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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是末日来临的前兆,只是觉得这几年气候有些反常,自然灾害频发——连续好几个月突破极限的高温,一座座山林毁于大火,一条条江河干涸见底;频繁发生的海啸,几乎将沿海城市夷为平地;世界各地甚至是不在地震带上的城市,都在遭遇着不断发生的强震,房屋倒塌,道路阻断;洪水泛滥成灾,淹没了一座又一座城市;极端寒冷天气席卷而来,冻坏庄稼,冻死无数在海啸地震洪水后无家可归的人……。需要救援的地方越来越多,而救援人力不足、物资紧缺,各种通报里不停安抚着群众,说救援正在路上,还滚动播放着一些正在救援的视频,有心人发现那只是在重播前几个月的救援现场。之后,电力中断,通讯中断,食物短缺,绝望开始蔓延。有些生命注定要被放弃,有些城市注定要被遗弃。
1
已是深秋,炎热终于有了消退的迹象,在夏天就已经光秃秃的树干连一片落叶也无法飘落,所谓一叶落而知秋,这样诗意的美好是无法感受到了,也没人有心思去感受。胡大爷佝偻着身子,脚步还算矫健,仍然早起四处走走,尽管他已无家可归,所有人都无家可归,因为家已在地震中坍塌,这座之前从未发生过地震的城市,大多数房屋并不抗震,失去住所的人们只能住在广场临时搭建的棚宿区里,他也许久没有吃过像样的一顿饭,没有食物供应,只能饥肠辘辘,也许走动走动能让人忘却饥饿。他穿着老旧的深蓝色中山装,有些污渍但不算太脏,敞开的衣襟露出内里有些泛黄的白色衬衣衣领,脚上是一双黑色的老年运动鞋。他眉发已经全白了,双眼有些混浊但仍然炯炯有神,哪怕是一个人走着,嘴唇也微微上扬着,是个乐观的老人。
以往都是死气沉沉的早晨,只胡大爷一个人的身影,今天有些不一样,有什么消息在流传,幸存下来的人们三五结伴,拿着不多的行李包裹,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奔跑着,似乎那里有摆脱末日的希望。胡大爷没有去询问,也没有跟着奔走,仍然按照自己遛弯的既定路线走着,有时候不得不停下来绕过坑洞乱石地缝,满头银发在断壁残垣间忽隐忽现。老伴在十几年前去世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他孤家寡人一个,末日也好,希望也好,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差别。
胡大爷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在工厂里当了一辈子的普通工人,拿着不多不少的退休工资,住了一辈子的单位福利房。他为人和善,见谁都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一条缝,额头的皱纹仿佛也在洋溢着笑意。他话不多,喜欢听别人说话,也许没有听懂,也会回一句“那当然咯”或是笑着点点头,所以很多人喜欢跟他聊天。他口袋里总会装几颗糖果,孩子们总爱围着他讨要糖果吃,他是喜欢孩子的吧。刚到棚宿区时,他总是把食物分给其他人,自己只留一点稍微能裹腹的东西,他说:“我已经是半只腿踏进坟墓的人了,把食物留给年轻人好!”然而他的良善,并没有得到多少善意的回应,人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他的馈赠,到后期食物供应不足时,大家哄抢一空,几乎没有人想到这个孤寡老人是否有东西吃。
林寻是少数几个还惦记着胡大爷的人,她会把有限的食物分一些给胡大爷,她和胡大爷有着相似的处境,她是孤儿,而爱人在外地,他们都在这动荡不安中独自飘荡着,并且她的命是胡大爷救的。独身女子在这乱世中是非常危险的,那次多亏胡大爷及时赶到,拿着棍子把那几个想侵犯她的小混混打跑了。
