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村长姚水根敲开赖皮家门的时候,关于晓波在省城出事的消息已经在村里传开了。
赖皮打着哈欠,不太情愿地把姚水根迎进屋,又重新歪倒在床上。床旁边几步远的位置摆着一张牌桌,扑克牌散乱,几条凳子七倒八歪,到处都是冲鼻的烟味。姚水根皱着眉头把凳子都扶起来放好,站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替阿叔陪着走一趟省城吧。”
赖皮侧过身子,假装没听见。姚水根气急,一掌拍在他屁股上,他立马就从床上蹦起来,“这事我管不着!”
他一不是村干部,二不是姚晓波家什么人,凭什么让他出面?在姚家村人眼里他就是个祸害,好吃懒做,偷鸡摸狗,祖上留下来的一亩六分地常年荒着,地里的草能把人给淹了。每天晚饭时间一过,就招呼一帮人在家里打牌,吆五喝六的,让习惯早睡的邻里也跟着一惊一乍,不得安宁。如果有人苦口婆心地劝他好好经营自己的日子,他就梗着脖子大喊,要你管!你是我爸呢,还是我妈啊?就这么呛得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晓波是个好孩子。就是这命……你还小的时候,田桂花差点就成了你继拜阿娘,这么算起来晓波就是你兄弟。”姚水根坐到赖皮的床沿上,气势也跟着矮下来,“家全啊,阿叔老了,经不起这场面,我寻摸了一遍,村里的男人大都手里有活,抽不开身。一个女人过去,是要被人欺负的。”
赖皮素来被叫作赖皮,乍一下听到家全两字,愣怔了会儿,才想起这是自己正儿八经的名字。
继拜阿娘这事倒是真有。赖皮出生时不足月,身体弱,他爸妈怕养不活,想在村里找个全乎的女人认个干亲,已经和田桂花谈好了,就差选个日子挑了米面过去行一下继拜礼,谁也没料到,差几天的工夫,田桂花的男人姚亚平,也就是晓波他爸,在水库里淹死了。这么一来,田桂花就不能算个全乎人,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坏就坏在赖皮他妈那张嘴,有一天和几个女人在井台边洗衣服时,提起这个事儿,来了一句“得亏是没拜成,这要拜成了,我家家全这命就难讲嘞”,这话被添油加醋传到田桂花的耳朵里,像一把锥子戳到她心窝,不光戳,还死命绞,生生剜下来一块肉。田桂花心重,绕不过去,叫喊着跑到赖皮家,一连闹腾了三天,蓬头垢面,呼天抢地,撒泼打滚的,和平日里完全是两个样子。大家就都知道田桂花疯了,留下个五六岁的晓波,东家给点米饭菜食,西家拿套穿不下的衣裤,就这么帮扶下,一直长到十岁左右,田桂花才好些,母子俩抱头痛哭了一晚,整顿整顿把一个家又重新立了起来。近几年倒是没怎么听说过田桂花再失心疯的事,只是家里没有男劳力,经济状况可想而知。
“我上回在后山碰到晓波那小子,鼻孔朝天,把我当空气,你说我犯得着为他出这个头吗?”赖皮说的是去年清明节,在后山,他刚祭完他妈的新坟往下走,晓波手里提着青饼、酒水往上走,照面时两人的眼神对个正着,赖皮刚要打招呼,晓波收回视线,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走了。
“这事还不是得赖你妈?要不是她往人伤口上撒盐……”还没说完,姚水根打了下自己的嘴巴,“都去了的人了,不该说,不该说。但你得做啊,也算是为你妈补德,让你妈在下面也安心。”
贰
赖皮同意陪着去一趟,但有一个条件,事情办完回来,姚水根得送一只他家的羊给他。听人说,姚水根家的羊肉好吃,鲜嫩而且没有膻味。赖皮观察过一阵,也分析了原因,觉得这大概和姚水根舍出了一块菜地专门种青饲料有关系。三叶草红薯藤白菜叶、白菜叶红薯藤三叶草轮番伺候着,再加上他的那些羊都是直接放养在地里的,吃得好动得多,口感自然差不了。问题是姚水根把这些羊当宝贝,除了给自己的儿子女儿孙子外孙备着吃外,几乎不卖给别人。赖皮就寻思着怎么样才能把羊弄到手,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姚水根则交代给他两个任务,一是如果田桂花触景生情,疯病再次发作,适当地拉着点!他在说“适当”两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调,什么意思,经常在场面上混的赖皮自然是明白的。二是晓波的事必须讨回一个说法,不要让人以为孤儿寡母的好欺负。
大夏天的,也不用收拾多少东西,事情商定好后赖皮就提了个塑料袋,塞进几件汗衫短裤,跟着姚水根走了。走了没多远,又折回来,从柜子里翻腾出一只背包,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塞进去,小跑着追上姚水根。两人没说话,一直沉默着走到村口的泡桐树下。知了在树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叫着,叫得两人都有点烦躁。
