈望着他。他顿时手足无措。刘倩轻轻将门掩上，回转身紧紧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轻声说道：“今天帮我完成成人礼，把我唱给你听，可好？”

一股青春少女的气息是那样浓郁扑面而来，让张守志一阵眩晕，他不由自主地搂紧了她的腰肢。是呀，他今年也十八岁了，成人礼，多么富有诗情画意。

二年多来的相处，他也对刘倩产生了一种依恋，感到她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内容。如今搂着她柔嫩的腰肢，忍不住周身热血沸腾。

他不由自主地吻着她，她也回吻他，长长的，如一江春水。世界仿佛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了。一切都消失了。犹如两颗星星相撞迸发出洪荒的力量，两人同时被击倒在红色的厚厚的地毯上。

即使在倒下的同时，刘倩依然抱着他，亲吻着他，不肯有片刻的分离。她紧抱着他，任他的手在她身上逡巡，她感到春天的阳光在掠过她的全身，看到春天的花儿在开放，听到树林中的鸟儿在愉快啾唧，她忍不住轻声呻吟，她渴望在大海里冲浪，在浪峰上高歌······她在等待那一刻，那可能坠入谷底又掀上波峰的那一刻··· ····

忽然，她感到他的手停止了蠕动，抱着她的手臂也松驰下来，她惊异睁开迷醉的双眼，看到他在拭泪。边擦拭边语无伦次，自说自话：“不，不，不行，我，我，不，我们不能这样，现在高三啊，马上就要高考了，不行·····”

说完，停顿了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一用力，把她再抱了起来，掩好她的浴袍。她顿时感到一种万分的失望。富家女的气派和任性与高傲，又充溢全身。她神情冷漠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一脸惶恐站在一边，还在擦着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俩人从宾馆出来，返校的路上，都沉默不语。即使在回各自宿舍的路上分别时，也没说一句话。不过，在随后的学习生活中，他依然辅导着她，她依然接受他的悉心指导，只是在眼神相碰的瞬间，才交会一种奇异的，令人羞愧与甜蜜的眼光。

高考结束，张守志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大学，而她则考上省城一所重点大学。

也许是距离相隔千里，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慢慢的，俩人再也没有了音讯。

5

近二十年过去了。饱经社会风雨的她，遭受了父亲公司的倒闭，遭受了丈夫的抛弃和痛失爱子的伤痛，已变得面目全非。为了重振父亲的事业，她到韩国做了一次全面的整容，利用自己的姿色，周旋于官场于商界。

干着抓取把柄以此为要挟，获取工程项目的营生。她痛恨这个世界，痛恨这里面所有的人，以一种玩世不恭来攫取巨额利润，并挥霍潇洒游戏人生。她深知，尽管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僚们，一本正经，说得头头是道，很难接近，但是，一旦把住把柄，那些人就如羊羔一样任她宰割和摆弄。

她开办了一家公司，里面设有高档豪华的吃住玩一条龙房间。每次来客人，酩酊大醉之后，就在这里留宿。她招有十好几个服务小姐，个个都是高薪聘来的几乎不入流的艺校生。貌美如花，善解人意，稍加培训，就可风情万种，有时小姐上阵，有时她亲自上阵，俘虏了一个又一个关键人物。

有一次，那个气焰嚣张的官员打着官腔，对她申报的项目指手画脚，她并不恼火，只是把一张U盘扔过去，轻描淡写地说：“某局长，您先别挑刺，有空看看这个，我再向你汇报。”

说完，扬着脸踩着高跟鞋出去了。还未等她坐上下楼的电梯，那位局长跑步出门，笑容可掬地把她请了回去，很痛快地在报告上签了字。U盘里是那位局长与小姐的不堪入目的录像。

她在公司里的各个角落都装有这个针孔录像设备，那些豪华的卧室，更是全方位隐秘布置。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已成为她克敌制胜的锐利的武器。

她与他再次相遇时，他已成为一个区的常务副区长了，妥妥的副厅级干部，手握实权。她的项目需要他审批，但项目有问题，他又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迟迟不肯在报告上签字。

她不得已，只好亲自出马了。打电话给他，说：“张守志，我是刘倩，老同学。”他一听，大为高兴。她邀请他到公司来做客，他欣然赴约。但是，待到她迎上前去，他却认不出她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的美妇人。他不相信她就是刘倩。

她淡淡微笑着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丑小鸭不能变成白天鹅啊。“随口讲了当年他辅导她功课的几个细节，他才相信她就是那个刘倩，那个想把她唱给他听的刘倩。

于是，豪兴大发，又苦涩难抑，觥筹交错之间，一杯又一杯碰杯。她特意安排一个富有情调的房间。与他边吃边喝相互诉说这些年的经历。他很激动，说他当年什么什么的原因离开了她。

但她已对这些不感兴趣了，只是将这些当年的历史，当作佐料来催生他的旧情，渴望当年他抱起她的那一刻的到来。她有把握，今非昔比，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的世界是丰富多彩而又很随性的，远非当年的毛小子可比。

果然，当她拿出风情万种的温柔拥着他时，他抱着她是那样的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感到他的手蛇一般在她周身游移着，不由自主，像当年那样倒在厚厚的红地毯上。

她在等待，等待他迟来的成人礼，尽管已经千孔百疮，但毕竟来了，她要完成它。只是，望着墙壁上的微型摄像机，心里泛起一丝丝苦涩。她的泪水忍不住流淌下来，一如他当年在流泪。

可是，她最终没有等到那个时刻。他突然身子一震，如电流击过一般，嘴里喃喃自责，并打起了自己的耳光：”我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啊，不行，不行。“他一用力，把她抱了起来。喷着粗气，她感到那酒气快把她窒息了：“对不起，酒喝高了。实在对不起，请老同学原谅哈。”

她慵懒地站立起来，整了整衣服，掠掠散乱的头发，心里依然如当年那样失望，但却有一种欣喜，也伴着了一阵苦涩。她望了望他，见他垂首而立，喃喃说道：“真是患了十八岁的后遗症。”

“什么？”他惊疑地望着她，一脸的茫然。她笑笑，拉过他的手，又回到酒桌上，把酒杯斟满，意味深长地微笑道：“我是说，十八岁的后遗症。来，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