林寻也还没有离开棚宿区。她穿着浅绿色的运动装,扎着马尾,背着小小的登山包,站在广场中心,刚刚的余震让她摇晃着有些站立不稳,干脆随地坐下来。她在等着爱人张其回来,在通讯完全中断前,也就是半个月前,他在电话里说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她要一直等着他,再和他一起去往机场,登上前往安全基地的飞机,如果没有等到他,她一个人去到基地也毫无意义。基地在很久以前就在秘密修建,也许是有高层预感到了末日的来临,未雨绸缪做了准备,但基地数量有限,面积有限,不能完全容纳所有人,一些重要人士先一步已入住。剩下的普通人,直到数月之后的今天早上,才因为安全基地消息泄露,通过卫星广播得到通知:T3航站楼今日滚动发出前往安全基地的接驳航班,截止时间下午5点。至于是否传达到了所有人,还存活的人们是否能够在交通完全中断的情况下按时到达,不在考虑范围内。
林寻的目光紧盯着那条唯一还能勉强通行的公路,时而搜寻着胡大爷的身影,确保他还在视野范围内。她刚刚把前往安全基地的消息告诉了胡大爷,他似乎并不在意,笑呵呵地说:“不折腾咯!”随后又不急不缓地转悠去了。林寻打定主意,如果今天没有等到张其,她就和胡大爷在这无人区相依为命,尽可能地活着等也许永远不会来的救援;如果等到了张其,一定要带着胡大爷一起前往机场,哪怕架着也要带他走。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太阳高高升起来了,林寻有些着急,额头开始不停冒着汗,还是没有张其的身影。这里离T3航站楼有20公里,按照正常的步行速度也要4个小时,而如今道路情况很糟,到处都是乱石沟壑,真正花费的时间肯定要多一些。林寻坐立不安。胡大爷已停止转悠,坐在离林寻不远的一块石头上,他知道林寻在等待着什么,也担忧着怕她等不到,他了解这个小丫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其实内心很强大,也很倔,他没有去劝她,他知道劝不动,于是选择默默陪伴。
终于,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光晕中,逆着光看不太真切,但林寻知道那就是张其,她大喊着“七七”向他奔去。近了,果然是张其,他们紧紧相拥,良久,松开手,深情注视着对方。此刻的张其有些狼狈,衣服上满是尘土,没有修剪的胡子张牙舞爪地恣意生长在干裂的嘴唇周围,双眼布满血丝,头发混杂着泥土一条一条地耷拉在头顶。林寻满是心疼地抚摸着张其的脸庞。胡大爷已起身,笑容满面地望着这一幕,她终于等到他了,这下可以放心了。他缓缓转过身离去,这次不再是既定的遛弯路线,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清楚地知道,等待着他的结局是什么,他想走到老伴的墓地,想把最后的时光留给她,可是他在废墟中找不到路了。
林寻从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清醒过来,抬起左手手腕看了一下时间,糟糕,快12点了。她把情况简要跟张其说了,开始搜寻胡大爷的身影,却没有找到。林寻跺跺脚,就要四处去寻找,被张其一把拉住:“小寻,我们时间有限,你不知道那些路有多难走,带着一个老人很难在截止时间之前到达。胡大爷做出了他的选择,我们接受这样的结果好不好?”就像固执地等待着张其一样,林寻也绝不会扔下胡大爷独自离开,“胡大爷腿脚很利索,他可是打跑过好几个混混的,不会成为我们的累赘!我一定要带他一起走!”说着,她甩开张其的手,朝着胡大爷可能离去的方向跑去,张其只得跟着她。
胡大爷并没能走太远,林寻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劝说着他一起走。胡大爷望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又望了望入目的苍痍,轻叹一口气,终于点头答应。
2
三人结伴向着机场走去,速度不算慢,也没有用全速,胡大爷倒也跟得上,只在有障碍时,需要搭一把手。照这样的速度,肯定能赶上飞机。三人都没怎么说话,胡大爷本来话就不多,林寻和张其很久未见,有许多话想说,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知从何说起。路上到处堆叠着破损的汽车以及破损的人体组织,腐烂的气味充斥在鼻尖,令人作呕。