远远看到两个女人过来,年轻的扶着年老的,走走停停,脚上都有点不稳。两人不时提起手,用绢帕擦眼泪,想来一定是哭得伤心。这个时候,不少人从家里出来,远远看着她们,一致保持着沉默。只有姚水根迎上去,三个人停下来说话。赖皮觉得这样的情境也不太适合自己,只懊恼地用脚来来回回地蹭着地上一颗高起的石头。
等到姚水根再过来时,应该已经和两个女人交代清楚了。他递给赖皮一个眼神,完成了男人间沉默的交接仪式。树上的知了还在焦躁地叫着,像是配合着这声音似的,赖皮在心里吼了几下,转过身,率先向车站走去。
和田桂花一同去的年轻女人叫刘芳,是晓波的媳妇,两人结婚半年左右,还没有孩子。赖皮走在前面,暂时没事可做,就开始想刘芳以后该怎么办的事。刘芳还年轻,重要的是还没有孩子,那么这个事情就简单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离开这个家,然后找个合适的人再嫁。多久呢?六个月?一年?不好说,用老人的话讲,“全凭良心”。
很快,两个女人被落下了一段距离,赖皮停下来等,眼光不自觉地落在刘芳脸上。长得不算太漂亮,顶多就是看着舒服。但这样的女人在农村吃香,大概很快就会有一些闲言碎语出来。不过,怎样都和他没关系。
三个人就这么走走停停,十分钟的路走了快半小时,才坐上去往省城的大巴。大巴车里开了空调,位子也大,没过多久,赖皮这边就传出闷闷的鼾声。睡梦中看到自己的母亲被两个小鬼抓着,其中一个拿着铁钳往外拉扯她的舌头,舌头越拉越长眼看就要被扯断的时候,赖皮一哆嗦,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此时,车子里除了田桂花和刘芳那一排时不时传出低低的说话声和吸鼻子的声音外,再无其他。赖皮看了看那两张悲苦的脸,就不敢再睡了。
叁
姚家村和省城之间隔着海,他们虽然坐的是大巴,中间有一段却是要上渡轮的,连车带人从这边的码头开进去,再到对岸的码头开出来。
到了渡轮,他们需要从大巴里出来,沿着一段狭窄的楼梯走到客舱里去。赖皮问司机能不能不上去,在大巴里呆一会,也就是几十分钟,上上下下很麻烦。司机没同意,车子要熄火关门,人呆在里面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责。
赖皮还不至于为这种粗粝笨拙的关心和司机吵上一架,于是又是领着在前头走。楼梯是铁制的,被漆成了绿色,边边角角掉了些,露出原本的黑棕色,像脏兮兮地贴着什么东西。人很多,从车里出来都往这处狭窄的楼梯挤,赖皮走一步,得等前面的人空出一步再抬脚,走得不快,心里着急。回头看,两个女人和他之间隔了两个人,他只能看见她们的头顶。田桂花的头发白了很多,但不是整根头发都白,从发根开始,白了差不多一半,绕着最中间的旋,像是开了朵白花。
关于这段楼梯,赖皮有一段不太好的记忆。海水的咸腥味浓郁得让人避不开,将要去处理的事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记忆就又回来了。
那时候他还在念职高,学的是汽修,和人打架时被扳手砸伤了左腿,正好学校放暑假,要清人,他没脸让他妈来接,只好一瘸一拐去坐回家的大巴。到了渡轮,问司机能不能不上客舱,司机不同意,他只能双手撑着楼梯的栏杆往上走。渡船上的楼梯极陡,不出几步,掌根的位置就印上了不规则的小坑,背上都是汗。后面的人里有等得不耐烦的,发出“啧啧”的声音,羞得他满脸通红,忍痛继续撑着往上走。
到了甲板上,底舱的情况一目了然。一溜的车,小轿车的车主们大都没有上来,放倒了座椅,把脚搁在仪表盘上不时抖动几下,看得赖皮咬牙切齿,下定决心等以后有钱了,必须先买车。
这么多年过去了,车子到底也没买上,他仍然必须要到客舱上来,仍然必须忍受咸腥味的海风吹刮着他那不知道还能不能算年轻的脸庞。当然,赖皮不擅长伤春悲秋,这样的情绪不过停留几秒,就在一队人的互相推搡中消失不见了。
赖皮略等了等,让田桂花和刘芳走到自己前面,看她们在客舱的角落里坐下后,又跑到外面的甲板上抽烟,这时候才有空想想晓波是个什么样的人。比他大个五六岁,瘦瘦的,长得白净,不太像农民的孩子,不能算太聪明,只听说过学习很用功。至于他在省城哪里上班,具体做什么工作,他一概不知。如今要去处理他的事,应该多了解一点。出来时姚水根催得急,没想到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抬眼往客舱里看去,正好和刘芳对视,刘芳没有收回目光,仍然盯着他,只是低头和身边的老人说了句什么,起身朝他的方向走来。
长这么大还没有单独和女人近距离接触过的赖皮,有点紧张,但是他绝对不能让对方看出他的紧张。于是先把烟头丢进海里,又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手,最后把手插进裤袋,脸上努力做出一副镇定又无所谓的样子。
