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侧面》（二）最初的困扰

《月亮侧面》（二）最初的困扰

二中，全称徐县第二中学，是解放初建立的一所国办中学。在林月亮还是一名高中生的时侯，按全县中学成绩排名，二中大约也排在县属中学的第二位。师资力量雄厚，每年有不错的大学录取率。月亮听说自己的叔叔姑姑都是在这里走进大学。

1987年——1989年，林月亮在那里度过了她的高中时代。事实上她没有等到高中毕业，她在那里只度过了两年，就自己做了逃兵。

当时之所以进入这所中学，其实并不是林月亮主动投考，也不是像现在学校实行派位。当时她本来初中毕业报考的中师，因为面试时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差池也好，还是说不清的无缘也罢，总之中师没有录取她。于是，既然自家的叔叔时任二中的教导主任兼副校长，她就糊里糊涂被家长送进了那所学校。

那时，她们和叔叔两家的关系已经逐渐从多年的家庭纠纷而产生的隔阂（其实何止隔阂，而是多年不相往来）中恢复过来。月亮知道，他们关系恢复的主要原因是奶奶（奶奶被叔叔们利用完后，有许多年，她由姑姑接去奉养）。有一天姑姑从天津写信给她的爸爸林志诚，说：“哥哥嫂子，妈要回老家养老，我觉得我应该把妈送回你们这儿来。”不需要商讨，也未需要别人从中斡旋，大哥大嫂也不需要谁反复做思想工作，奶奶就又回到她们家。一直到去世，奶奶再也没有离开这个院子。

林月亮只知道这样一个事实——奶奶在多年不得已的被迫挟持后（说实话，既然她是自己的奶奶，月亮真的愿意相信奶奶是被逼无奈！），不在她家院落里出现大约有十年，不过准确时间，需要大人们来印证，因为那些纠纷开始时她还很小，她记不清楚具体时间了。她只是记得，叔叔向爸爸妈妈和她们全家开战时，她还没有上小学，但奶奶又回来时她已经上初中二年级了。

总之，因着奶奶的原因，她发现，爸爸他们兄弟姐妹以及各家各户的家人们，在经历了十年八载的不相往来后，又重新走动起来。

不管别人作何感受，倔强的林月亮看见叔叔婶婶们，乃至那些堂兄姐妹们，总先感到心中丝丝的揪扯，不爽，然后才会摆出表面上的问候和笑颜（内外一致的亲近对于她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没办法，这是我的缺陷。我只好虚伪。”林月亮愿意如此坦诚的承认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

某些小时候的伤痛和过度惊吓造成的阴影，无论你长到多大，也的确很难从内心摆脱的干干净净。

但有时候，为了某些人（比如自己的父母）或者不得已（那时的她在家庭中绝对属于从属地位），为了维持某种平衡或者纯粹满足道德观念的要求，她也只好在表面上，努力把真实的自我感情隐藏起来。

又过了几年，先是她的姐姐因为工作的缘故先到达县城，进而他们和叔叔家有了进一步联系——林月亮听爸妈说，叔叔还是婶婶或者他们俩口子一起，给姐姐介绍了一名二中的教师做男友，姐姐便和他们往来多了起来。两家人的关系更因着奶奶的缘故往来的也多起来。

既然林月亮没有进入报考的中师，大约她的爸爸便会联络叔叔吧。也或者是叔叔主动提议帮忙。反正有一天他爸爸林志诚对她讲：“去二中上高中吧，总比大王庄中学强。”要按她的分数正常排序，大约她只能进入大王庄中学读高中。

那时候，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选择。作为孩子，尤其她们家的一贯常态——爸爸妈妈的话，基本就是旨意——那件事你要那样做，回答嗯或者是。而从来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形——爸爸问女儿：“你想去做那件事吗？你看这样好吗？”在林月亮家的家庭生活里，在她的所有记忆里，至少在她们姐妹没有出嫁自立门户之前，爸爸妈妈于任何事情上，面对她们姐妹时，确实不存在“询问意见”和“商量进而决策”这样的事。

根据常理，对于一个学生来说，能够进入更好的学校，应该发自内心的高兴，而林月亮当时只觉得很不开心。

首先，表面上是源于没有一个好友作伴。初中时期她最好的女友，一个没等初中毕业，早已离开学校去了秦皇岛接她父亲的班；一个初中结束不打算再继续求学；另两个则都去了大王庄中学（以下简称大中）。认生，胆怯，自卑，所有的心理缺陷再加上生理缺陷，林月亮当时心中的感受无人能懂。