走到快一半时,道路被阻断了,旁边一座大楼倒塌,钢筋水泥铺了一地,地面流淌着鲜红的血液。张其和林寻对望了一眼,他们都意识到,这座大楼才倒塌不久,可能就是之前的那次余震,让本就岌岌可危的大楼轰然倒塌,正好砸向前往机场的幸存者们,他们,再也到不了机场,登不上前往安全基地的飞机了。一阵悲哀涌上林寻心头,对这些人而言,希望其实是更深的绝望,如果他们继续留守,虽然处境艰难也还能多撑一些时日,而如果她也一早出发,可能就成为了被掩埋的一员。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们耽搁,张其探索到一条可以翻越障碍的路径,带着他们成功越了过去。就在他们准备继续前行时,一阵石块敲击的声音响起,很响亮,很有力。还有人存活。张其紧紧拉着林寻的手,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假装没有听到,继续赶路。林寻内心也纠结着,带胡大爷一起走是因为他们有些交情,知道胡大爷的身体好不会成为负担,而现在是一陌生人,不知道被掩埋的情况,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能救出,不知道救出来他的状态怎么样,这些都是未知数。胡大爷也听到了,他回头向声音来源望了一眼,张了张嘴,并没有作声,他知道他也是被保护着的人,没有资格再去要求什么。
他们的脚步都不自觉慢了下来,内心的沉重压迫着他们,默默前行了十几步,林寻停了下来,张其回过头望着她,林寻回望着他,开了口:“七七,我们就去看一眼,如果救不了再离开,至少我们心里会好受一些,不会被见死不救的罪恶感缠绕着。”张其没有松开她的手,“小寻,我们真的快来不及了,我只想带着你安全离开!你不要有罪恶感,是我不让你去救人的,要怪就怪我一个人。”林寻挣扎了片刻,还是决定去救人,张其拗不过她,快走两步前去查看情况,胡大爷也紧跟着。
声音还在持续响着,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被困在几块还算完整的水泥夹缝中的小男孩,精神状态还不错。看到此情景,张其舒了一口气,并不难救出,而且小男孩应该也没受什么伤。在张其的指挥下,林寻和胡大爷抬着一块水泥的一边,他抬着另一边,努力让缝隙增大,小男孩一下子钻了出来。死里逃生的小男孩,号啕大哭喊着爸爸妈妈,林寻温柔劝着也不管用,张其发了火:“哭什么哭!再哭我就把你塞回去!”被吓到的小男孩止住了哭,但没有止住抽噎。胡大爷从兜里拿出一块糖,放在小男孩手里,小男孩睁着满是泪水的大眼睛抬头望着他,胡大爷慈爱地笑着。小男孩用手背擦去泪水,抽抽噎噎地说:“我,我爸爸妈妈,还在,还在里面。”张其朝着小男孩钻出来的缝隙里望去,看到一男一女,左右躺着,用手臂支撑着水泥块,已没有了呼吸。怪不得,小男孩可以近乎毫发无损地在夹缝中存活。张其沉默着,想为刚刚的发火道歉,又说不出口,只说了一句:“走吧,快赶不上飞机了!”小男孩不愿意走,就要爸爸妈妈,林寻找着措辞小心地向他解释爸爸妈妈已经死亡这件事,见惯了死亡的孩子已经清楚明白死亡是什么,但还是哭闹不止,没法,张其只得把小男孩扛在肩上离开。
在交谈中,知道小男孩叫小炎,刚6岁。三个人带着小炎继续赶路,速度快不了,小炎虽然没受什么伤,但受到的惊吓不小,一路上不断抽泣着,有时候又吵着闹着要回去找爸爸妈妈,只能半拖半抱着走。眼看快到5点了,离机场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张其决定由他先赶往机场,看能不能拖延住飞机起飞的时间。然而,到机场最后这段路极其难走,有好几处整个道路完全断裂,只能从旁边的山头绕过去。张其心急如焚,用尽全力也还是晚了半个小时。机场已没有任何飞机,没有任何工作人员,临时发的电还没有用完,敞亮的大厅空空荡荡的,越发照得人心慌。张其不死心,沿着各个登机口查看着,最后跑到停机坪,确认已没有任何等待着的飞机,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机场入口处,这才发现还有一个男人,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穿得邋里邋遢的,靠在入口旁的墙壁抽着烟。