刘芳果然是和他来讲晓波的故事的。说晓波白天送快递,晚上帮一个工厂看门,住在工厂的门卫室,顺便准备明年四月份的专升本考试。专升本?赖皮在听到这个专业词语的时候想象了一下是什么,考试这件事已经离他太远了,离晓波也不近,快三十的人了,考这个还有用吗?
我也不知道,他总觉得有用,如果早知道这样,就不让他去了。刘芳面朝着大海,说完这句后,就没再说话,两只眼睛不知道盯着什么。
这时候有艘集装箱船驶过,递过来几层浪,使他们的渡轮在这交迭的浪中经历了一次短暂而细微的起伏。然后下船,坐车,愁绪结了一路,没有多余的话,太阳很烈,多少让赖皮有点后悔答应姚水根出这趟门。
肆
接站的是两个人,一个胖,一个瘦。看到他们出来,胖的那个从发呆的状态中忽然醒悟一般,脸上堆着笑迎上来。瘦的那个仍然有点闷闷的,开口介绍后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和晓波一起住在门卫室的王东。胖的那个则是工厂的厂长陈明亮。
车站里来来往往的热闹以及看到曾经和儿子有过接触的人,让因为旅途疲惫而稍敛了心神的田桂花又一次悲伤起来,两只手抓着陈明亮的胳膊,哭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赖皮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上去就抓了王东的领子把他提溜起来。王东扒着赖皮的手,嘴巴里说着:“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又看向陈明亮那边,改成“我……我……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
因为骚动,看向他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多,陈明亮只能一边拉开赖皮的手,一边说:“不要冲动嘛,坐下来慢慢商量,现在不是抓着我们不放的时候。”
的确不是这样的时候,赖皮转头看了一眼田桂花,有点心惊。他妈在走前的最后那段日子,脸色也没有这么苍白过。他试着去猜度她的想法,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最想做的是什么。一旁的刘芳搀着婆婆,整个人却像一尊蜡像,双目失神,叫她也没有反应。女人,真是不禁事!赖皮这么想着,觉得姚水根让他跟着来真是个明智的决定,便感到身上的担子重了起来。
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赖皮又假借咳嗽清了清喉咙,放低声音说:“先去看看晓波吧。”王东和陈明亮果然松了一口气,知道这边三个人,这时候能做主的只有赖皮,便开始向他解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晓波经常会往工厂送快递,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工厂的门卫王东。王东了解了他的情况之后主动提出,让晓波晚上替他值班,就睡在门卫室。这对晓波来说是件好事,能省下了一笔房租的费用,而且门卫室里用的水电都是公家的,他只需要晚上盯着点就行了。工人们放工回家后,厂子里一般也不会再生出什么事。晓波每天在外面的快餐店里对付了晚饭,就在门卫室看书做题。
“这件事情我也是出事后才知道的,能怪我头上吗?我冤不冤?你们在那里瞎搞!”说到这里厂长陈明亮愤恨地用手指戳王东,“现在好了,我这……真管不了。”
赖皮狠狠地瞪了陈明亮一眼,催着王东继续往下讲。
事情发生的那天,有个叫做黄毛的,从厂房后面的栅栏那里翻进来,卸走了一个值钱的设备。正好被去那边解手的晓波看到,两个人互相推搡,晓波倒在地上,后脑勺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
“晓波啊……”还没讲完,在旁边断断续续抽泣着的田桂花抓着陈明亮的衣服又嚎哭起来。因为还没有走出车站,路过的人都停下来指指点点,陈明亮脸涨得通红,带着嫌恶的口气往下捋田桂花的手:“大姐啊,你放开啊,这事和我没关系,你抓着我像什么话,你找那个黄毛去啊,放开放开,别抓着我。”就这样一个抓,一个扯,推来搡去,原本就气虚的田桂花差点踉跄到地上。
赖皮正要发作,没想到有人比他更快。只见刘芳提起手上的小包就往陈明亮的头上砸。陈明亮往外躲,刘芳在后面追,到了车站大门口,陈明亮转身从拿着的手提包里掏出一沓钱,“啪”一声扔在地上:“只有这些,再多没有了,我已经够仁义了,换成其他人,一分都没有,别再来找我了!”