高中和初中生活存在很多不同。不止于学习知识的不同，更在于新认识的人群和生活秩序的改变。

对于林月亮来说，她需要克服的最大的心理障碍是必须住宿。高中校园离她家二十多华里的距离，她必须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在校住宿。于是，毫无办法，她开始了住集体宿舍的生活。

而这，对于她来说是个最大的苦恼。

尽管已经几近成年，但林月亮有一个令自己羞于启齿的生理疾病。这种毛病在她的家族中据她所知，大有人在。通常十几岁了，不管男孩子女孩子，还大多有一个令人害羞到有时候想去死的毛病——有时憋不住尿。虽然不是所有家庭成员都一定有这种毛病，但不幸她被命中。

这里插播一条，在初中时，放学路上，她真的尿过裤子。

那次，她和同村一个女生一起回家。走在路上，她憋不住，就尿出了一点点。学校到家四里多路，她的裤子一点点被尿湿的面积越来越大。她一直把自己隐在同伴的身后，羞愧的难过不已，也害怕不已，她希望同伴一直没有发觉。但是，她不敢向自己保证那是事实。她暗自庆幸，她们那天选择的，是一条羊肠小道而不是那条大道。在小道上，一直也没有遇见一个人从她们身边经过。

即便是成年后，林月亮也仍然觉得，亲口承认这种毛病是一件很令人羞愧的事情。当老公跟自己开玩笑说“吓尿裤子了吧！”对于她来说都有可能会脸红心燥，内心一股紧张油然而生。她不知道自己何年何月才能够升起胆量，能够让自己的脸皮变的像城墙一样足够厚，然后可以建立起足够的信心勇气，敢于自己毫不羞耻的揭开那层遮羞布。

一个女孩子，尤其当她无论年龄还是生理刚刚进入成熟期，她的内心一定是羞涩的，难言的。即使是来自于身体的正常的生理现象，也会令其害怕和害羞。而发生来自于身体的任何明显于外人见到的尴尬事情，则会令其更害怕。当不得已那样的尴尬事情发生后，那种深埋在内心里的难过和羞耻，那种想逃遁开所有人的目光，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和辨识的窘困，由此生成的种种心理压力的程度，真的不好形容，也不可能好意思与任何人诉说。

可能正是因此，林月亮从来没有养成大量喝水的生活习惯。总是不渴不喝。后来一直延续，以至真正长大，再也没有了那种病也还是不口渴就想不到喝水。

但从小到大那些年里，从来没有大人安慰过她，告诉她那是一种病。诸如“那不是你的过错；我知道不是你故意不去厕所；有人和你一样也会有这样的毛病；有一天你会好；不用自责”等等这样类似的安慰，没有。倒是真的被困顿劳累的妈妈数落过，打骂过。

所以，对于一个有这样不能与人道的怪病的十几岁女孩来说，去住集体宿舍真是一种煎熬兼挑战。

林月亮时刻牢记：每天每时要努力的警醒，下课必须记得去卫生间；最好尽可能晚睡早起；吃菜少一些，这样就不会想喝水；少吃少喝一些；晚上绝不能喝水；上床睡觉前要把身体里的水全部排净，最好去过一次，再去一次。

直到后来，她孤身一人来到城里，从电视还是报纸呢，才知道自己真的是被一种疾病折磨了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最后，直到她从女孩变做女人，病不治自愈。

许多年里，林月亮深深认同“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句话。感到自己对自己无能为力。直到后来长到足够大，她才慢慢明白一些东西。

那些在人的性格中存在的异常心理，比如自卑、孤僻、多疑、焦虑等等，其实每个人在不同时期大约都会存在，只是每个人或多或少，程度不同。而类似这些心理异常对人生造成的影响依程度肯定也不会相同。

产生这些异常的原因呢，很多时候，正是因为生理上的某些不足或者在疾病期引起的一些消极的自我暗示和自我保护。它们不过是人的神经系统在自身感知了一切内因外患后，身体不得已才做出的应激反应。

也许，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青春期的困扰和困惑，但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觉得那段日子如同身陷地狱般，需要艰难跋涉，甚至担心到觉得难以度过那一段路程呢？对于这个问题，林月亮只能用“不知道”来回答自己。

但从小到大，从外表的任何角度看，外人眼中看到的她都还是比较正常，几乎很美丽。甚至在有些人眼里，她很可爱，兼具一些令人羡慕的聪明。

谁知道呢，为此，林月亮曾经付出过多少艰辛的努力，才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下露丑，以期掩盖自己的真实和维持住别人眼中的魅力？