此时已近黄昏,火红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么绚烂的晚霞,看来未来几天都会是大晴天,是远行的好日子。林寻三人披着霞光走来,张其舒展开紧皱的眉头迎了上去,他还有办法,他知道最近的安全基地的位置,只是路途有些遥远,在距离一千多公里的最北边,这是他决定回来找林寻时,队长偷偷告诉他的。现在的问题是,林寻肯定会带着胡大爷和小炎一起,他没把握能把他们都平安地带到基地去,眼看着冬天就要来了,今年大概率会和往年一样极端寒冷,而且到基地必须穿越一片大沙漠。张其向他们说明了情况,飞机都已离开,需要徒步前往基地,胡大爷看出了他的为难,笑呵呵地说:“我这把老骨头禁不起折腾,就待在家乡挺好的。”林寻皱着眉,小脸都拧巴到了一起,她看到了邋遢男,眼睛一亮,朝张其示意,“如果多几个年轻人,是不是到达基地的可能性会增加很多?”张其再一次打量邋遢男,虽然他穿得有些破烂,但状态还不错,看上去很壮实,如果有他一起把握就大得多了。于是张其走上前去,告知邋遢男他有安全基地的位置,邀请他同行。邋遢男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些不可思议和怀疑,他越过张其的肩膀,看到了后面的妇女老人和小孩,在小炎身上多停留了几秒,最终点了点头,并主动告知他的名字是刘强。
五人在机场入口处等待着,期许能再有几个错过飞机的人同行,已经接受事实的小炎忘记了悲伤,嬉笑着在几人身旁穿行,还围着刘强“叔叔,叔叔”叫个不停,也不认生不嫌弃他身上脏兮兮臭烘烘。刘强说,他只晚了几分钟,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架飞机升空直至消失不见,和他一样错过飞机的人不多,哭天抢地了一会儿,有些人直接绝望离开,有些人在机场里拿了些东西离开,截止时间过了十几分钟后便再没有人到来,除了张其一行人。用他的话说,知道赶不上的人不会出发,错过的人不会强求渺茫的希望,赖活着也挺好。至于他为什么没有离开,他没有解释,只凄惨一笑。眼看着夜幕降临,张其决定放弃等待,开始部署出发前的准备工作。
机场是在几个月前突然宣布关闭的,直至今天重新开启,商店里还残留着一些商品。张其找到头等舱休息室,将胡大爷和小炎安顿好,剩下三人分头行动,去拿一些食物和御寒的衣物,食物尽量选择热量高不占空间的,衣物选择好收纳又抗寒的,遇到消防柜就打破,拿走里面的手电筒和逃生绳。他们收获满满地回到头等舱休息室,发现小炎正在地上撒泼打滚,胡大爷在旁边站着无奈地搓着手。原来小炎想要在玻璃柜里锁着的那架飞机模型,胡大爷弄不出来,他就发脾气了,小孩子果然是小孩子。张其看着那个不小的飞机模型,严厉地拒绝了,拿着它太占地方,也没啥用。小炎哭得更响亮了,刘强骂着“烦死了!”一捶敲破玻璃,拿出飞机模型扔在小炎身旁,不耐烦地说:“你想要就得一直自己拿着,别指望其他人帮你拿!”小炎宝贝一样把飞机模型抱在怀里,终于开心地笑了。
张其清点好物资,给林寻、胡大爷和小炎一人一个小包,放着足够支撑三天的食物和水,以及一个手电筒,一件压缩羽绒服,其余物资则由他和刘强携带着,尽量减少其他人的负重。随后他们吃了点东西,将沙发拼起来当床,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迎接接下来的艰难旅程。第二天直到太阳高高升起,他们才醒过来,当然胡大爷除外,人老了瞌睡就比较少,他已经出去溜达了一圈。林寻还以为他不辞而别了呢,她可是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服胡大爷一起去安全基地。五人背着大包小包,小炎的包由林寻背着,他只紧紧抱着他的飞机模型,一行人出了机场,朝北方走去。
3
南方深秋的山林是美丽的,是多彩的,颜色的鲜艳和层次比春天更有韵味——四季常青的松柏,渲染出一片片墨绿色;傲然挺立的银杏树,勾勒出金黄色的花边;一簇簇迎风飘摇的红枫,恰似点缀的红花。然而,此刻,眼前的山林只有两种颜色——无穷无尽的黑和灰。林寻记得那个夏天的那场整整烧了一个月的大火,天空被火红笼罩着,似要喷吐出滚烫的岩浆来,空气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黑色的灰尘在风中飘荡坠落堆叠。她记得那座感动了全国的人墙,努力对抗着山火的蔓延,初战告捷,却没有抵过炎热的肆虐,最终山火失去控制,蔓延到整个山脉,将所有树木和来不及逃走的动物都烧成灰烬。“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座在李商隐笔下满是秋意和思念之情的巴山,终究化为了尘埃。而这样被大火吞噬的山脉还有很多很多。