刘芳自从姚家村出来就没有大哭过,这钱往地上一扔,就像针尖刺在吹鼓了的气球上,一下子就撒了出来。两个女人就这么坐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哭着,弄得赖皮和王东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伍
赖皮把钱从地上捡起来,银行的封条还在,应该正好一万。姚水根交给他的第二个任务说白了就是多赔点钱回去,晓波已经这样了,活着的人如果能够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得好一些,多少总能值回来一点。
听王东说那个黄毛也是工厂里的工人,因为陈明亮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才动了偷设备的念头。只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虽说晓波是因为保护工厂的东西出的事,但他既不是门卫,也不是工人,工厂这边是不是应该赔,最多能够赔多少,赖皮心中没数。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都像个擀面棍,欺软怕硬,只要他咬着不松口,不怕铁公鸡不拔毛。他虽然和晓波的感情并没有多好,但是同宗同辈,在一个村子里住着,最后这件事他必须干得漂亮。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后悔,应该多叫几个人来才是,首先要从气势上压倒对方。陈明亮摆明了撂下这一万块就想溜之大吉,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时候去工厂堵他!还有那个黄毛,才是大头,绝对不能轻易放过。
赖皮打定了主意,又知自己并不擅长劝慰,就立在一旁等着田桂花和刘芳这一波情绪过去,一行四个人按照原来的计划去了当地的公安局。
办了一些手续后,有个被唤作小王的女警察带着四个人去尸检处。“因为是非正常死亡,所以尸体存放在尸检处。黄毛已经被控制,你们这边处理好后,等着法院判决就好了。”女警察边走边说,语气没有波澜,听上去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晴不用带伞”那么稀松平常。赖皮有点担心,转头看田桂花和刘芳,发现两人都有点木然出神,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警察说的话。
也好,总比歇斯底里嚎啕大哭来得强。
尸检处的温度很低,晓波躺在台子上,上面盖了一层白布。田桂花由刘芳搀扶着,在台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出乎意料并没有哭。赖皮觉得诧异,走到两个女人身边时,田桂花正伸出颤抖的手把白布揭开,晓波的脸这才露出来。原本白净的脸现在完全苍白,嘴唇因为没有血色而呈现青紫色。看着这张脸,赖皮想起上一次不愉快的见面,自己应该追上去,和他开开玩笑,这个严肃的小老头也许就不会老记着上一辈的事。
这时候刘芳趴在晓波的身上开始哭起来,田桂花似乎被这哭声猛然惊醒,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悲切的表情。她先从包里取出一块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晓波的脸:“我们晓波要干干净净地走。”擦一下说一句。然后是梳子,轻柔地从他的前额往后,慢慢地梳到和枕头接触的地方:“我们晓波要整整齐齐地走。”梳一下说一句。
最后拿出来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红色布袋,赖皮知道这个东西,每逢三、六、九的岁数,老家的母亲们都会给自己的孩子准备,可以保四季平安。晓波今年虚岁正好29。
“前段时间给你求的,本来想着你下次回家的时候给你缝上,你怎么就没等得及呢?怎么就没等得及!”田桂花跌坐在地上,紧攥着红色布袋的手捶打着前胸,积蓄了很久的情绪终于不可遏制地冲破闸口,“可是我……忘记带针线了,怎么……给你……缝上啊?”
哭声从女人早已沙哑的喉咙中传出来,堵满了整个房间。想到这个女人早些年失去了丈夫,现在又没了儿子,从此以后生活再没有指望,好是一个人,不好也是一个人,赖皮这个大男人的眼眶也变得红红的。熟悉的孤寂袭上他的心头,像是牌友离开后关上房门的每一个凌晨,又像母亲过世时咿咿呀呀传来的唢呐声。
陆
赖皮出面处理了一些必要的手续,希望尽快火化让晓波早点入土为安。
签字的时候,田桂花忽然提出要去黄毛家看看。赖皮当然是赞成的,以他二十多年的生活经验看来,会叫的狗才不受欺负,就连姚水根也让他“适当”拉着点,说明“闹”还是有必要的。但是公安局这边怕双方情绪激动,生出不必要的事端,并不主张见面。赖皮保证他们这边一定会合理合法,再加上田桂花作为事主一再坚持,最后还是由小王相陪着,带着几个人去了。
黄毛的家在一处窄巷的尽头,巷边的野草如鬼魅吐出的信子,一簇簇地从缝隙里向外招摇。地面和墙上因为雨水浸润而长满了墨绿色的青苔,暗沉沉的,不见天日。
他们进去的时候一个女人正从低矮的平房里出来,将手上端着的一盆水泼洒在堆满了破瓦罐的小院。看到赖皮一行人,她脸上的表情滞了滞,大概是因为小王身上的警服,猜到了大家的身份,有点无措地把几个人迎进了屋内。
女人开了灯,但屋内仍然有点阴暗,而且飘散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尿骚味。女人大概五十几岁的年纪,也是和田桂花一样苦着一张脸,有着和年龄不太相衬的苍老。
还没有等大家坐定,她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扑通”一声跪下来,趴伏在田桂花身前,没有抬头,声音困在地面和她的身体之间,听上去闷闷的又有点含糊不清:“大姐,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阿平……作孽啊,对不起您,对不起,对不起。我……有什么我可以为您做的,您尽管说!我们家阿平不是……不是故意去偷东西的,我家的情况……工厂不发工资……,我给您做牛做马……”
阿平应该是黄毛的名字。赖皮看着这个和自己的母亲差不多年纪,为儿子的过错不停磕头的女人,心里多少有点不落忍,但他答应过姚水根一定要为晓波讨回公道,谁的生活不苦啊,晓波丢的可是命。
“你以为几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我们晓波……”还没有说完,赖皮被身边的小王拉住,示意他注意一下田桂花的动静。
田桂花站得笔直,略偏着头,也许是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也许是为了保留最后的一点可以称之为尊严的东西。她握着拳头的手摆在身体两侧,一直在发抖,赖皮近身,“阿娘?”他试图抓住田桂花的手安慰一下。
不见田桂花回答,却听隔壁黑黢黢的房间里传来一个更加苍老的女人的声音:“是阿平回来了吗?”然后像是有人从床板上着急起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
田桂花捏着拳头的手彻底松开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悲怆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女人,转身,慢慢地走向来时的那条窄巷。赖皮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有点愤恨地跺跺脚,无奈地跟着走了。
柒
赖皮仍然在为田桂花阻止他再去找陈明亮和黄毛而耿耿于怀。当他和警察说明,放弃民事赔偿、谅解黄毛的时候,心里是很不情愿的。他来省城的目的是什么?他可以为这个同宗的兄弟做什么?如果黄毛家不是这样的状况,田桂花还会放弃赔偿吗?对于这些问题,他一概都是模糊的。
离开之前,他去了晓波短暂生活过的那个门卫室。一张桌子,一条方凳,隔着帘子放了一张靠墙的行军床,几本书堆叠在床底下,翻开来,每一页都做了批注,每个字都写得清楚,一笔一划,不见潦草。
他挑了几本放在背包里,想着也许过一段时间田桂花会想要看一看,此外,也打算自己留下几本,也许什么时候能用得上。背包里还有晓波的骨灰盒,不算大,方形的,尖角咯着他的后背。这是两个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却又感觉那么远。
回家的渡轮开了,留下了一些东西,也带走了一些东西。“让这个世间少了一个伤心的母亲,我想,晓波也是愿意的。”刘芳看着渐行渐远的渡轮码头喃喃自语,似乎在和岸上的人告别。坐在客舱里的田桂花没有再哭了,比来时要平静得多,伤痛的治愈最终还是要交给时间的,也许一年,也许很多年。黄毛很快会有从头再来的机会,那些在悲苦中挣扎的人们给他带去的善意如果能够为他带来哪怕一点改变,也是值得的吧。
和姚水根通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只说,回来吃羊吧。这句话说得郑重,让赖皮有点想哭。回去,就正式认桂花婶作阿娘吧。
快靠岸的时候,有集装箱船驶过,递过来几层浪,使他们的渡轮在这交迭的浪中经历了一次短暂而细微的起伏,起伏过后,还是按着原来的路线继续前行,刚才的动荡似乎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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