五人一言不发地攀登着巴山,连活泼的小炎也被这土地的黑色惊吓得默不作声,左手紧紧攥着林寻的衣角,右手将飞机模型举着护在胸前,他总觉得会有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从灰尘里钻出来。走到山顶时,林寻突然惊呼出声:“那棵树在发新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棵全身焦黑的树上有一些嫩绿。马上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也许这并不是发芽的好时机,但这些植物不会放弃任何绽放生命的机会,点滴雨露就有生命延续的希望。这一发现极大地鼓舞着大家,他们一边走着一边搜寻着,搜寻着除了黑灰之外的绿色,发现的绿色越来越多,也许,终有一天这片山林会再次恢复以往的郁郁葱葱。而刘强对此嗤之以鼻,独自往前走去,很快不见了身影。
在夕阳的余晖被山体完全吞没之前,他们终于翻越了这座横亘南北的天然屏障,来到了另一面的山脚,发现刘强正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这附近只有这个房子勉强能住人。”简单的一句话说完,他就往右边的小路走去,绕过一个土包,一个烧得焦黑的房子出现在眼前。房子很小,就只有一间屋子,应该是守山人临时的居所。进了房门,里面空荡荡的,所有能烧的东西都被烧得一干二净,预料中的黑灰并没有多少,应该是有人打扫过,张其若有所思地看了刘强一眼。
接下来的日子,就在日复一日的翻山越岭中度过。刘强总会一言不发独自往前走,显得特别不合群,然后等在前面,或是告知哪条路不通要改道,或是提醒哪里有危险要多加小心,或是找到还有地下水的井带着大家去取水,然后在夜幕降临之前找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每次他都显得云淡风轻,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其他人也就不多说什么,把对他的感谢默默放在心里。胡大爷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笑呵呵的,从不主动要求休息,尽量不拖慢前进的步伐,他知道天气越来越冷,后面的路途会更艰难。小炎毕竟是小孩子,一会儿精力旺盛到处瞎跑,摘几朵花拔几株草,一会儿又哭闹着喊累要抱,这时胡大爷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颗糖,林寻猜测是出发那天早上他在机场里找到了一些糖,有时糖果也不管用,就只得张其和林寻轮流抱一抱。
如此走了一个多月,翻过眼前这座山就要进入沙漠了。张其决定在山脚休整,清点一下物资,第二天再出发。物资情况不是很乐观,食物节省点还能坚持一个月,水则所剩不多了,虽然一路上都在找可饮用的水作为补充,但其实就找到了两三处。进入沙漠后,水的需求会大量增加,能找到水源的机会也更渺茫,张其提议让胡大爷和小炎原地等候看守物资,其余三人去找水源,不管能不能找到,天黑之前必须回来。然而,三人都空手而归。张其眉头紧皱,这点水肯定没法支撑几人穿越沙漠,明天还得再去远一点的地方找一找。
第二天一早,众人醒来,发现胡大爷不见了,他的小包安静地躺在地上,里面鼓鼓囊囊的,装着不止三天的食物。这位善良的老人,一直节省着吃食,肯定早就想好了要把剩余的食物分给其他人。林寻有些着急,胡大爷很少会一声不吭离群,他是不会让其他人担心的,张其安慰她,也许胡大爷只是早起想出去走走。这时,小炎大叫起来:“哇,我包包里好多糖!胡爷爷把他的糖都给我了,太好了!”他的话让三人的心紧绷起来,而不谙世事的孩子只知沉浸在得到糖果的喜悦中。林寻就要冲入山林去寻找胡大爷,被张其拉住,“小寻,你不要着急,咱们一起去找,他肯定不会走得太远,我们几个不能走散了!”林寻被慌乱占据了心头,一下乱了分寸,任由张其带着朝前走。没走多久,他们就发现了靠坐在山顶一棵枯树旁的胡大爷。
胡大爷静静地朝向南方坐着,双眼紧闭,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早已没有了呼吸。林寻靠在张其的肩上,撑住自己,眼泪无声地流。林寻不知道自己强行让胡大爷同行是对是错,她以为能带着胡大爷到达安全基地,可以让他安详晚年,而忽视了他内心真正的需求,他也许就想待在故乡,就算死了也能落叶归根,而现在他只能来到最高处,望着故乡的方向,期许着能够魂归故里。这样想着,林寻心口越发堵得慌,她一下下锤击着胸口,她错了,真的错了,因为她的一意孤行,才让胡大爷颠沛流离了一个多月,最终埋骨他乡,胡大爷是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哪怕不情愿也笑着接受她的安排。张其拍着林寻的后背努力安慰着她,小炎有些懵懂,走上前去左右瞧了瞧,喊道:“胡爷爷,你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呀?”见没有回应,就要伸手去摇,被刘强拉到了一边。林寻哽咽道:“胡爷爷太累了,他永远睡着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小炎低着头轻声说:“哦,胡爷爷去陪我爸爸妈妈了。”他的话让林寻心里更难受了。
事已至此,再多的悲伤也于事无补,还是要让老人入土为安,这个地方就是老人选择的最终归宿,他们也遵从老人的遗愿,在枯树旁挖了一个大坑,将老人的躯体埋了进去,而老人的灵魂,他们笃定已经回到了故乡。在移动时,他们发现老人的左臂已经溃烂了,不知是什么时候受的伤,伤口处还残留着一些绿色的草浆,不愿给他人添麻烦的老人一直默默忍受着疼痛,直到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才选择安静地离开。看到这一幕,林寻终于痛哭出声,她责怪自己为什么不细心一点,为什么没有察觉到老人的不对劲。张其任由她哭着,没再安慰,继续和刘强掩埋着老人,让她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一个小土包紧挨着枯树堆了起来,了无生机的两个事物,互相陪伴着彼此。小炎从包里拿出糖果,仔细地数了三遍,拿出三颗放在土包前,嘴里说着:“胡爷爷,给你一颗糖,还有两颗要记得给我爸爸妈妈哦。”林寻刚止住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张其将她揽入怀中,刘强也一脸忧伤,转身望向胡大爷之前望着的方位,那是故乡,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就在这时,天空飘起了雨,混杂着二氧化硫的雨水已经微微带着酸性,刘强抱起小炎,张其拉着林寻回到了山下休整的地方避雨。
这场雨连着下了一个星期,一场秋雨一场寒,温度一天比一天低,最后一天的雨水中还夹杂着雪花,这场雨也宣告了秋天的结束,凛冬的来临。这七天,他们忙着收集雨水,用草木灰中和水中的二氧化硫,沉淀之后获得了一些勉强可饮用的水。雨停了,他们收拾行囊继续出发,路过山顶时,都停下了脚步,跟胡大爷作最后的告别。在那棵枯树伸向坟包的一个枝条上,有几个嫩绿的芽苞,正散发着勃勃生机。
4
这已经是他们在沙漠里行走的第十天,入目的景象和第一天似乎没有太大的差别,如果不是张其通过太阳测定方位,确信是在朝着北方前进,林寻会以为一直在原地绕圈。进入沙漠后,张其严禁任何人单独行动,看似平静的沙漠隐藏着太多的危险。单调乏味一成不变的黄沙,一点点吞噬着人们脑海的清明,而白天的炎热和夜晚的寒冷,交替侵袭着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这无疑是对精神和身体的严峻考验。小炎从进入沙漠的第二天就开始哭闹不止,只6岁的小孩,奔波了快两个月,身心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这天临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正在一个背风的沙丘后休息,分发着已所剩不多的食物和水,小炎突然大叫着爸爸妈妈朝前方跑去,结果一脚踩空向沙丘下滚去。刘强反应最快,跟着跑下去,抱住了小炎,想起身却发现身子在往下沉,他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陷入了流沙中。来不及思考,他用力将小炎朝赶来的张其和林寻扔去,并大叫道:“不要靠近,这里有流沙!”而他的身子则加快了下沉的速度。张其接住小炎,交给林寻,就要伸手去够刘强,却哪里还有刘强的身影,只有恢复平静的沙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清醒过来的小炎,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对着无声的黄沙哭喊着“叔叔”,直喊到声嘶力竭沉睡在林寻怀里。
夜幕开始降临。在太阳落下的地方,出现了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叫黄昏晓,也叫启明星,会在拂晓时出现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林寻和张其背靠着背坐着,小炎安静地睡在一旁。林寻望着那颗黄昏晓,有些绝望地说:“七七,我们还能走出沙漠吗?我们还能见到光明吗?”张其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回复:“小寻,你相信我,一定可以的!”林寻没有回答,看着小炎发了一会呆,才又开了口:“我多想跟你生一个孩子,可惜一直聚少离多没能如愿。而现在,在这样的世界里,孩子实在太可怜了,我不想他生下来受苦。你说,我们能等到一个平安的盛世,有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吗?”张其一把抱过林寻,紧紧地抱在怀里,沉默着,没有给林寻她想要而他无法兑现的承诺,这个承诺他给不了。之后,他们不再交谈,相拥着睡去。
启明星如约出现在东方,而后太阳缓缓升起。刘强走了,他们还得继续前行。离开前,小炎拿出一直带着的飞机模型,飞机的一个翅膀已消失不见,机身上的油漆也已掉落得七七八八。他跪坐在地,掏出一个沙坑,将飞机埋在黄沙里,随后不断捧起黄沙掩盖在飞机上,哭着说:“叔叔,你是好人,大楼倒塌时,你来救我,救不出就教我敲石头,现在还为了救我死掉了。我把飞机给你,你有了自己的飞机就不会再错过飞机了,就有飞机带你到你想去的地方了。”说完,他擦干眼泪,从林寻手里接过自己的小包背上,那样子,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接下来的路途,他没再哭闹。
又走了十来天,终于,他们看到了沙漠的边缘,看到了干枯的树木,看到了坍塌的屋舍。林寻已说不话来,只用充满喜悦的眼神看向张其,张其也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她,随后轰然倒下,溅起一阵沙子,迷了林寻的眼。林寻蹲下去,摸着张其已停止起伏的胸口,想哭喊,嗓子里只发出“嗬嗬”的声音,干涩的眼睛流不出一滴泪。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她的七七把大多数水都分给了她和小炎,把生的希望给了他们,只是,她还幻想着,也许他可以撑到走出沙漠。小炎走过去,学着张其的样子,轻轻拍着林寻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她。良久,林寻起身,牵过小炎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们身后,突然刮起了一阵风,卷起的风沙一层层掩盖在张其身上。夕阳的余晖,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长长地映照在黄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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